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辛苦梅花候海棠（四）

　　送别完长竹树理, 莫子衣同叶无悔便回到了客栈, 好生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又踏上了前往无归城的路途。

　　翌日一早，小狐狸窜到铜镜前, 为自己系好丝罗，小爪子抠了抠, 调整了好些角度, 昂着脑袋在镜前转了好几圈，心道，不愧是小无悔挑的丝罗，当真是好看极了！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脑袋顶上的呆毛被轻轻揉捏，他仰起头, 对上了叶无悔挟裹着笑意的眸子，噙着欢喜, 满是纵容。

　　小狐狸好心情的“嗷呜”了几声, 一下子又钻进了叶无悔的衣裳里, 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来。

　　*

　　无归城与他们所在的淮叶城相距不远，若是御剑飞行，约莫需要三五日的时间，但由于要节省灵力, 以应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情况，叶无悔和莫子衣还是决定搭乘运输用的公共飞行法器。

　　飞行法器的速度不比御剑来得快，因此路途上便多耽搁了五六日, 摇摇晃晃十天后，二人才到达距无归城还有九里地的停靠飞行法器的站点。

　　九里地不算太远，他们便雇了一辆马车，马车行至一片沙滩旁，马匹便感受到前方的威胁，是怎么样也不肯前行。

　　眼前是一片海。

　　不似寻常的海洋那般波涛四起，而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浪，浓云压抑，四周都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沉死气。再往远处望去，迷蒙雾气之中，有一座黑突突的小岛，那里，便是无归城的所在。

　　莫子衣随手捡起海滩旁的一根还未被时间腐蚀的枯树枝，往这海里一丢——

　　只听“咕嘟咕嘟”两声，树枝直接沉入了海中，彻底淹没，了无踪迹。

　　无声无息，吞噬万物。

　　莫子衣沉声道：“这是一片死海。”他抬起头，天空中乌云密布，几道蓝紫色的闪电在云中穿梭反复，凶悍至极。

　　看样子也不能御剑飞行了。

　　莫子衣叹了口气，牵住叶无悔的衣抉，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笑吟吟道：“小哥哥，拜托你啦！”他眨眨眼，没有丝毫害羞的，就躲在了叶无悔的身后。

　　“嗯。”叶无悔眼角带笑，轻轻一点头，忽然间，四周温度骤降，半空之中隐隐飘下了几朵冰花。

　　周围一下子变得静谧无声，紧接着，“滋啦滋啦”的清脆的爆响声在耳畔处响起，只见几道冰蓝色的灵力在海面上迅速划过，所及之处，海水被直接冻结成冰，海面上一下子出现了一条足以两个人并肩而行的冰路，直通无归城。

　　叶无悔转身，一手穿过莫子衣的咯吱窝，一手勾起他的膝弯，将他横腰抱起，踏上冰路。

　　莫子衣道：“小哥哥，你放下我，我自己可以走的。”他虽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享受得很，双手紧紧勾着叶无悔的脖颈，丝毫没有话语中想要下来的意思。

　　“太冷了，你是火属性，对你的身体有损。”叶无悔道。

　　“胡扯。”莫子衣不留情面的揭穿，“小哥哥就是想抱我，对不对？”

　　叶无悔没有回答他，悄悄红起来的耳根将他心中所思尽数暴露了出来。

　　寒冰铺成的路是极度冰冷的，连周身的空气也冻成了雾状，行走在冰路之上，雾气笼罩，肉眼所见皆是有些梦幻得不太真切。

　　即使被雾气朦胧，叶无悔的脸庞依旧精致，好看的眸子带着些许春意盎然的笑意，鼻梁，嘴角，面庞线条犹如刀刻，整张脸都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

　　莫子衣心中欢喜，一时没忍住，在也无悔的脸颊上亲了亲，嘴唇顺着脸颊，移到了他的耳旁。

　　伸出了一点粉红色的舌尖，丁香似的柔软的小舌在耳垂上轻佻一舔，莫子衣咬上了叶无悔的耳朵，用他那软糯清朗的声音轻声说道：“小哥哥，回去后，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烫，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叶无悔险些没醉倒在这又软又乖，却又暗藏着些许坏气语调之中，他应道：“嗯，好。”

　　*

　　临行前，莫天冥将乾坤镜给了他们，以便寻找“煞”的踪影。

　　当在冰路上行至一半之时，乾坤镜突然就有了反应，起先是发出微微弱弱的光芒，但越往前行，光芒越甚，直至踏上无归城的土地，乾坤镜的光芒几乎刺眼，无法直视，一瞬之后，忽然消失，镜面之上显示出了一根指针，直指万人坟。

