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日时间到,二人回了晦朔山,醒林这一趟出门,是陷在那魔窟以来,头一次重回俗世,故地重游,世上万物一切如旧,只是两三年间,他却觉得自己多活了一辈子。

  在外三日,他未对不相干之人多说一句话,未往不相干之处多行一步,仿佛是来到完全陌生之处,只呆在天掷身边,安分极了。

  从帝都之行后,天掷爱上与醒林外出,只要有机会,必定要缠磨着醒林到处逛逛,晦朔山上下见到二人此等密切,暗地对二人多有议论,然魔尊常年不在,不管这些俗事,余下人便默认了。

  起初,他二人的事只有二长老等人心中有数,渐渐地魔窟上下都了然,最后,竟然渐渐流传出晦朔山外,仙门百家对这个天掷烫手的山芋,又怕又恨又无可奈何,得了他这样不堪的花边消息,极得兴味,一时间传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添油加醋,各色传说花样百出。

  天掷虽有些钝性不知事,却也问过醒林父母家乡,他只答自己家在东南海边的小镇,父母双亡,本就是个孤儿,幸而天掷本就心思简单,阅人又少,被他一番胡话也就糊弄过去了。

  如今天掷可带他到处行走,第二个要去的地方便是他的家乡,醒林无法,带他来至东南海边,还未进镇,天掷便停下脚步,他对醒林说:“这里我曾来过?”

  醒林心中打突,生怕自己圆不来场子,“哦?你何时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天掷认真地回想,“数年前,我那时刚出山,来到晦朔山对岸的这个小镇,镇上很热闹,街上有许多小商贩,路边还搭着茶棚。”

  醒林心思乱转,微笑着和他闲扯,“哦,那你去茶棚喝茶了?身上可有银钱?”

  天掷道,“没有,本想去的,可有个男子在茶棚里,非对许多人说和我交过手,还和我难分胜负。”

  想到那人吹牛吹到小魔尊本尊眼前来,醒林扑哧一声笑了,“俗世中有许多这样爱吹牛扯皮的人,不必理他们。”

  “我理了,还将他化为齑粉。”

  “……”

  醒林几欲扶额,一股气冲的脑仁乱跳,原来他杀的是当年引起仙门齐攻晦朔山的引头——镇九门的胡万。

  原来这小镇竟是他当年杀胡万之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压抑着,款声道,“下次见到这种人,大可当没听到没看到便是。不必……”

  他二人已经进镇,走到街上,依旧寻了一处茶棚坐下。

  醒林望着他,那一张脸年轻,认真,赤诚,丝毫不掺杂质。被望着的天掷直直道:“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偏要来推我,我不想他碰我,便动手了。”

  醒林没忍住,“那你也不该出手那么重。”

  天掷眨眨眼,“可他说和我不分胜负,我怎能轻敌?”

  醒林被他问的答不上来。

  两人都坐在茶棚的长椅上,天掷玩弄着他的手,小声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醒林扭开头,“没有。”他试着收回自己的手,

  天掷的手落了空,他委屈极了,轻轻点着醒林的小臂,“你有。”

  醒林忽而想起一件事,“当年你为我赐水时,我也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指,你为何没杀我。”

  天掷眨眨眼,努力回忆,然后他道:“你多顺眼,他脏。”

  “……”

  看得顺眼便不以为意,看的不顺眼碰一下都不可,仗着修为世间罕有敌手,便不将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

  可是……天掷面对无数杀戮,似乎也未曾将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

  如此一个身怀绝世修为,懵懂如稚子的魔头,好比深埋在地下的□□,说不准哪一刻被人踩中雷区便炸个山崩地裂。

  醒林简直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掷看他似乎不是生气,便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起初只是在肩头略微挨上,渐渐越压越实,脸颊在那衣服上缓缓磨蹭,手指上下抚弄着醒林裸露在外的,光洁的小臂。

  他的力度不大,只是那脸颊碾磨在肩头,上下摩挲的触感,令人头皮发炸,醒林待要如何又不好如何。

  天掷好久未出声,直至带着哭腔,声音有一丝发颤,“如一……我好难受……”

  醒林坐的绷直,一听此声,从头顶炸到后尾椎骨。他慌忙推开天掷,站了起来。

  他为了此事,曾想方设法对天掷灌以歪理,也曾暗暗对他立下规矩。只是随着天掷长大成人,他总是在醒林立下的禁令边上,有意无意地逾矩。

  醒林脑中转了数圈,终于坐了下来,脸色冷淡。

  天掷看他不说话,一时慌了,醒林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并深以为然,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醒林,便如坠云梦中,恍恍惚惚,情难自禁地贴上去……

  对真喜爱的人,怎可有牲畜般亵渎的心,天掷心中惭愧极了。

  他悄悄望向醒林。

  同时心道:他定是气着了,这可怎么办好?

