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诡丽幻谭的空蝉】

  「对了,说到这个,我下礼拜二就要搬出去了。」

  在书房寻找自己要的资料时,冷不防听到比自己大三岁的兄长这么说着,崭世鸰讶异地抬起头,刚好与站在门旁的大哥四目相交。

  「真突然……」崭世鸰把书合上,正想着要怎么回应时,大哥先发制人了。

  「想要和我一起离开吗?我可以负担你的学费。」

  没料到大哥会这么说,崭世鸰的大脑空白运转了五秒后笑了笑,「我能照顾自己,你不用操烦,等我能自力更生以后,就搬到你家楼上住。」

  「哈,口气还挺狂妄的嘛,好吧,你好好打理自己,我等着你过来。」大哥留下这句话就回房间整理行李了,崭世鸰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才将视线转移到手上沉甸甸的书籍。

  仔细想想,这是必然的劫数,父亲与大哥之间每天都有争执不完的冲突,二哥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淡恐怕早早就准备要离开这个地方,再过不久,这个家只剩他与父亲。

  父亲离开商场后有关他的流言蜚语未曾间断,「他在外头还有几名私生子,其中几位就跟三子一样优秀」、「他坚信自己有良好的基因,只要找到条件不错的对象就会想尽办法使对方怀孕,好让他从中挑选最出色的接班人」、「某方面来说,实在太过自恋了」等等之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进崭世鸰耳里。在两位兄长离开家之前,他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家里只剩他与父亲时,那个男人终于让他看清真相。

  父亲带了两名私生子来家中。

  那两个孩子与崭世鸰的年龄相仿。这代表什么?简直就像遵循物竞天择的法则下存活至今的昆虫,一口气诞生许多后代,一边想着「这些孩子究竟有哪个可以活到最后呢」,一边吃食捕捉到的猎物。

  有些家伙天生没有情感,要加哦他们循规蹈矩地扮演正常的父母都太过异想天开,于是崭世鸰莫名其妙有了两位手足没多久,便搬到大哥住所的楼上,笔直地往企业管理这条路迈进。

  他选择半导体公司这个决定,被业界一些人认为是「挽回父亲的颜面」,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个原因。崭世鸰纯粹是想在父亲狠狠跌跤的领域上,证明他比这个家伙更有能耐,随便信手拈来就能把半导体的市场搞得天翻地覆,不是优良基因造就了他,而是他的努力造就了自己。

  尽管人格与思维没有太偏差,可崭世鸰迟迟没有走入家庭,即使遇到怦然心动的对象,也没有产生想要和这个人结婚一起养育孩子这样的念头,可能他潜意识里也不相信自己有正常的感情。后来陆续得知大哥出柜、二哥是个无性恋(无性恋:指没有性倾向与性欲望的人,但本身没有性功能障碍。),崭世鸰了解这两个人都在有社会历练后,自动自发规避生儿育女这个可能。

  有时对人类投以太多「你一定有什么创伤吧」、「因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过于残酷的生长环境致使性格如此扭曲」、「说到底都是社会不够友善、不够积极的缘故」这些浪漫的解释,净是些无关痛痒的论调,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一些杂碎的思维。

  崭世鸰的父亲生长在极为普通而且无比健全的家庭里,不论是祖父或祖母都没有什么令人诟病的习惯和喜好,在天伦亲情下成长的这个人,成为社会上的菁英分子并且当上「父亲」的那一刻起,对自己的孩子有了破天荒的对待方式。

  从六岁开始就进行多国语言训练与学术课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直到晚上十点就寝这段时间里,只给予早中晚三餐各三十分钟的休息,直到上高中以前都是在家自学,如果没有达到预定的标准,就要做好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地狱的心理准备。当然超于预定的标准,也得做好接下来会非常折磨的心理准备。

  看待孩子没有一丝情感,从始至终权势用审视自己杰出作品的目光,这个生长在普通家庭里的父亲,教育亲生子的方法就跟训练狗一样。心理创伤?过于残酷的生长环境?不,有些人天生就是杂碎,没有任何理由与特殊造化,这是与生俱来的严重缺陷。

  这么说来,他想起一件事,史书上确实有这么一段。

  章怀太子李贤,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之子,天生善良聪敏拥有过人的才识,可能锋芒毕露让武则天相当忌惮,时常制造许多事端让李贤困扰不已。对于母子亲情在权力斗争下荡然无存这事感到无奈的李贤写了一首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黄台下种着瓜,成熟的季节里藤蔓上有许多果实,摘去一个可以使其他瓜生长下去,再摘一个瓜逐渐稀少,要是摘了三个可能藤蔓上还有其他瓜,但是把所有瓜都摘去,黄台上只剩下藤蔓。

  这位太子的下场是被母亲武则天废为庶人,并流放到巴州,最后自杀。这就是李隆基闭口不提的巴州真相。

  ——册立太子跟放任他人觊觎王位是两回事,所有皇帝都痛恨可以取代他的人,不管对方是谁。

  于是受到威胁的武则天逼迫亲生子李贤自杀,又或者使用巫术让李贤死亡,但是对一切变故心灰意冷的章怀太子,会如此心甘情愿死在母亲的阴谋下吗?