　　无归城是一座死城，屋舍破旧，东斜西倒，上下无一不透露着上古战场的肃杀之气，四周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厚重的乌云挡住了阳光，乌鸦扑棱着翅膀，长空之中满是刺耳而又悲哀的鸦鸣之声。

　　万人坟的开口已经被前人炸开，如今更是被侵蚀的破旧不堪，向下的阶梯之上倒着各种各样的陈年尸体，几只黒鸦正在争夺啄食腐肉，肉体被撕开，被吞食声音四下响起，诡异无以复加。

　　话说这无归城，原本并不是一座小岛，原也不叫无归城，而是与东边大陆相连的都城，由于背靠海陆，乃海运通商之地，无比重要，也因此当战争来临之时，沦为战场，尸山血海，遍布整个城中。

　　战争年代，会滋生出一种职业——刨尸者。

　　贫穷人民无法生存，只能踏入尸堆之中，寻找尸体身上值钱的，有用的东西。

　　这无归城中的万人坟，便是这些刨尸者，为了安抚这些死亡之人，表达自己的歉意所造，他们用刨尸得来的钱财支撑自己过日子，剩下的，便用来造成了棺材，将这些死在战场之上的人好生安葬。

　　后来，大陆裂变。无归城成了孤岛，再后来，无归城被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死气笼罩，彻底沦为一座死城，有去无归。无归之名，因此得来。

　　唯一一个从无归城归去的，便只有至尊境炼器师，莫天冥。

　　据他所说，当时他无论来回万人坟，皆无遇险，此经多年，是否会出现变故，他也不敢保证。

　　莫子衣牵着叶无悔的手走顺着石阶走下，才刚走出没两步，仿佛进入了一个结界之中一般，身后的光亮骤然消失。

　　莫子衣立马点亮了一张照明符，照明符的光亮不能照亮整片地方，只能照亮眼前，借着这样的光，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阶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持续向下行去。

　　行了有一会儿，阶梯忽然变得平缓了不少，又点亮了几张照明符，四周围壁，道路笔直，勉强可以辨认出，他们来到了的，是一处墓道。

　　就在这时，莫子衣的耳朵动了动。

　　黑暗深处，有“扑棱扑棱”的声音传了出来，由远至近，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光照符所能照亮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团乌压压的飞行生物。

　　双目血红，獠牙尖锐，通体漆黑，外耳突出，胸肩宽大——

　　“是血蝠。”叶无悔低声道。

　　血蝠，靠吸食人血为食，无归城之中许久不见生人，难得出现两个新鲜的猎物，这些血蝠心下激动，飞行间都充满了癫狂之味。

　　莫子衣嗤笑一声，嘴角勾起，无所谓道：“既是灵兽，便没什么好怕的。”

　　九尾灵狐之压骤然爆发，四周寂静无声，血蝠的行动突然开始变得慌乱，四处逃窜，乱成了一团。

　　“滚。”带着威压的声音直冲耳膜，血蝠如何气势汹汹的来，此刻便又如何慌张无措的逃离。

　　莫子衣一摸鼻子，邀功似的望了一眼叶无悔，往他身旁靠了一靠，继续携手前行。

　　墓道很长，几乎深不见底。

　　道路两旁摆满了棺木，棺外，枯骨遍地。

　　除了血蝠之外，墓道之中再无其他，只有两人不断前进的脚步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处普通的墓道罢了。

　　然而，这一想法刚一在脑海之中出现，耳边立马又出现了湿湿诺诺的声音。

　　在这昏暗的地方，听觉永远比视觉来得更加管用。

　　莫子衣立马辨认了出来，这是虫子爬行的声音。

　　尸虫。

　　这是一种只会出现在有尸体的地方，以尸为食的虫子，身躯肥硕，十六对短细小的脚支撑着整个躯体蠕动。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内里器官和绿色的血管肉眼可见，口器开合，发出恶心至极的咀嚼声。

　　莫子衣皱眉，抱怨道：“好恶心。”

　　闻言，叶无悔眼神一凛，清羽剑尖触地，迅速的在他们的周围画了一个圈，冰蓝色灵力在圈闭合之时从中暴掠而出。

　　寒冰从这个圈的边缘迅速往外扩散，这些尸虫还未有所行动便被冻成了冰雕，脚尖轻轻一踢，碎成了一地冰渣，在照明符的光亮之下，寒冰竟还隐隐闪出七彩的光芒。

　　叶无悔问道：“这样可还好些？”

