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四）

　　莫子衣快速的在地面之上画下阵法, 盘腿坐于阵中, 叶无悔坐在阵外，冰蓝色的灵力，隔着虚空, 徐徐渡入莫子衣的体内。

　　炙热的红炎沿着阵法的纹路，一丝丝扩散, 最终陡然燃起, 恍若火炉一般，热气蓬勃爆发而出，缓缓上至空中，滚滚灼烧空气，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被因为这样的滚烫, 而略微扭曲。

　　细细密密的汗珠沿着额角落下，红炎之中, 莫子衣眉头紧锁, 面色苍白, 喉中不断的涌出甜腥之味，却一次又一次的被他咽下，身后，四条尾巴之上覆满了红芒。

　　强行突破的滋味是难受的, 就好像硬生生把身体撕裂成两半一般，又犹如密密麻麻的虫子，啃咬经脉, 要将身体撕碎。

　　绞痛之感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角落，红炎越来越炙热，熊熊燃烧，滚烫的高温弥漫整个地道，扭曲的空气彻底阻挡了叶无悔的视线，再看不见身在阵法之中的红衣少年。

　　他穿过红炎，源源不断的向里面传送灵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畔处传来几声灼烧空气的爆响，红炎骤然爆发，恍若所有空气都被卷入了火光之中，叶无悔忽感喉头一滞，呼吸困难。

　　一道红芒穿透火光，随着这道红芒而来的，是雷声轰鸣，穿透厚厚的城墙，直冲耳膜。

　　莫子衣成功的引来了天劫！！

　　雷电一下又一下，疯狂的撞击着地道，犹如擂鼓之声，反反复复的回荡在地道中，震得人心头微颤。

　　“咔嚓——”

　　不知这样撞了有多少下，地道的顶端终于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天雷寻着这样的机会，沿着这道缝隙肆无忌惮的闯了进来，撕裂红纹阵法，携着万钧之力，劈向引来天劫之人。

　　莫子衣此时已经变为了狐身，小狐狸趴在阵心之中，五条尾巴耷拉在身后，浑身的毛发都被这滔天的红炎熏得焦黑，雷电呼啸，从天而降，他闭上眼，调动全身的灵力，试图与天雷对撞抵抗。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莫子衣却觉得自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双冰凉的手掌抚上了他的背脊，紧紧拥着他。

　　瓦釜雷鸣，惊雷阵阵，惊天之雷在地道之中炸裂而开，掀起磅礴的能量波动，叶无悔不知何时闯进了阵法之中，将小狐狸牢牢的护在怀中，陪他一起，承受这样灼心蚀骨的痛楚。

　　轻柔的嗓音在耳边绽开，仿佛一切痛楚都不复存在，只是贪恋在这样一个结实又温暖的怀抱中，沉迷，沦陷。

　　“若是你的身体无法独自承受这雷劫，便让我同你一起，我替你承受你所有承受不住的一切。”

　　“子衣，我在，我永远在。”

　　......

　　之后如何，莫子衣再感觉不到，雷劫之后，他的意识便陷入了混沌之中，神识四周，满是黑暗缭绕。

　　恍惚间，清冷无温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耳畔：“生，还是死？”

　　“生。”莫子衣答道。

　　自然是生，没有人不想活着。

　　他努力的睁开眼，四周依然模糊不清，便只能在一片虚幻之中，瞧得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是叶无悔，爱了他这样多年，只要一个影子，莫子衣便能认出。

　　恍若氤氲墨汁在水中绽放，四周之景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这里，是万花台，红炎将歇，火星点点，弥漫在天地之间。

　　叶无悔横抱起莫子衣的身体，离开此处，离开纷争，走得毅然，走得决绝。

　　这是......

　　雷劫成功的毁去了地道，毁去了阵法，剩余的能量再度重启了回溯之阵，让莫子衣重新回到了过去，让他看到了叶无悔的记忆。

　　莫子衣死去之后的，那段记忆。

　　叶无悔带着莫子衣来到了一处寂静无人之所。

　　此处眼生，莫子衣从未来过，似是高山之巅。

　　这里有一间小木屋，桌椅床榻，都铺着一层红布，像极了喜房，温馨又整洁。

　　叶无悔将莫子衣抱上了床，替他擦净身上的污秽，换上他平日里最喜爱的红衣。

　　之后，叶无悔便再无动作，只是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少年睡得香甜，斜阳透过窗子，在他的脸上拢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衬得他眉目若星辰，一如往昔般的美好。

　　就这样看了许久，叶无悔缓缓的抬起手，抚在了他的脸颊上，薄唇微微动了动，一字一句，沉声说道：

　　“你为我种下万千鲜花，我亦为你准备好了这样一间木屋。”

　　“……”

　　“隐于林间，无人扰，无烦忧，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伴一生。”

　　“……”

　　“莫子衣，你曾说过，一世都将纠缠于我，却又为何，独留我一人于此？”

　　“……”

　　“你对我，当真是狠极。”

　　“……”

　　“从今往后，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于我欢乐，却也于我痛楚。”

　　“……”

