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那一霎,关隽臣心中万般柔情与肃杀接踵而来,一时之间竟仿佛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良久,他转头看向叶舒,平静地道:“叶统领,既来了,便是信得过本王。”

  叶舒忙躬身执礼:“自然,叶舒识得明主,身家性命自然也一并托付给王爷了。”

  叶舒这一席话厉害,后劲更是强。

  关隽臣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王府之中,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时,仍不禁翻来复起地想着这句话。

  此去没有回头路,他是心知肚明。

  他若迟疑,不仅是自个儿不保,叶舒的满门性命、跟随着叶舒的将士的性命,届时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他生长在皇家,沙场征战多年,流血之事见得太多,本不该这么瞻前顾后。

  可兴许是年纪大了,又兴许是有了心爱之人的缘故,再不能像先前那般。

  人的心,并非想软就软,想硬就硬。

  先是装了一个人,再是握不动刀剑。缚手缚脚,是做不得大事了。

  一股子疲惫忽然之间贯穿了关隽臣的心神。他闭上双眼,恍恍惚间,好似有一甜腻温软的身子欺进怀中,一声声唤着他“成哥哥”。

  他心中十分清明,知道他心爱的少年并不在身畔,不过是自己苦熬已久,自己凭空生出的一丝妄念。

  可是,许是因为如此晏春熙不在,他便也不会难堪,心思竟一时之间突地大胆起来。

  他悄悄伸手自锦被底下一路往下探去,直到堪堪触及胯下那团物事,发觉那话儿仍是无力地绵软在那,甚是可憎。

  关隽臣神色悻悻地抽出手,眼中霍地闪过了一丝阴戾之色。

  情事上的乏力却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忽生出一阵烦躁又迫切的欲望——

  若对周英帝动了手,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念想。

  可若是进呢?

  他生于全天下离权力最近的皇家,自小便见过那把金灿灿的龙椅的模样。

  其实谁又能说不曾偷偷肖想过坐在那龙位上面的滋味。

  身为皇子,终究离皇位太近,争一次,便许是有天大的造化。

  襄王早早便明白了这一点,是以展开了宏图大志,要与太子好好斗上一场。

  当年的关隽臣夹在东宫和襄王的权力倾轧之间无所适从,所以许多事不曾去想,也不敢想。

  可是如今却没想到,他竟也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天下至尊,九州共主。

  他当不得吗?

  他真的……当不得吗?

  关隽臣翻转身子朝里躺着,他盖着厚厚的锦被,觉得胸口心绪起伏翻腾,后背却又一阵发凉。

  权力这样东西,当真邪门得紧。

  滚烫如人的欲念,像是与下身紧密相连,彼处若无能,对权力便愈发渴求。

  哪怕见了这样多它可怖的面目,可是当真的有了一线机遇接近它时,仍会忍不住颤抖着想要伸出手抓紧。

  那一夜关隽臣睡得极不踏实,许多人的面孔纷沓而至,有先帝、有言太师、亦有周英帝。

  那些人的面貌模糊不清,梦中像是有雪,叫人觉得飘然好似在云端。

  他失魂落魄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先帝叫父皇,跟着言太师叫老师,跟着周英帝叫皇兄,可是那些曾与他至亲之人纷纷像是听不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将他留在原处。

  梦里他一个人站着,很是孤单的样子。

  ……

  无论关隽臣心中有多少纠葛,登梅坞那一日终是到了。

  他一大早便已起了身,侍从伺候着他换上了玄黑色滚金边的锦袍,一头发丝也拢在金冠之中,端坐在正厅。

  白溯寒身上伤势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就坐在他下首。

  “王爷,”不知过了多久,白溯寒忽地轻声道:“今日之事实在太紧要,可信之人也不多,当真不将王管事召回吗?”