  醒林暗地里留意他,自觉效果已到,不愿再造作下去,稍微缓和了面色,他岔开话头,扬声叫茶。

  半日无人应声。

  醒林这才发觉,这大街上竟然空空荡荡,少见行人。

  他用手指顶着下巴,早年此地属几路要塞,人口密集,街上摊贩林立,客来客往,十分热闹。

  他问天掷,“你看此地与你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

  天掷被这一句话拉回思绪,他观望左右,低头思索——他上次来已是多年前了。

  天掷道:“我记得这里从前人很多……”

  “是了。”醒林断言,他站在街中间,回头望着一路空旷街景,“人数只剩下最多三成。”

  此时,茶棚后的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露出沾满灰土的半个脸。

  他细声道:“刚是两位客官要茶马?”

  此时距醒林要茶早过了半日,醒林歪头盯着他,及至看到他手里匆忙给裤腰打结,不言语了,只点点头。

  那少年拿来两只脏兮兮的碗,碗沿还是破口的。

  他绕到醒林身前,提着大茶壶,侧身倒水。

  醒林见他抹布似的破衣服下,腰身极细,一把就能握住,十分白皙——带着被人手掌揉捏出的淤青。

  醒林转过头视而不见,他只问自己想知道,“这镇上原来何等热闹,怎么才几年工夫就萧条成这样?”

  少年是个爱说话的,守着破茶壶,高高兴兴的说:“客观以前来过这?咱们镇子通着几条商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镇,以往许多商客在这里歇脚。”

  醒林顾虑着身后的天掷,不敢与当地人说得太多太细,含糊着说,“我自然知道这里是大镇,我记得镇上人口极多的,住满了人,怎么现在如此多空房子。”

  少年哎呦一声,坐在他二人对面,“还不是那些邪乎事闹的。”

  他问,“二位该知道忘月窟吧。”

  醒林望了天掷一眼,“有所耳闻。”

  少年苦哈哈地说:“客官许是内陆人,不知道我们沿海边受那魔窟多少苦楚,那忘月窟里满是极厉害的妖魔鬼怪,每过数年,便要来海边的村镇上掳走十数个少年郎,掳走的少年郎还都个个长得俊,就在三两年前,那魔窟越来越横行无忌,仙门看不过眼,和那魔窟激斗起来,我们镇上天天能见到修士来往,直到有一日,十几个修士压着几辆马车经过,两个年轻修士出来吃茶——就如你们二位这般,正好赶上我们镇出了一件大事——那魔窟竟青天白日的来抓人啦,那两个年轻修士好侠义地追了过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修士未找到他二人,过了一日,从附近的大仙门引来许多修士,他们在镇上翻了一整日,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两个年轻修士死了。”

  他这一长篇一口气说下来,醒林紧张的手攥起,生怕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所幸他知道的也不多。

  醒林问:“就为这件事,这个镇子就荒了?

  少年道:“大白日里,就敢来掳人,这还不吓人?且连修士都折进去了,那大仙门中的人也无计可施,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镇上吓跑了一半多的人,也不光是为此,这几年间,魔窟与修士门斗的正紧,许多幽魂散鬼跑来祸害临近的村镇,每掠一处,便留下一个死村,不光我们,十里八乡的村子都吓得搬的般跑的跑。东南海边连绵的村落都是荒村。”

  “加上这两年,我们镇上还出了一件邪事,”

  “一个大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那婴儿竟然自己破开肚子爬了出来,接生的人吓得一哄而散,大家都说不准那是个人还是个什么,客官或许听说过吗,那晦朔山的有个大魔头也是破开娘肚自己爬出来的,多么邪性的玩意儿,听着跟个鬼故事似的,我现在讲讲都起汗毛,镇上人怕又出了个魔头,纷纷搬走了。”

  “哦?”醒林看看天掷,天掷没什么表情,醒林道:“那婴儿还在吗,我们可得去见识见识了。”

  小二一愣,“客官看那玩意做什么?”

  醒林微微一笑,天掷想看,他知道。

  他要那小二带路,小二自然死活不去,醒林许给他银钱,那小二利落的跑在前方带路。

  一路行来,醒林留心四周,镇上虽然还有三成百姓,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的老妪老翁,老人大多安土重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故此才留了下来。

  醒林心中一阵叹息。

  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小二站在原地不肯往前,指着最前方的一处人家,“这一户便是了,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孩子哭叫的声音,哭着找奶吃呢。我在外面等两位,就不进去啦。”

  这巷子中所有人家俱已搬空。

  醒林也不敲门,敲了也无用,推门而入。

  院子狭窄破旧,水瓮灶台石磨等处覆着厚厚一层灰,一阵阴风簌簌刮过。

  醒林不怕,他就怕他身后那位把这院子里的东西吓跑了。

  推开北屋门,屋中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似是腐朽,似是糜烂。

  醒林挥了挥空气中的尘埃,屋子左边一张大炕,炕上摆着一副尸骨,身下是被血污染成黑色的被褥,已是一团破烂。

  床上无人。

  但尸骨旁的被褥上有一个小坑。

  醒林回头,笑道:“都是被你吓跑了。”

  门口的天掷:“……”

  醒林不管,把问题抛给他,“在哪里?”

