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这之后,空白陪着男孩度过了一段很长的快乐时光。

  虽然对于空白来说,它其实并不能分辨出自己快乐还是不快乐,硬要说的话,它在遇到男孩以后,很久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沉睡不醒了。

  男孩显然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尽管已经落到了这幅田地,他却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似的,对这前所未闻的奇异世界充满了热枕。

  最初的时候,还是空白在前面飘荡,他在后面紧紧贴着空白走,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他在前面开路,空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了。

  要是正走着碰到哪个妖怪被吓得哇哇大叫,他就三步并两步地跑回空白那里,缩在它的身体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地看,见没事了又不知死活地冒出头去。

  对于人类来说,男孩这样大概就是个熊孩子没跑了,然而空白却特别纵容他这样闹,有时候还会载着他飞到高处去,如风一样在隐之里的上空穿过,惹得他连连惊叫。

  不过实际上,男孩最感兴趣的东西还是空白。

  在他眼里,空白就像一朵纯白无暇的白云,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与隐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空白不是人类,也不懂人类的那些条条框框,可是却好像能知晓自己的一切心思,之前他想清洗自己身上的血污,就只是轻轻拉了拉它,它就马上变成了一朵真正的云下起了雨,愈发让男孩感到不可思议。

  而对于男孩来说,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团在空白的怀里睡觉了,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世间最轻柔最温暖的羽毛床上,舒服地不得了。

  短短几日下来,男孩早已经把空白看作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孜孜不倦地向它诉说着自己过去人生中的种种快乐与烦恼。

  “你知道吗?我以前听小姐姐说过,帝都那边的人竟然会吃牛肉,就是那种四条腿会跑的牛耶,我头回听说这种东西也是能吃的……”

  “我们村子里的守护神,据说是个很伟大的神明,村里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我之前出来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好几套新衣服,我还没来得及穿,本来还想等到明年樱花开了的时候穿呢……”

  ……

  “这里真的好大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到头……不过应该是有头的吧?到时候——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出去好不好?”

  说到这儿,男孩兴奋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空白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似乎对他的话毫无兴趣。

  他觉得有些无趣,忽然就不想再继续说了,转身往远处眺望。

  看到眼前皆是了无生气的荒原、阴沉灰暗的天空和满地的断肢残骸时,男孩一瞬间不由得恍惚了一下,说是一起出去,可是,他真的……真的还能出得去吗?

  男孩甩了甩头,竭力压下了自己内心深处暗藏的恐惧,拼命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没事的。

  就在这时,男孩突然发现空白的身上出现了一道绿色,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咦?”他有些惊讶,之前明明不管什么血液污渍都无法粘上空白的,这道绿色是什么东西?

  他用手抚过那道绿色,完全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是生病了吗?怀着这个想法,男孩认认真真观察了空白好几天,却发现它的行动和之前并没有任何区别,于是疑惑过后也就忘了这件事了。

  ·

  然而,不管男孩再怎么苦中作乐,也无法改变隐之里本身是个寂寥世界的事实。

  时间被无限拉长的同时,这里的一切也都变得是那么地死气沉沉,男孩再也无法从中找出新鲜刺激的感觉。

  这里没有人世间一切该有的东西,男孩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也没有能稳定居住的地方,除了空白,他没有任何可以傍身之物。

  然而就算是空白,也基本上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太大回应,即使偶尔有了回应,不是微微一动就是翻了个滚继续睡觉——男孩猜都猜得到的反应。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不管怎么走也无法找到出口,他渐渐失望了起来,话也越来越少。

  “这个世界,真的好无聊啊……”他抱着双膝喃喃自语,难过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真的好想吃热腾腾的米饭……”

  空白可以解除他的空腹感,却没办法满足他的食欲。

  “你要是看得到就好了。”他摸着空白,动作轻柔地仿佛在触摸这世间最珍贵的珠宝,“真的好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空白微微动了一下,它虽然听不懂男孩的话,却也感觉到了这话里的落寞。

  于是它难得主动地包裹住了对方,这多少让男孩感到了一丝安慰。

  只是这安慰实在太轻了,男孩眉宇间依旧充满了忧郁,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

  空白似乎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它开始主动地去讨好男孩,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它的身上便会出现一道道蓝色。