  他回来后,也得知了关隽臣将王谨之放走的事,但是偷情如何惩处终究是关隽臣的家事,他便未曾多口,但是到了这等大事上,白溯寒仍是觉得关隽臣当是信得过王谨之的。

  “你也知道此事是凶险万分。”关隽臣淡淡道:“我既纵他走了,便不会再叫他回到泥沼来。命数几何,自己来争,不缺他一人的力。”

  白溯寒嘴唇一动,但最终还是低下头不再劝了。

  两人定定坐在堂中,就这么一直坐到了晌午后。

  关隽臣倒仍是面色自若,可白溯寒却已有些坐不住,在厅堂之中反复踱着步,过了一会儿又看向关隽臣道:“已是这个时辰了,宫里还没半点动静,这……”

  “已等了好些时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坐吧。”

  “王爷,皇上龙体有恙颇久,再加上那阉人所言也未必尽是实话,许是皇上本就未将此事真的挂在心上,若皇上今日不出宫,那可该如何是好?”

  白溯寒说到尾处,语音已是微颤,显然是慌乱到极点。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声长长的“报——”传来,盯着宫中信儿的侍从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对着关隽臣道:“王爷、王爷,皇上方才,急召周星卫言将军入宫!”

  “好!”

  关隽臣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精光闪烁,沉声道:“言禹卿入宫,不出我所料。皇上身边高手虽多,可是若先前派出去追杀夏白眉那人只怕也是寥寥无几,此次秘密出宫,若无太多旁的隐秘高手可护卫,定会叫一身外功横行天下的言禹卿随行,如今只看言禹卿是单独随行,还是带周星卫一同护卫了。”

  ……

  夏白眉一大清早便骑马带着晏春熙从山上的枯林下来,他驾轻就熟,自京郊外绕了一圈,才在京郊以北的官道边停了下来,下了马用靴子将地上的雪踩踏散开低头看了一会儿,随即回头对晏春熙道:“是这里了。”

  “这如何认得出?”

  晏春熙有些愕然,只见夏白眉站定之后,他才隐约看出这的是一条崎岖小路,只是极为隐秘,又覆上了新雪,更难以辨认察觉,便是叫他走上几遍,也定是瞧不出来的。

  夏白眉笑了笑,他翻身复又上马,嗓音沙哑地道:“瞧见后面那棵松树了吗,八十三步外,不多不少,便是这条道。”

  晏春熙脚已经好了些,因此这次便只是坐在夏白眉背后,他看着夏白眉挺拔的背脊,不由有些出神。

  八十步三开外,要记得这样牢,一年仅一次又如何能够。

  周英帝不来的时候,夏白眉想必一个人回来梅坞。

  晏春熙虽这样想,可是却也没有说出口。马背颇为颠簸,他不禁伸手抓住了夏白眉的衣衫后襟,夏白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在一片灰青色的冷厉天光中,夏白眉的神情很平静。

  但不知为何,此后的数十年光景中中,晏春熙常常想到这位曾与天子携手的传奇宦官——

  他始终都记得梅坞山下这淡淡的一回眸。

  山道崎岖、岔路更多,只不过在马上转了几次弯,晏春熙便已经晕头转向,他这才算是知道夏白眉先前说若无他带路,关隽臣绝不可能登上梅坞的意思了。

  夏白眉一路上时不时用长剑给关隽臣在一旁划下引路的记号,也不只是转进去了多久,晏春熙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在狭窄的山路上穿行许久,终于翻过一道小山坡之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直到了这里,才真正到了夏白眉口中的人间仙境。

  脚下幽深山涧之中云雾缭绕,远方隐约有清亮的鸟鸣之声。

  而仰头看去,只见厚厚霜雪覆盖着苍山,山巅之处,竟还有一处绰约别致的红梅林,白雪红梅,隐隐与云端相接。

  这般拾步而上,便好似漫步在九重仙阙,只叫人隐隐觉得凡间诸事都如同前尘般袅袅消散。

  “夏大人,这、这里当真好美……”

  晏春熙不由喃喃感叹道。

  他本还对周英帝会来此处之事,隐隐有些不安心。

  可是如今见了这儿的景色,却觉得哪怕是人间帝王,只怕也会忍不住在此流连。

  夏白眉一言不发,下了马之后带着晏春熙慢慢向山巅走去。

  兴许是与梅坞渐近,他一双狭长凤眼颇为深沉,既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若有所思。

  晏春熙便也不去多烦他,乖乖地跟着夏白眉一路向上攀登,直到一步步走得近了,才瞧见一片艳丽的红梅之间,隐隐能看到一处小屋。

  林中有年幼的梅花鹿悄悄跟着他们。

  晏春熙第一次这般近地见到小鹿,刚想过去便被夏白眉拉住了低声劝阻道:“莫要惊扰了它。”

