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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我们也不清楚。”那人道,“似乎是胡人的摄政王,叫莫……”

  胡人的名字与汉人不同,那人记不大清,胡樾接道:“莫托。”

  “对,是叫莫托。”那人连忙点头,“不过据说有大统领顶着,二殿下也赶过去了。对了,还有花樊将军,他也在,想来应该没事……将军?”

  他话还没说完,胡樾却猛地站了起来,“花樊也在?!”

  “啊,应当是的。”那人道,“不过我们没去共宫门口,只是听传罢了。”

  “他不是在西北王庭吗?!”胡樾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什么时候回的京?!”

  这些事面前的人自然无法给他回答。胡樾看了眼门外,忽然弯腰从地上人的身侧抽出剑,“守好这里!”

  “……是!”

  尚来不及反应,就见胡樾一手拿剑,步履匆匆,推门而出。那人转头看过去,入目再无其他,只余一抹转瞬消失的白色衣袂。

  余下的话被封塞在口中,那人并不明白胡樾急切的原因,震惊之余讷讷低头,与一同而来的众人散在大殿各处。

  胡樾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他走的太急,急的甚至下一瞬就要摔倒也浑然不觉。

  他,他怎么会回来?!

  他回来了!

  双腿软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胡樾却只知道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莫托这人阴险至极,又有容妃在内接应,花樊就这么冲在前头,会不会受伤?

  越往前进,血腥气味便越是浓厚。

  走过转角,血腥扑面而来。宫门前尸山血海堆叠,炼狱一般,到处都是人的哀嚎声,尖锐刺耳,胡樾却恍然不觉。

  结束了。

  到处都是鲜红与漆黑,只有他格格不入。

  胡樾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只是心里忽然一空,脚步一顿,接着又慢慢往前挪行。抬目望去,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花樊?”他仿若呓语,甚至已经忘记放大声音,只一遍一遍的叫着。

  “花樊?”

  “花樊。”

  “花樊!”

  阳光从云层之中挣扎逃出,刺的胡樾睁不开眼。他眼前一团一团黑影,几乎看不清其他东西,却还是固执的睁大眼睛,痛的人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立在战场中央,忽的看见不远处那个背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那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先是一怔,而后猛然回身,直直的看向胡樾。

  “花樊。”

  脚下滑腻的站不住,胡樾几乎要摔倒在地,手脚都似冰冻火烤一般用不上力,踉踉跄跄的跌撞着向花樊走去。

  “你。”胡樾半天才说出话,呼吸间都带着血腥味,“你回来了。”

  他额上青筋显露,眼中满是血丝,竟比花樊更像是从血海尸山中归来。

  颤抖着走到花樊面前,脸色苍白的失了血色,他呼吸急促,哑声道:“你回来了。”

  说完胡樾伸出手想要抓住花樊,谁知花樊却往后退了一步,侧开身子,似乎不经意的拢了拢右肩衣领。

  肩上的断箭深进血肉,右手一直勾弦几乎脱力,花樊半边身子全然麻木,望向胡樾的眼中却带着温柔笑意。

  “别过来,”花樊道,“我身上脏,你一身白衣,别染上灰。”

  他说着,伸出左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了蹭胡樾的脸颊。

  “我回来了。”他安抚道,“别怕。”

  携手

  今年的夏季来的格外早。

  那日的惨烈早已被清扫干净,莫托当日为了速战速决,打开城门后就直奔宫城,竟也没有对京城的百姓下手。

  因着这个,秋既在最后,到底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事发突然,解决的也迅速,百姓们虽身处漩涡边缘,却没多大感受,不仅没有多少惊恐害怕,竟还将这事当成街头巷尾的谈资,一边唾弃胡人,一边赞颂太子——现在该叫皇上了。

