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小皇孙,你在哪?你慢点,你等等老奴。”

  走出暖阁,月光扑面,凄冷的冷光映照着悄寂的庭院,燕昱木然行于其间,缓步至一个岔道时,远远地,听到了这样一句呼喊。

  小皇孙……

  是他。

  他的孩子。

  燕昱不由自主的在原地站住,他的孩子此时正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要他拐过前面这个弯就能看到,可不知为何他却迈不开脚来。

  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滋味悄然爬上燕昱的心间。

  他的孩子从出生至今,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一面未见。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知道大哥与姚凌云将他视为己出,知道他时常出入宜安殿,父皇对其也是疼爱有加。

  要不要见上一面?只要看一眼就好。

  燕昱内心挣扎着,可不待他做出选择,便与从拐弯处踉跄跑来的孩童狭路相逢。

  对方不及刹车就这么直直地撞到了燕昱身上。

  燕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住了幼童。

  此时明月攀升,朦胧月色,浅浅晕下,柔光打在夜间静逸的院子里,平白的多了一分有别于白日的清洌。

  那孩子微微仰头看着燕昱,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燕昱垂目,定定地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堪堪才会走的小娃娃,没有回话。

  见人不说话,燕子钦不由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挡住我的路可是要挨板子的。”

  清澈的童声敲击着燕昱的心房,燕昱俯身将人扶正,轻声道:“那你要打我吗?”

  燕子钦顺势站好,歪着脑袋陷入了思索,好半晌,他才大度地摆摆手:“念在你是初犯,本皇孙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以后可要注意了,下次再犯,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燕昱失笑道:“那,我就多谢小皇孙宽恕了。”

  燕子钦满意点头,转动的目光落到了燕昱身后跟着的几个玄甲护卫身上,他看看护卫,再看看燕昱,又眨了眨眼,疑问道:“你还犯了别的事?”

  “是啊。”

  两个字出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近乎叹息般的惘然,燕昱垂目看着面前孩童,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向那个早不存在的人。

  百岁光阴如梦蝶,如今回首往事皆蹉跎。

  这世间的恩怨辜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句意难平罢了。

  燕子钦不明白燕昱脸上表情是什么意思,小小的他只感觉到了一股,在他这个年龄还说不上来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对面前这个人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感。

  燕子钦顺从本心,上前一步,抬手拉了拉燕昱的衣角,仰着头,说道:“你别怕,大伯他说过的,犯错了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以后都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童言童言,落入燕昱耳中,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些冗杂的念头当即如潮水褪去,不明真相前的愤懑,成事失败后的恐慌,明了一切后的枉然霎时被全部浇灭,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也突然变得又舒服又暖和。

  到底是他着相了。

  燕昱笑了起来,半蹲下来,揉了揉燕子钦的脑袋,温温软软说道:“你说的对。”

  得人夸奖,燕子钦骄傲的昂起脸:“那是,本皇孙最聪明了。”

  燕昱见状失笑,连连点头附和。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抛下侍卫一个人跑这边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让老奴好找。”傅安人未至声先止,然走近一看燕昱,霎时愣在当场,他看了看燕昱,又看了看燕子钦,好半晌才躬身行礼,“殿下。”

  “公公不必多礼。”燕昱起身,又垂目深深看了燕子钦一眼,对傅安一颔首,道,“以后也要劳烦公公了。”

  话毕,燕昱转身离开。

  “喂。”见人离开,燕子钦突然在背后叫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燕昱足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因此停下。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燕昱内心这样回道。

  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为母亲而正名,却不料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他,一直都是别的手中的棋子,受人利用而不知,哈。

  真是讽刺啊。

  那段过去与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那些久远的真相上淌着血,发了霉,早已锈迹斑斑,而隐藏其中的种种无可奈何,不是天意作祟,是人为导致。

  舍尽半生,抛却一切,汲汲营营织一张局,却还是抵不过世事残酷,到头来被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燕昱很清楚的知道,启帝说的并没有错,他是对皇位有意,但凌驾在这之上,是意欲让父亲刮目相看的执念。

  不甘的意志,成就了燕昱夺嫡的信念,而今身心动摇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风吹,云动,月被云挡在了身后,半晌,月再现踪。

  云与月似追逐嬉戏一般,忽而隐忽而现,光线昏昏暗暗,朦昧不明。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真要在这样夜色里落下休止符吗?

  他的一生都困在一个名为“皇权”的囹圄之中,挣不脱,逃不离,宛如围城受困,不得不踩下一脚的鲜血淋漓,以换得扬眉吐气的机会。

  那些年,支撑他的,有不甘,有怨恨,亦有野望,可最后他却发现,他无需不甘,因为他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母亲的期盼,他一直关注着自己;他也不必怨恨,他母妃的死,凄惨、壮烈,他的父亲与他一样耿耿于怀,念念难忘。

  至于野望。

  不为母亲,那他自己呢,撇开不甘,放下怨怼,这皇位对他而言,是何意义?

  他为此,甚至放弃了毕生所爱。

  无数青山隔沧海,为何同往却不同归。

  陷入沉思的燕昱,踽踽独行,心中一片茫然的他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站着的燕辰与姚凌云一般,抬步缓缓穿过。

  看着从身旁走过的燕昱,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未置一词的燕辰,姚凌云心下叹息,开口问道:“在殿下的心中,所谓的父亲是何种样貌的?”