　　叶无悔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只为一人，只随真心。

　　但是，无人回应。

　　这一世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了。

　　他俯下身，吻上莫子衣的唇，哑声道：“我喜欢你。”

　　这四字，他说得极轻极细，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说出这样气若游丝的话语。

　　他的面庞还是如记忆一般清冷，只是，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之中，波澜不再，只有死寂，和无边无际的深渊。

　　叶无悔走出木屋，燃起火折，点燃了这间木屋。

　　他站在远方，火光浓郁，浓烟滚滚，蔓延天际。不知是不是被这样的浓烟迷了眼睛，他的眼角，竟划下了一道泪珠，蜿蜒落下，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

　　一切都烧成了灰烬，化为尘埃，同天地融为一体。叶无悔踏入废墟之中，敛了一把骨灰，装进了一个小花盆中，又着着土，埋入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叶无悔在人间流浪。

　　他去了他们初遇的那条河边，水流清澈，叮咚作响，河畔，果树生的郁郁葱葱。

　　他靠在树旁，呆了许久，用清羽捕了几条鱼，架在火堆之上，一点点，炙烤，鱼香四溢，却一口也再吃不下。

　　他独自一人去放了天灯，看姻缘树下红丝飘扬，看灯火升上夜空，那里，星辰花开得正好，那年，少年捧着星辰花，对他道：“叶无悔，此生，勿忘我。”

　　他去莫子衣曾将他带去的酒楼，点了同当日一模一样的吃食，少年便是在此处，倚在自己的身旁，吻上了他。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狡黠的，坏坏的，亦是，永世不忘的。

　　叶无悔走遍了许多的地方，最后，他回到了万花台。

　　大火之后，万物焚烧，万花枯萎，只余一地黑灰。

　　他在万花台枯站了十多日，日出晨光，微熹整个人间；明月晴缺，悲欢不再。

　　叶无悔抱着埋着莫子衣骨灰的小花盆，在此处行走。

　　行至某处之时，清羽忽然发出了嗡鸣，它挣脱叶无悔的手，在泥土间刨挖，一抹鲜红逐渐在清羽的动作间，被一点，一点的挖了出来。

　　是红羽。

　　伤痕破碎，灵力全无。

　　红羽也死了，同他的主人一起。

　　*

　　失踪了一个多月之后，叶无悔回到了清衍宗。

　　他问自己：生，还是死？

　　“生。”

　　浩劫将平，受难之人尚无处可去，叶无悔竭尽所能，帮着皇主，领起修真界，安定人间。

　　他又问自己：“生，还是死？”

　　“生。”

　　他来到万花台，重新种下万千鲜花，悉心照顾，终是重新等来了万花灼灼绽放，屹立风中，摇曳身姿。

　　他第三次问自己：“生还是死？”

　　这一次，他久久的没有回答自己，而是来到了山巅之上，灰烬亦在，灼烧的痕迹也残留着，他站在废墟旁，瞭望远山，蜿蜒起伏，云雾环绕，似银带，盘旋牵住了整个人间。

　　清羽横于脖颈，双唇微启，他终于答道：“死。”

　　义务行尽，此间，再无可恋。

　　清羽颤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嗡鸣，他随着主人，一同发出了最后的剑泣之音。

　　叶无悔垂下眼眸，最后瞧一眼那个小花盆——

　　他的手忽然滞住了。

　　不是因为不愿死，而是装着莫子衣骨灰的那盆花，竟长出了小花苞，仿佛沐浴了整个世间的阳光，这一朵小花苞，正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徐徐绽开。

　　淡蓝色的花瓣摇曳，衔着星辰，绽着暖阳。

　　他不可能死了。

　　莫子衣不希望他死。

　　那他便活着，好好活着，守好这个人间。

　　守好莫子衣拼尽全力守护的人间。

　　他笑了，是那种，最浅淡，最释怀的笑。

　　暖雪消融，同绵绵春雨不分你我的缠绕纠缠；空明溪涧，尘埃不染，流过山间。

　　若是能重活一世，他定要抛弃世俗，守在莫子衣的身旁，然后笑着告诉他——

　　“我喜欢你。”

　　......

　　耳畔轰鸣声骤起，地道在无数雷霆之下轰然坍塌，足以吞噬人间的阵法在这一瞬，被彻底毁去。

　　莫子衣睁开了眼，叶无悔正抱着他，紧紧的护着他，守着他，浑身是伤，银白鲛绡之上，绽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妖冶至极，却令人心碎。

　　但叶无悔不痛，他拥着莫子衣，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间，低声道：“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叶无悔深深的凝视着莫子衣，深邃双眸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耳中，送入一句低语：“子衣，我喜欢你。”

　　这几个普普通通的字眼，是梦境之中，响成一片的温柔轻语，是从前世到今生的眷恋与沉迷。

　　劫云散去，浩劫不再，暖阳穿透云雾，照耀整个人间。

　　这个世间终究是归于了平静，不再浩荡，处处都绽放着劫后余生勃勃生机、欢欣与雀跃。

　　天蓝似水，莫子衣沐浴在暖阳之下，怀中，拥着的是他的人间。

　　他在叶无悔的耳畔处轻声厮磨——

　　“我也喜欢你，夫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