  ·

  某天,男孩在昏昏沉沉地睡觉时,忽然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妇人和丈夫和好了,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一家三口,丈夫每天努力工作养家,妇人也对他充满了母亲般的慈爱。

  春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樱花,落樱缤纷之下三人一起开心地玩耍;夏天的时候丈夫带着他去河边,教给他钓鱼的秘诀;秋天的时候他们一同去登山,在努力登顶后妇人还特别给了他奖励;冬天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一家人就这么窝在同一个被炉里吃橘子……

  这个梦实在是过于美好,以至于男孩怎么也不愿意醒来,咧着嘴在梦里笑了好久。

  然而再美好的梦也有破碎的一天,男孩刚刚带着满足的笑容从梦中醒来,眼前一座座尸体堆成的山就撞入了他的视野。

  他怔愣地看着那些尸体,残酷的现实和梦里的场景实在是差别太大,让他久久都无法回神。

  他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上一秒他还活在幸福中,下一秒就已经跌入地狱。

  他猛然又一头扎回去躺了下来,拼命地催促着自己入睡,怎么都想要再做一次刚才的梦。

  就在这时,他身下的空白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停顿了一下。

  男孩一直都没睡着,于是他下意识地往那个东西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是他之前拔-出来的、刺穿了他喉咙的匕首。

  男孩浑身一震,他有些踉跄地从空白身上滚了下去,小心地捡起了那把匕首。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对这玩意儿该是什么感情,只是表情茫然地看着它。

  然而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看着,男孩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原本就不多血色的脸更是一下子便白的吓人。

  这把匕首上刻着一个“兰”字,是妇人的名字——这是妇人的贴身匕首,平时除了她以外,一般不会有别人使用。

  不会有别人使用……那么它是怎么……怎么出现在自己喉咙上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妇人冲过来并不是为了救他,反而是为了给他一刀。祭祀当天她一直随身携带着匕首,想必就是为了这一刻。

  而她前一天晚上的痛哭,也不是为了男孩——如果有,怕也只是一点兔死狐悲的微弱怜悯,她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在连绵的仇恨中,她早就彻底摈弃了自己的善良。

  那晚男孩看到的如翡翠般的月亮,究竟是妇人带着他出去看的呢,还是他自己在赴死前,为了能把人世间美好的一切都留在心中而自己偷偷跑出去看的呢?

  男孩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半趴下去,指甲死死地掐着地面,大口喘着气,临死前那些痛苦的记忆又一次如滚轮般在他的脑中滚过,只是这一次比以往的都要真实和清晰。

  那一天他跟妇人告别后,妇人突然大喊一声冲过来从青年手里抢走了他,男孩以为她是不愿意让自己白白赴死的时候,她却猝然从袖口掏出了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了男孩的喉咙!

  力度之大仿佛恨不得把他的喉咙捣碎,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到处都是,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洼。

  她死死地攥着匕首恨声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都想着你死……可是你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受够了——”

  “我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永远也不会爱你,不管你怎么祈求,我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男孩呆呆地看着妇人,由于喉间和齿缝满是鲜血,他只能努力地一张一合着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本以为自己的死亡会换来妇人的垂怜,没想到得到的却只是暴虐般的话语。男孩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的意识就渐渐模糊了起来……

  这时,出主意的青年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了妇人:“你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他不是自杀就没用的吗!你这样、你这样会遭神罚的!”

  然而他的愤怒并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妇人根本不后悔杀了男孩,在刺下这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一辈子的负担,浑身轻松,以至于最后都嘻嘻笑了起来,笑的人心里发毛。

  祭祀失败后,众人都失望地离开了,只有青年对着男孩的尸体可惜了一阵,但紧接着就开始嫌弃他的血玷污了祭台,于是把他捡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也因此青年就没有看到,在他走后,男孩所躺的地面忽然裂开了一条大缝,像怪兽的嘴一样一张一合,毫不留情地把他吞了下去。

  在漫长的下跌过程中,男孩被摔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所以他醒来后浑身都痛地是那么厉害。

  ·

  半天感受不到男孩的动静,空白颇为忧心仲仲地过来卷住了他,然而即使这样男孩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紧紧地抱着匕首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原来,连这残留的最后一丝温情,都只不过是他卑微的幻想罢了。