  他忙点了点头,于是和夏白眉一起装作不知,一步一步向林中走去,只是走着走着,总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一眼。

  冬日天寒,小鹿都已换上了更厚实绵密的体毛,便更显得蓬松俏皮,大大的鹿眼清澈无比,蹄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梅花瓣似的印迹。

  它见人见得少,因此很是好奇,虽然未必见得多怕人,但仍怯怯的。

  “林中曾有头棕熊,前两年将一孕中的母鹿抓伤了,我与皇上前来时,曾一同给那母鹿治伤,这小鹿便是母鹿那年下的崽。”

  夏白眉说着,眼里隐约划过了一丝怜爱,轻声道:“这小家伙,命真大。”

  晏春熙想到那位无情帝王为母鹿治伤的模样,心中颇为怪异,一时之间便没应声。

  这般快步走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到了林中小屋前,晏春熙这才发觉这小屋极是不凡,背后临悬崖而立,只消在里面推开窗子,便能看到万丈峭壁下的山涧。

  既有一凌绝顶的气度,又有梅林之中幽居的雅致,世间罕见。

  夏白眉放慢了步子,堪堪走了两步便已肃然地停了下来,他踩了踩小路上的雪,沉声道:“不好——前几日间有人来过。这儿雪太扎实,被踏过了。”

  晏春熙不由后背一紧,此处这般隐秘,若不是夏白眉,那必然是皇上,或是皇上派人来过了。

  他能想到此处,夏白眉自然也马上能想到,他神色一凛,也顾不上晏春熙了,足尖一点已像仙鹤一般向前飘然而去。

  他身法极快,如一缕轻烟般冲进了小屋之中,不过几个呼吸间,又随即出来绕向小屋背后,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晏春熙等了一会儿实在心焦,此处安静,他也不敢大声喊叫,便忍不住迈步向小屋后赶去——

  只见夏白眉一个人呆呆立在屋后,一动不动。

  晏春熙见没有旁人,便放下心唤了一声:“夏大人。”

  然而夏白眉却毫无反应,他只得一步步走过去,然而还没顾得上再开口,他便看到了夏白眉在呆呆看着的事物。

  小屋后距离悬崖也不过区区几丈之遥,然而就在那方寸之地,竟赫然立了一座墓碑。

  晏春熙屏住呼吸,又走近了一步,终于堪堪瞧清楚了那墓碑上的字迹,他一时之间竟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山中人关锦宁与毕生爱妻夏白眉之墓。

  墓碑上是这样写的。

  “夏大人……”

  晏春熙很小声地开口,可是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是惊扰了夏白眉。

  夏白眉并未应声,他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擦拭着墓碑上的霜雪,他看着面前冰冷的死物,像是痴痴地入了神。

  “夏大人,皇上他、他……”晏春熙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只觉不该、也不可能如此,可是又实在不明就已。

  “皇上无事。”

  夏白眉似是猜到晏春熙心中所想,嗓音沙哑地道:“生不能同衾终老,则死后含笑同椁——他这是为我、也为自己找好去处了。”

  晏春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墓碑,他忽地明白了夏白眉的意思。

  皇上未去,可是却先立好了自个儿和夏白眉的合葬墓碑。

  那是天子啊。

  他有他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三宫六院的佳丽,有京郊大周数代帝王修缮过的极尽华贵的皇陵。

  可他却要在这孤山梅坞之上,与一个宦官一同入土。

  晏春熙鼻子一酸,颤声道:“夏大人,皇上对你明明一往情深,何必、何必又执意要你的性命?”