  容妃那事,为了保全皇家的颜面,最后还是没有公之于众,对外只说先皇突发痼疾,回天无力,容妃殉葬。

  秘密埋在每个局内人的心里,大家心知肚明的沉默,倒也和谐。

  新皇登基是大事。整个京城为先皇的最后一程忙活了好一阵,随后又马不停蹄的开始操持起来,直忙的团团转。

  尤其是礼部那群人,一个个的年纪不轻,平日清闲的成日里练字喝茶,这段日子却是一刻都不能歇,忙的睡都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落。

  太后自从那晚以后,身体就变得不大好,越发深居宫内,平日里只管修佛读经,连带着娴妃也跟着一起,染的一身檀香味。

  太子登基,太后就成了太皇太后,娴妃也晋升成太妃。为着定尊号,礼部的人不仅头发没剩多少,就连胡子都开始掉。

  最后还是秋既拍了板,这才让礼部不至于变成一堆光溜溜的卤蛋。

  京城里的众人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晕头转向脚不沾地,与此同时,南下的路上,两架马车慢悠悠的往前走,步履悠哉,不好快活。

  “连长老,”弗墨坐在马车前室,回首看着马车里头,忧心忡忡的道,“我们走的这么慢,何时才能到千溪谷?”

  “也不算久,”连商手里拿着酒壶,时不时抿上一口,“至多也就半月吧。”

  “什么?半月?!”弗墨一听急了,“我家少爷还中着毒!还得等半月,这怎么行?”

  连商闻言笑了:“年纪不大,怎么这样急躁?”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连商伸了个懒腰,“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吧!我在这里,还能让你家少爷出事不成?”

  “但……”

  “哎哟你这孩子,还真是操心的命。”连商往外头挪挪,伸手拍着弗墨的肩,努努嘴道:“我知道你担心胡樾,也害怕他那个毒。圣女族的毒吧,虽说是不好处理,但也不至于没办法,就算一时间根除不了,控制住我总还是能行的。再说,就前面马车里的那两位……”

  他伸出手指往自己肩膀上一划,“一个被拉开的口子比手掌还长……”

  又往肩上一戳,“一个差点被戳个对穿。”

  “我倒是无所谓。快马加鞭,拼一拼,几日也能到。”连商叹了口气,“只是弗墨,你觉得他们俩,哪一个被能这么折腾?”

  弗墨不说话了。

  “七日散这种东西,只要及时治了,不会伤人性命。”连商说着又叹了口气,“容妃当时恐怕也没想着要他的命。只是这个毒一入体……于武学上便算是断了路。况且他先是任凭毒嗟磨身体,后来又强逼着自己动刀动剑厮杀浴血,就算是日后拔清了毒,身体怕也是要比之前差上一些了。”

  胡樾在轻功上颇有天赋,配上薄剑更是不容小觑。于箭上,虽不如花樊,也算不错了。

  “大统领说过,再过几年,我家少爷便能胜过他了。”弗墨微微低头,红了眼眶,“去年他还在望春胜了各仁达珠。当时消息传回来,整个京城谁人不夸何人不赞?如今却说……”

  被他这么一说,连商心里也不大舒服。

  他们在这头感伤,几丈之外的当事人却丝毫不见颓废忧愁。

  他现在有正事。

  胡樾一手抓着瓜子,咔吱咔吱的嗑,腿上放着个托盘装瓜子壳,一堆一堆的。

  瓜子嗑的很有节奏,身旁的人拿着书却丝毫没受影响,胡樾没管花樊,只看着前头赶马车的青年,一脸严肃:“朔舟。”

  朔舟心里一咯噔,茫然回头。

  胡樾说话和嗑瓜子两不耽误,“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心思?”

  “啊?”朔舟被问的一懵,“什么心思?”

  他表情迷茫不似作假,胡樾放下瓜子,拍拍手上的灰,抖抖袖子就要往边上一歪,然后……就被一只手拦住。

  胡樾看向花樊,就见花樊视线依旧放在书上,手却揽着他的肩,不让他扭着坐:“小心扯开伤口。”

  “没事,我就换个姿势,”胡樾揉了揉腰,“总是这么坐着,刚才腿麻了。”

  他现在的身体素质可不比以前。坐一会儿马车就腰酸背痛起来,累的不行。胡樾怕花樊担心,没说出来,但也总是想动了动,略微缓解一下。

  花樊合上书,“累了?”