  “嗯?”燕昱闻言顿步,侧目看响姚凌云。

  姚凌云说:“能力与责任,相辅相成,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责任,但前提是,合适与否。”

  燕昱嗤笑:“这就能掩饰他的厚此薄彼?”

  “陛下对几位殿下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所给予的关爱是相同的,他器重大殿下,疼爱四殿下,对二殿下你,虽然召见不多,但亦是珍视有加。”

  “珍视有加?他告诉你的?”燕昱反口一问,不屑再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激烈的言辞,伤人伤己。

  可对于燕昱的态度,姚凌云却毫不介意,他只问道:“这几年来,殿下一次也没有见过子钦,所以你毫不珍视他?”

  如此类比,另燕昱一时无言反驳。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殿下对您也是一样的。”顿了顿,姚凌云再说道,“而且所谓的召见不多也只是殿下你的自认为而已,陛下召见几位皇子的次数相差无几,可殿下却认为自己与陛下见面的次数不多,这究竟是为什么?殿下您还不明白吗?”

  因为心有定见,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其他时间他甚少单独拜见启帝,对方也不曾因此而责怪过他,自己原先也一直以为,对方的不责怪不过问是因为愧对母妃。

  月色破云而出,凄冷的光映着燕昱有些恍然的面上。

  此时的燕昱略略垂着眼,月光穿过密密的睫毛,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姚凌云一字一字再道:“是殿下您先入为主。”

  燕昱闻言抬眸直直地看向姚凌云。

  “所以寻认为,父亲的模样究竟如何,这取决于为人子自己的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模样,这不是为人父所能选择的。”姚凌云慢慢说着,“殿下当然可以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但这其中的缘由,寻希望殿下深思。”

  燕昱注视着姚凌云,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神情冷漠的惊人,一双眼,明亮,淬利的仿佛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之上,看得人内心一阵发寒。

  姚凌云见之,不由收了话音。

  一个总是能够冷静的人一旦丧失了冷静,他会变得如何?

  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其余的不是他所能置喙的。

  “二弟。”一直没有说话的燕辰,突然出口唤了一声。

  燕昱寻声侧目看去。

  “离开皇城吧。”燕辰近乎叹息说道,“去江南,别再回来了。”

  燕昱一愣,随即他笑了,缓缓地笑出了声:“我若不走,你会杀我?”

  “你若不走。”燕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沙哑,眼微合,在双目的一睁一闭间,燕辰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卡在他喉间的那口气终于还是吐了出来,这口气叹得极短,短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那我便无法留下阿钦了。”

  夜中月,月下风,吹拂着一树繁花,长廊外头,火红的石榴花噗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面,燕昱猛然抬头,燕辰笔直地站在那里,光影错落,异常寂寥。

  燕昱的眼冷得像冰,出口声音却比他的眼神更加的冷。

  “你在威胁我?”

  燕辰转首,与他对视:“人活着,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必须要有取舍,得此失彼的取舍,而取舍之后,便不该有悔。”

  二人视线焦灼间,蓦地,燕昱笑了,如嘲似讽,但这一次他嘲的是他自己。

  “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有勇之人。”

  在燕辰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燕昱慢慢恢复了往常的平和从容。

  “我会离开,你不用惊讶,我本就有此打算,虽起因并不如我所想,但我已尽己所能了,这场夺嫡之争是我输了,人事已尽,无力回天,输便是输了。”

  燕昱停顿了会,维持着面上依旧如平常一般的从容笑容,只是眼神有了些微不同。

  “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大哥我一直都敬佩和尊敬着你,无论是观察力、自律力,还是长远谋略方面,你无一不在我之上,我在微妙嫉妒着你的同时,又无法不为你感到骄傲。”

  燕昱长吸一口气,抬步跨出。

  “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然才走出数步,他又突然顿步停下。

  “若是将来他对皇位无意,你们……”燕昱迟疑地说着,慢慢地收了声音,最后他苦笑着摇头,“罢了。”

  春华秋实,枯荣交替,天地自有正序,万事发展也自有他既定的轨迹,强行干涉不过是重蹈今日覆侧,我无能扭转过去,但我能选择不去干涉他的未来。

  他若想要,我竭尽所能,他若不要,我为他挡风遮雨。

  燕昱离去,燕辰目送。

  良久,燕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长廊尽头光阴错落,满园都是风,燕辰却始终未曾收回视线,姚凌云见状,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燕煦侧首,看着姚凌云,摇了摇头:“我没事。”

  见对方依旧皱着眉心,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燕辰笑了笑,起手覆上对方的,说道:“我很了解,若没有一点帝王心术便无法治理国家。”

  姚凌云点了点头:“机心算计有之无妨,重点在与如何使用,用于何处,况且这一次你早看出了二殿下心有退意,只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头,林姑娘葬在江南,我想二殿下也会希望回到那里。”

  “知我者。”燕辰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低沉,但却能给人一种柔和的,仿佛沐浴在春风中的感觉,霎时,周遭略显颓然的气氛也变得温馨起来。

  他和他彼此成就,他们是一体的,所有人在讨论他们其中一个的时候,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提及另一个。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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