  “是皇上他自个儿怕孤单。”

  夏白眉慢慢地站起身,他转过身面对着晏春熙,一字一顿地道:“他想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生时若留不住我,便叫我黄泉之下陪着他、伴着他,如此也是念想——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夏白眉背对着墓碑,他身着肃杀黑袍,衣角在寒风中翻飞。

  斜飞入鬓的长眉,好似一夜长安冬雪悄然飘落在美人面上。

  他袍袖下的手指抚摸着剑鞘,眼里那一刹那间万般情愫纷沓而,爱与恨、生与死,如烟如尘,但终是通通化作了虚无。

  ……

  入夜之后,一辆简朴的马车从皇城之中缓缓驶了出来。

  驾车之人一身灰袍,打扮貌似寻常家仆,只有腰间斜着一柄锃亮银刀,若是叫京城有来头的人物瞧见刀柄上的星字,自然能知晓此人身份非同小可。

  银甲周星,天子近卫。

  自成德年间,周星卫从前朝时的两千人迅速扩招到八千人,不仅人数大大增加,选拔也比以往严苛极多。往往百夫长便已是武举中进入殿试的佼佼者,大周英才本该在辽阔的疆土之上开枝散叶,如今却前所未有地聚集在长安京都的城根下。

  大周最矜贵也是最强大的一支武力,必须听从皇帝一人号令。

  关隽臣身着夜行衣,马掌上都包上了糙牛皮,但即便如此,仍谨慎地远远跟在马车后百米开外。

  他绝不敢大意,赶车之人乃是麟庆末年先帝钦点的武状元言禹卿,此人本就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后又拜入前太保的门下,练的功夫亦是沙场上万人屠的路数。

  关隽臣同样出身兵家,当年也曾凭借着一身强横的武功威震关山以西。

  他懂兵家的工夫——无半分飘逸、没半点巧劲儿,一出手必要见血。

  若在他全盛之时,他凭借着千军破甲,尚有六七成把握能拿下当年的言禹卿。

  但是如今却是今非昔比,武官不比文官。

  人一生的气力最大时便是二三十的青壮年,自三十五往上,每走一步,精气神就消减一分,一步又一步、步步是下坡。

  言禹卿今年刚满三十,而如今他却已经近四十岁了。

  武道无情、岁月更无情。

  昔日的成算已悄悄调转了过来,若叫他与言禹卿动手,只怕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三四成胜算。

  而比更言禹卿更叫他忌惮的是,是线人先前报来的——

  另有人一高瘦黑衣人与皇帝一同上了马车,线人认不出此人。

  周星卫将军都要扮作车夫,可此人却可与周英帝同乘,谁者更受信任自是显而易见。

  关隽臣只能想到夏白眉口中提到的去追杀他的那武功奇高之人。

  他生在皇家,又为先帝最宠爱的子嗣,自然也能读到许多宫中秘史,只不过他并未与夏白眉吐露。

  升龙卫历朝都只有寥寥数人,世人罕知,可是他确实有所耳闻的。

  升龙,为龙抬轿之人。

  历代帝王身边最无声无息的影子。

  周英帝此次出行梅坞虽然隐秘,但随身不仅带了言禹卿,更带了一名升龙卫。

  关隽臣知道升龙卫只怕是皇宫大内武功最高之人,因此更加要万分小心,一旦进了百米之内,以他的武功也无把握不会被发现。

  一路随行到了城门外之时,白溯寒才自跟了上来,他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在夜色中甚是难以发觉。

  “王爷,”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所料不错。三百周星卫正远远跟在后面。”

  关隽臣眼里寒光微闪,冷冷一笑道:“果然。”

  先前他与夏白眉便有所分歧。

  依夏白眉所言,梅坞隐秘,更是他与皇上二人私会之处,皇上绝不会愿意叫太多人知晓,即便是亲上梅坞,想必也只会带上一二人的亲信。

  但是他对此却始终有所疑虑,周英帝生性多疑,今次又并非与夏白眉同登梅坞,只怕未必会碍于情意便托大。

  今日得知言禹卿进宫,他便心里隐隐察觉到,只怕言禹卿在此,并只是随行护卫周英帝,也有以防万一便马上统御周星卫的意思。

  关隽臣心思缜密,因此便一早叫白溯寒远远跟在后面,盯紧了周星卫的动向,如今果然也不出他所料。

  关隽臣本想尽可能将局布得越小越好,但是如今周星卫既已牵扯进来,他势必要动用京郊虎骠营。

  “你知道该去哪儿吧。”他拍了拍白溯寒的肩膀。

  “是,我马上去见叶统领。”白溯寒点头行了一礼,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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