  武则天登基后就迁都到洛阳,弃守长安最大的原因是离巴州很近,愧疚感?心虚?不忍直视?没有。她将巴州彻底封锁起来,像是掩饰罪行一般,那位被母亲杀害的孩子肯定在生前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这份绝望感说不定污染了巴州每寸地方。

  ——你以为皇帝是从爱与喜悦之中而生的东西吗?不是!是血腥与残酷孕育出皇帝!就是这样的东西统治这片大地!

  汉武帝听信谗言,下令歼灭太子所有相关人,东吴孙权为了朝廷权力废黜亲生子孙和,孙和后来自杀,隋炀帝杨广为了能让自己称帝。杀害兄长与其亲族,一个也不留。

  全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杂碎。

  ——我会辅佐你成为大唐帝国、不,成为中国有史以来最杰出优秀的皇帝,但你也得允诺我永远把国家人民放在第一考量。

  ——当然,允你。

  ——只要你能一直遵守这个约定,我除了辅佐你以外不会效忠任何人。

  ——大人想要报答郎君的话,那么也请好好辅佐他成为大唐最英明的君主吧,咱们都很期待郎君登上王位的那天。

  ——总有一天郎君会成为大唐的帝王,可能一百年后他依旧是个深谋远虑的执政者,但那个时候诸位应该已经不在了。

  ——是这样没错,不过咱的后代都会心满意足地侍奉郎君,不管是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是一千年。

  ——我只是觉得可惜,你的才能与谋略是用在一个论心狠手辣绝不输给天后的人身上,这是你的初衷吗?

  ——我想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看人的眼光,不过如果我真的看走眼,也会收拾自己造孽的后果。

  「要是辜负我的期待,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绝对……」

  「不要给我像那群杂碎一样……」

  伴随这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呢喃,全身传来和当初差点晕死在隆庆坊不相上下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迫使逐渐苏醒的崭世鸰萌生各种想去死的念头。

  只是动根手指就仿佛有许多蚂蚁啃咬神经般,痛得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可崭世鸰仍是卯足全力张开双眼想看清楚和面前待的地方。

  结果冒着冷汗,颤抖着身体所看到的第一眼,竟是与他距离只有十公分,死到不能再死的一张脸。

  他马的不要这样吓人,崭世鸰瞬间彻底清醒。

  吃力地环顾四周,在他身旁皆是尸体,难怪从刚刚就闻到一股难闻至极的气味,尸体的腐败味,混杂着从消化器官流洩出来的排泄物,堪称是世上最顶级的臭气。

  他现在处在一个大木箱里,可以感觉周围在摇晃,透过木板的缝隙能稍微看到外头的景色,虽然都是一闪而逝的画面,崭世鸰大致能判断现在是什么状况。他正待在一个装满死人的马车中,不知要前往什么地方,但肯定是穷乡僻壤的荒郊野外。

  打算活埋他吗?崭世鸰冷静想着。刚看了一下天色,再过两小时就要黄昏,绑架他的家伙们应该是想趁太阳下山后找个地方葬了他,这怎么可以?活埋根本不在他的人生计划内,得想办法逃出去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活埋?就这么想看俊俏的脸蛋惊慌失措、屁滚尿流的模样吗?真是差劲的品味(执行长你醒醒,现在不是评价人家品味的时候)。

  崭世鸰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绑住,对方绑得很结实,除了用利刃割开别无他法,但别说是刀了,这个车厢里连根针也没有。想要逃出生天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再者,车厢的外头八成有上锁,就算能挣脱还得面临如何打开车厢这个问题……虽然这不是什么大疑虑,毕竟两旁还有弱不禁风的破烂窗户。大唐规定所有车厢皆要装设车窗,若没有车窗,所有区域各阶层的军警都可以搁截,即使是武则天也不敢大摇大摆让一个没车窗的马车奔驰在洛阳道路上。除此之外,车窗大小也有限制,崭世鸰记得是长宽五十公分,所幸他这人的体态算精实纤瘦,不然可以准备死在这里了。

  姚崇经常把「灾祸降临没有预警」这几个字挂在嘴边,私军将领高力士的明言是「自己死就好不要害别人」,现在正值政治黑暗、人心险恶的残酷时期,如果没有守护自己的一百零一种方法,就没有和所有人一较高下的本钱。走跳江湖讲究三分才能、七分运气,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不可预测的灾难,所以要时时刻刻做好防备。

  因此崭世鸰将左脚的鞋子脱下来,他的脚底放着一个锦囊,俯身下去用嘴将锦囊小心咬开,倒出里面一只小刀片后,他挪了挪身子,让手指拾到刀片,分秒必争地磨断麻绳。

  刀片是高力士特别命人打造的玩意儿,异常锋利,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隆基身旁的幕僚、侍女、仆役都有一个,紧急状况时想尽办法拿出来用,看是要脱逃还是要资金,当然后面那个选项是下下之策。