  良久,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哭的是那么用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想要把这十几年来没哭过的份儿都补上一样。

  他一直以来死命坚持的某些东西,从这一刻起,终于碎的一塌糊涂,跟着他的心一起狠狠地跌入了尘埃。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身上那种像是能照亮人心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精神也跟着渐渐不振,再也不复往日那种活泼的模样了。

  仿佛是为了逃避现实一般,他终日都在大段大段地睡眠,一直伏在空白的身上一动不动,即使偶尔睁开了眼睛,也基本只是傻傻地看着面前始终一成不变的世界,眼里已没有了任何光彩。

  对于男孩的变化,空白第一次感到了慌张。

  那天男孩哭的时候,它就在他的身旁,当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在它的身上时,它很不舒服地乱动了起来。

  它不明白这种绝望的感情是什么,却觉得这眼泪烫的要命,落在自己的身上都染上了一片黑色。

  它拼了命地想要惹男孩开心,带着他到处乱飞,为他变幻出各种有趣的样子,然而不管它怎么做,男孩都始终恹恹地缩在一边,反应接近于零。

  眼看着男孩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空白难过极了,它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才好了。

  恍恍惚惚之间,它想起了男孩以前说过的话——“你要是人类就好了……”

  人类?那是什么?空白从来没有见过男孩以外的人,它隐约猜想,人类——大概就是和男孩一样的生物吧?

  那如果自己变成了人类,男孩会觉得高兴吗?

  那样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跟他说话,可以拥有一双眼睛好好看看他了?

  自己是不是就会长出双手双脚,能够跟着他一起走遍他说的那些地方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变成人呢?在这里应该是不行的吧?

  空白忽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意识,他变得想要离开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去外面寻找变成人类的方法。

  在它这种强烈意志的作用下,原本就因它而成的隐之里开始分崩离析,空白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荡着,有一天竟然就这么沿着幻境的缝隙出去了。

  而等它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离开了原先的世界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它正要掉头回去,却被一种专门用来捉妖的装置控制住了,它挣脱不了,就这么被带回了灵能者协会的研究室。

  它听到自己的身边有人在说话,听上去是和男孩一样的生物,只是这声音更加尖细也更加成熟,那时的它还不知道,这是成年女性的声音。

  “你确定这个东西真的能……真的能让我儿子复活吗?”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的希望都在你这儿了,要是失败了——”

  “放心,不会失败的。”对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癫狂,研究多年的东西终于有了成果,他此时正是兴奋的最高点,“我敢保证,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适合做成人类了,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吧,我们也只能相信你了。”女人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停地审视着空白,惊诧道:“等等,你不是跟我说过这东西是纯白色的吗?它身上怎么有这么多杂色?”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也有些吃惊:“不可能啊……按道理应该是纯白的,难道它在这之前见过别的什么人了?”

  女人惊疑不定:“那……这会有影响吗?”

  “只是一点杂色,影响应该不大。”男人不想放过这单生意,硬着头皮道,“放心,它本质上还是毫无意识的妖怪。”

  女人虽然对他的话怀疑不已,然而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选择相信他:“那……好吧,总之三个月后,我一定要看到结果。”

  “没问题。”男人爽快地应了。

  他似乎是送女人离开了研究所,空白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之后的三个月,空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被拉扯变形,还有各种激光法阵作用到自己身上。

  它本身是没有痛感的,只是这样一直被抓着做实验,它心里十分焦急,担心男孩会因无人照顾而被妖怪们吃掉。

  然而还不等它的担心有个结果,它那微薄的自我意识便被打的稀散,取而代之注入他身体的,是一段全新的记忆。

  他头次犯起了头痛,仿佛有两种意识一直在他的脑内打架,而最终作为妖怪存在的意识渐渐落了下风,潜藏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声音里满是惊喜,正是那天他听到的女人声音:“向原,向原,你醒了吗?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的他和之前比早已是大变样了,他有些不习惯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刚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他四肢都还有些僵硬。

  他微微抬头看去,抱着自己的女人眼里满是疼爱,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涌进了他全身,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冲着她叫了一声:“……妈。”

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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