　　“好多了！但是这些虫子很有营养的，就这样冻住了，未免有些可惜。”莫子衣一点也不生气的嗔怪道。

　　玩笑之间，危险再至。

　　凌厉弓箭穿破空气，从暗处呼啸，直冲死穴。莫子衣正想躲避，却被叶无悔先一步拉进了怀中，掌心贴背，身体一旋，刺耳的冷兵碰撞之声响起。

　　利箭撞击清羽，在剑身上擦出了一道刺眼的火花，最终不敌清羽，利箭被弹出，插入石壁，箭尾嗡嗡作响。

　　莫子衣的双手正好贴在了叶无悔的胸膛前，心脏跳动得厉害。

　　叶无悔是害怕的，差一点，他的小狐狸就被这利箭所伤。他太过紧张莫子衣的安危，以至于忘了其实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自己避过。

　　暗穴之中，一柄箭来，也意味着千千万万的暗器会袭来。

　　破风之声汇聚，咻咻如雷。

　　莫子衣抽出红羽，在叶无悔的耳后吹了口气，叮嘱道：“小哥哥，小心点。”

　　还来不及有所回应，冷兵便从四面八方袭来，寒冰同红炎携裹而出，冰火交替，势可冻天熔地，带着无与伦比的凌厉之气，如九天长虹一般，将源源不断袭来的冷兵暗器击落。

　　出手间，莫子衣借着火光四下寻找，两边的石壁上并没有可以让暗器射出的地方，那么这些暗器冷兵从何而来？

　　唯有阵法。

　　莫子衣心下了然，面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同他斗阵？还从未有人能赢过他！

　　莫子衣朝叶无悔喊道：“小哥哥，冻住两边的石壁！”

　　顷刻间，万丈寒冰拔地而起，爬满整个石壁，两个微弱的红点在寒冰之中一闪而逝。

　　叶无悔也注意到了这一异状。

　　他们相视，而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一半红炎，一半寒冰，同时朝着红点闪烁之处合力攻去。

　　“叮叮叮——”

　　阵心被破，暗器之阵再无力发动，几只已经被射出的冷兵失去了动能，纷纷无力坠地，响声清脆。

　　危机暂时解除，叶无悔拉过莫子衣，仔仔细细的检查他的身上，所幸并无受伤，他松了口气，分析道：“莫前辈之后，有人来过。”

　　“嗯。”莫子衣心中也有此猜想，“小哥哥觉得，这人是谁？”

　　“布下阵法，不让旁人进入，定是知晓万人坟之中有东西可以代替妖丹，让灵器炼出神智。是谁会如此惧怕神器出世？”

　　答案是谁，不言而喻。

　　五指紧紧的攒在了一起，叶无悔不由得紧紧牵住莫子衣，望着他，坚毅又坚定。

　　这一世，谁也不能把他的莫子衣，他的小狐狸，再度推向深渊。

　　莫子衣拉起叶无悔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小哥哥，你真厉害，奖励一个。”

　　叶无悔靠近莫子衣，低头，在他的耳旁呼出一口气，淡淡道：“不够。”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难以察觉的紧张与局促，真是......

　　又酥心，又撩人。

　　莫子衣的角度并看不到叶无悔已经红透了的耳根子。他转身，睫毛划过叶无悔的脸颊，一手置于叶无悔的胸膛，有意无意的碰过那个小点。

　　莫子衣贴着他的耳畔，挑起一边的眉毛，道：“小哥哥，别在这里撩我。回去以后，我们可以——慢，慢，撩。”最后三个字，他用的是气音，尾音上翘，极度轻佻。

　　乖狐狸原形毕露，露出了坏狐狸的小尾巴。

　　叶无悔有些局促，呼吸开始不大平稳，他无奈的看着莫子衣，举手投降。

　　就在如此旖旎之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墓道被直接拦腰切开，横向旋转，最终形成了两条岔道。

　　再生变故，望着左右两条未知的道路，莫子衣提议道：“不如我们一人一条？”

　　叶无悔五指紧握，不给莫子衣留下一点儿足够分离的空隙，他道：“不成。”

　　莫子衣也不想同叶无悔分离，当下没做犹豫，随手指了一条：“那便走左边的路吧。”

　　这条路并不好走。

　　道路之中被布下了层层阵法，越往里，阵法越强，攻势越致命。

　　他们也试过，若是后退，便没有什么事，但只要前进，便有无数铺天盖地的攻击等待着他们。

　　乾坤镜上的指针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出了刺耳尖锐的嗡鸣。

　　他们没有选错路，“煞”便在此路的尽头。

　　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光亮了。

　　“小哥哥，小心一点，保持清明。”莫子衣提醒道，“如今我们已经破去一十五个阵法，这些都没什么，最难破解的阵法，便是幻——”阵。

　　话音未落，他们便是一脚踩空，一下子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紧紧牵着的手消失了，身旁，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