  无论如何都要在日落之前离开这里。忍着身上传来的痛楚,崭世鸰咬紧牙根地解开身上的麻绳后,起身从窗户盯着外头绿意盎然没有人烟的山水景色,仔细评估适当的下车地点。

  即使每在这个车厢多待一秒就是多一分危险,贸然说跳就跳,只不过是从日落之后被活埋窒息死亡,变成下一秒跳车失败,流血过多致死罢了,生死一瞬间的事急不得。

  屏息以待最佳时机的崭世鸰终于让他等到好机会,这辆马车即将来到有草地也有树林的地方,他可以把草丛当作次等弹跳床,着陆成功后隐身于树林间,接下来就是靠运气决胜负。运气好一点就是他成功脱逃,且武则天的人马找不到他;运气差的话就是脱逃受重伤,被人逮到马上处刑。

  深吸一口气,崭世鸰没有半点犹豫,便从急速奔驰的马车里跳入草丛内,幸好他在落下那一刻有用手臂护住头部,不然脸部被青草割了好几道是很麻烦的事。

  胸腔与腹部都传来要命的疼痛,大概是骨折了,不过此时无暇顾及这些伤害,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逃入树林里,他已经听到马车停驶的声音。

  结果要准备逃命的那一刻,崭世鸰才发觉,他的小腿流血了……

  究竟这个人生的运气还能有多差?去吃个饭被联结车一撞来到唐朝,去洛阳开朝会被绑架,好不容易紧急逃生脚却受伤,不要开玩笑了啊!崭世鸰握紧拳头死命往树林移动,可祸不单行的是,逃进林里没几步,人家追兵就赶上来一把抓住他,给予致命一击!

  ——太宗先前听到大唐会毁在姓武的人手中,秘密格杀所有姓武的人,唯独漏掉当时还是才人的我。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一件事,皇帝可以随意操弄他人的生死,只是因为听信星相师的算命,就杀害许多无辜无关的人,这就是皇帝啊!所谓的皇帝是欲望的顶点,想要的、想做的、想看的通通都要得到。

  脑子里在那瞬间浮现武则天曾说过的话。

  如果能活着,我一定要让你亲眼看看与认知中的「皇帝」截然不同的帝王,我要让你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如果能活着,在刀子即将落入颈项时,崭世鸰暗自发誓,虽然这都于事无补了。

  想不到追兵要得逞的那一秒,一枝飞箭不偏不移地插入身后追捕者持刀的右手上,对方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刺耳非常。

  「虽然穿着我国的服饰,但配刀确实来自于唐,你是密探吗?」几名男性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位拿弓箭的青年,万分警戒盯着三名武则天的人马,以及崭世鸰。

  崭世鸰很肯定那位痛到想在地上打滚的家伙听不懂青年在说什么。

  青年操着流利的韩语。

  说是韩语但与现在使用的韩文有些不同,似乎融合了古日语还有其他语言,崭世鸰也是拼拼凑凑才理解这名青年表达的意思。

  「在讲什么……完全听不懂!」

  武则天的人马也杀气腾腾看着这一群人。

  「很好,我知道你不是密探了。越过国界来此地绝非善类,还带着穿着官服的唐人,是想在高句丽杀害他然后嫁祸给我国吗?」青年眯起眼,不疾不徐地用汉语开口。

  是有些口音,但对崭世鸰来说,比青年讲高句丽语更好理解。

  这名青年不是高句丽的死老板姓。光是从穿着与配件就能断定对方的身份,还能看透武则天的意图,这青年……崭世鸰默默在心里雀跃一番。俗话说苦尽甘来指日可待也不是全然没有依据,能对国情以及政治上这般敏锐,青年是看惯朝廷风云的人,会在这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带着一票衣装轻便的人行动,八九不离十,是那个逃亡中的太子泉蓝深。

  「不跟你废话了!」武则天的人马一看事迹败露,连忙攻击青年与崭世鸰,乡下人没半点还击能力,眼看自己又要被人威胁生命时,青年迅速连发几枝箭,射中那帮人的大腿,两三下便让恶徒们倒地不起。

  李隆基的弓术一流,崭世鸰见过他骑着马还能射中奔跑的兔子背上的红袋,且兔子毫发无伤。这在日本称为流镝马,是一种骑马持弓射标靶的艺术活动,在中国古代也有这方面的射击演练,但记录不多。

  郎君的弓术无可厚非排名第一,青年的弓术可以排名第二,听说李重俊也是个文武皆备的才子,就不知道郡王的能耐到什么地步了。

  「你恨冷静,而且太冷静了,你究竟是什么人?」青年不敢大意地望向浑身是伤的崭世鸰。

第六章 【诡丽幻谭的空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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