  胡樾心里龇牙咧嘴的叹气,面上却摇头道:“还好。”

  花樊不由分说,将人揽入自己怀里,“累了就靠着我,舒服些。”

  “哎呀,真没事!”胡樾赶忙从他怀里钻出来,不赞同的瞪着花樊,“你的肩!”

  花樊道:“放心,没事。”

  “我刚才也说没事,你怎么不信?”胡樾气鼓鼓的瞪着他,过一会儿突然道,“不行,你给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拉花樊的领子,花樊没有反对,就这么让胡樾把领口扯开,露出里头缠绕齐整的白布。

  布上没有透出红色的印记,胡樾终于放了心,将花樊的领子整理好,又嘱咐道:“别随便动啊,你这个伤口深,要慢慢恢复。”

  花樊听着胡樾絮絮叨叨,表情没什么大变化,眼神却柔软的不行。

  朔舟:“……”所以,刚才叫我是要干嘛?

  他只觉得自己在发光,简直没眼看下去。

  胡樾关心完身边人的身体,余光一扫,这才想起来似乎是冷落了某位小可怜,遮掩的清了清嗓子,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是不是对弗墨有意?”

  不鸣则已,一鸣就是个惊天大雷,朔舟被惊的一愣,差点从马车上掉下去。

  胡樾似笑非笑,还在等他的表态。

  “胡少爷莫要拿我打趣!”朔舟心里叫苦不迭,也不知何时惹了这位祖宗,“我如何就喜,喜欢他了?”

  “真没有?”胡樾露出迷之微笑。

  “真没有!”

  “是吗?”胡樾哎哟一声,“我突然想起来,当年在归云山,弗墨心心念念的想着人家执书,还托我去帮忙撮合。”

  “……”执书不是去年就已经嫁人了吗?

  但朔舟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不敢轻易搭话。

  胡樾眯着眼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一挥手让朔舟继续驾车,他往后缩了缩,靠在花樊肩上:“有的时候想起往事,真如大梦一场。”

  花樊淡淡道:“你才刚及冠。”

  “难道你不觉得?”胡樾反问。

  “梦吗?”花樊笑了,“我的往事本就是梦。”

  那些年里,这些惨烈至极的场景每夜纠缠着幼小的他,摆脱不得。

  好在如今都过去了。

  他最终还是等到了梦里的那袭白衣。

  胡樾也想到这事。握住花樊的手,他轻声道:“若我当时能早些来……”

  “不必,”花樊转头看着他,认真道,“你能出现,就已经很好了。”

  他眼眸中装着自己的影子,胡樾看了一会儿,撑起身子,在花樊唇上印上一个轻浅的吻。

  这个吻单纯且郑重,如同一个誓言。鼻息交错间,胡樾退开些许距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花樊顿了顿:“舍得吗?”

  胡樾笑着叹了口气:“当然舍不得。”

  趁着花樊脸色还未变,胡樾慢慢悠悠的将后一句补齐:“舍不得你。所以,我陪你。”

  ——

  千溪谷地处西南深山,环境清幽,最适合静养。

  花樊的伤好的快,每日金贵的疮药一层一层的上,一月不到,伤口已是好了大半。

  磨人的是胡樾身上的毒。

  七日散,过了七日便无药可救。他当时被狠拖了几天,侥幸留得一命不死,想要将毒彻底拔除,也不是易事。

  连商安慰弗墨时说的云淡风轻,其实几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不说出口罢了。

  房间里,阳光正好,两人对坐。

  “来,把药喝了。”胡樾正坐在窗户边打盹儿,就见沈绿芜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身后还跟着一个连商。

  “劳烦沈谷主亲自送来。”胡樾左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下次差人唤弗墨去取就是了,您也不用亲自来这一趟。”

  “现在有什么感觉?”沈绿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开口问。

  胡樾皱了一下眉头,唉声叹气:“药太苦。”

  沈绿芜不理他的插科打诨,伸手压住他心上一寸的地方:“这里还疼吗?”