  天掷闭上双目,须臾后睁开,用目光示意院后方向。

  二人出了屋,北屋后果然藏着一个小后门,二人顺着后门出去,前方是一片大坑,里面草木丛生,堆满附近百姓丢弃的破碗烂衣。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一片乱物堆中,睁着大眼睛,茫然胆怯看着他们。

  醒林心中不知为何一动,脱口而出,“我们把他带回晦朔山吧。”

  一个两三岁的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俗世,没有同类,怎么生活呢。

  醒林开口,天掷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

  两人都从未应对过小孩,小孩光溜溜的坐在草地上,三人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醒林轻咳一声,道:“现在是不是该有个人把他抱起来”

  天掷看着醒林,醒林回望,然后他犯了难。

  “我也不会……”

  话未落音,来时的巷子处,传来一阵尖声惊叫。

  是方才那小二的声音。

  醒林猛地看向天掷,天掷抬头不知在看什么,低头,他对醒林说,“是自家人来了。”

  自家人来了,晦朔山的人来了。

  那这个镇子便完了。

  醒林怀里抱着那光溜溜的小孩,跟在天掷身后,两人慢慢行走。

  两边路上本就寂寥无人,偶然见到一两个,俱躺倒在路边,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醒林的唇颤了颤,几次欲叫住身前的人,可他忍住了。

  他可以救下一个镇子,可他救不下下一个镇子,下下个镇子,下下下个镇子……

  除非……他悄悄看向身前的黑衣人。

  醒林垂目不看路边的尸体,可是一阵尖叫却往他耳朵里钻。

  这次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人,是还活着的人……

  醒林无法闭目塞听,他抬起眼。

  那游尸抱住欲咬地不是别人,正是那茶馆的小二,游尸此时已垂下手,僵硬而卑微的退到一边,为天掷和醒林闪路。

  醒林脚步一顿,对天掷道:“等下,这不是刚带我们来的小二哥嘛。”

  小二吓得没了半条命,临死前游尸却收了口,为两个年轻人侍路两旁,小二哥便了然,自己眼前这两人绝不是凡人。

  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嘶喊着求二人救命。

  醒林问他:“你会抱小孩吗?”边说冲他眨眼,

  那小二是个灵光脑袋,不会也要说会,何况抱小孩有什么难的,他趴在地上磕头:“会会会会会,我会!我会!”

  醒林拉他起来,将小孩随意递给他,怕拍手,对天掷道:“这人带回去,我要了。”

  天掷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他不语,手下人一律当他默认。

  醒林微笑,回身问那小二,“你叫什么名儿?”

  小二答:“我叫小金,金银的金。”

  醒林愣住,过了一会才答:“这个名字好。”

  从小镇回来之后,天掷再提下山之事,醒林总是兴趣缺缺,不过秋冬将至,况俗世间的风景确实看头甚少,况且,他秋冬总是身体不好,因此天掷很能体谅。

  这一日,秋叶落尽,天掷从外归来,刚至忘月窟前,便

  听到一阵小儿的欢呼高喝声,一个矮小的人影边跑边笑,这便是那日醒林从镇上抱来的小孩,来时看着小小一团,不言不语,未曾想没过一个月,这小孩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口条极好,大家才知,原来他已四五岁了,只是饥一顿饱一顿,仿若三岁的个头。

  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来到这妖魔窟里反而如鱼得水,见过的无不啧啧称奇,暗地里道许他天生便是个邪性种子。

  小孩跑在前,遇见天掷嘻嘻一笑,不躲不避,笑面迎他,天掷看他一眼。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还穿着一身蔽体破衣,见到天掷后,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天掷眼前。

  他来了许多天,早把前事后事摸透,也知自己逃过一劫后竟意外来到妖魔窝里,而那日自己偶遇并搭救自己的人原来竟是妖魔窟的魔头们。

  天掷连一个脸色也未赏给身后的小金,他径直来至忘月窟中。

  穿过一个岔口后,他放轻脚步。

  自从忘月窟中史无前例的铺上一袭草床后,醒林这般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几乎是长在了床上,秋冬又至,他更懒了。

  天掷来时,只见他刚刚坐起,左手正揉着眼,右手撑着草床,衣衫松垮的挂在身上,右肩露了出来。

  一片莹白细腻的肩头,好似能发出淡淡的微光,他的耳边有几缕碎发,侧过脸,碎发划过肩头,他露出眼角与眉梢,在一片欲醒未醒的春色中,美得那样惊心动魄。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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