  胡樾看着一旁花樊抿紧的唇,心里叹了口气,老实回答:“疼。”

  “钝痛还是绞痛?”

  “绞痛。”

  “这里?”她的手指又移到耳后的位置。

  胡樾没回答,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针刺痛?”沈绿芜不理会他,时时刻刻的践行着一个冷面大夫该有的专业素养。

  “嗯。”

  “右手呢?”沈绿芜收回手,“什么感觉?”

  “挺好的。”胡樾认真道,“我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是吗?”沈绿芜淡淡道,“那你用右手端个茶杯给我看看。”

  “……”

  胡樾彻底老实了:“不像前几日那么痛了,但整个手臂都是麻木的,也没有力气。”

  沈绿芜道:“你七日散拖了太久才治,毒已深入,就算清了余毒,以后右手也只能做些吃饭喝茶的日常事,其他的就别想了。”

  这话胡樾听了许多遍,也没觉得难以接受。他不在乎以后还能不能动刀动枪,见多了生死,他真心觉得,只要大家都好好活着在一起就很好了。

  可偏偏每次花樊听到后,表情都得冷上许多,胡樾好说歹说的宽慰多次,也总不见有转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事的是花樊。

  胡樾心里无奈里掺着甜,知道无论说什么花樊都不会放心,便也就随他去吧。

  反正日子还长。

  千溪谷里出神医,这件事天下皆知,胡樾也知,她对沈绿芜一百个相信,让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的堪比小羊羔。

  谨遵医嘱的人总是好的快。

  胡樾的身体一日一日的恢复过来,便又重新开始活蹦乱跳起来,每日在千溪谷里溜达来溜达去,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专门附庸风雅,见谁都先含上三分笑意,春风般的温柔小意不要钱的往外送,真真一位风流俊俏佳公子。

  于是千溪谷的姑娘们最近总是两颊飞红,比花还娇上三分。

  连商看着花樊一子落定,将自己铺的路彻底堵死,懊恼的将手里的棋子丢回去,伸手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这几天,你那位,心情不错啊。”

  花樊抬眼看他。

  “沈绿芜都多提了一句。”连商道,“不管管?”

  花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浮出些许笑意,“随他。”

  “真看不出来。”连商啧啧叹道,“要说这人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你说你,平日里对着别人,成天一张阎王脸,恨不得拒人千里。可又偏偏遇着个这么样的人才。”

  连商是见识过胡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的,这小子能屈能伸,手腕高的很,连商也不得不佩服。

  “什么人才?”

  连商话还没说完,胡樾却已经推门入内,也不知在门口听没听见。

  “夸你呢。”连商道,“你耳朵倒是尖,刚说着你人就来了。”

  “哦?是吗?”胡樾坐到花樊身边,顺手拿起他的茶杯喝茶,“说我什么?”

  “说你最近跟个花蝴蝶似的到处乱飞,让花樊把你捉了收回来。”

  胡樾笑了:“就算连大哥这么说,花樊也肯定没答应。”

  “你怎知道?”连商睁着眼睛说瞎话,“方才花樊还与我说他看不过眼,要将你拘在房里,省的你成日里不干别的事,就会与千溪谷里的姑娘们说说笑笑。”

  胡樾摇头叹道:“连大哥,你莫诓我,这话要是花樊说的,我包你一辈子酒钱!”

  连商此人酒鬼一个,还挑的很,非美酒佳酿不饮,平日里花费的酒钱可不是小数目,胡樾自然不可能去给他当这个冤大头。

  “你偷听我们说话了?”连商狐疑的看着胡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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