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往事
这一天,是宁苏青最后一日待在这个名叫杨头弯的小村庄里,她本该在十日前就离开此地,可由于出了些意外,留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这几日她持续问诊赠药,昼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红,最后总算是治愈了这个小村庄里最后一个伤患。
当她告知当地村民自己明日就会启程离开时,当地百姓无不痛心挽留,但其他地方仍有伤员需要救治,宁苏青以此为由谢绝了众人之请。
暮日西下,明月未出,天边的星辰却已半明半暗地现身天幕。
小院坐落村尾,院中的茅草屋看着有些年头了,虽缺乏修缮,但从中飘出的阵阵药香,却为这再寻常不过的茅草小屋增添了些许古意。
院子里,晒满了各色药材,落日的余晖,打在院内唯一一张石桌上,微微反射着银光。
此时的宁苏青正在为一人上药。
她一圈又一圈地解开面前男子身上的绷带,清理伤口,重新抹上草药,在用崭新的绷带一道一道地为其绑好。
“燕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换药了,伤口已经在长,会有些痒,你切记不要去抓它,接下来几日务必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要碰水,忌酒忌辣,很快就能痊愈的。”
“这次真是多谢你了,苏妹子。”燕湛,后来的大襄皇帝,也就是宁苏青口中的燕大哥,拉上衣襟,朗声笑道,“你真的不再多留几日吗?”
宁苏青闻言笑了一下,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残药,再转身去整理一旁晾晒的药材,缓缓地开口说着:“小妹与人有约在先,原本早在十日前我就已准备离开此地,只是当时正好看到燕大哥你重伤晕在路旁,伤势颇为棘手,才又多留了一阵,眼下燕大哥你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与同伴汇合了。”
潼关地震爆发,燕湛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调遣官兵疏散民众,并亲率物资前往重灾区救济赈灾。
天灾突至,人祸频生,不少难民趁机作乱,使得本就焦灼混乱的情况越加混乱不堪。而燕湛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遭人暗算,他本有余力脱出,怎奈余震突来,天灾之下,万物同等,便是强如燕湛也无能抵抗,他重伤昏迷,幸而被宁苏青所救。
燕湛听其所言,在心中思量了须臾。
他始终还是觉得,让人一小姑娘独自在外,未免不妥了些,不由建议道:“妹子不如再多留两天,我体质不差,伤好得也比旁人要快一些,再过几日,我与你一同前往。”略顿了顿,燕湛微偏了偏头,眼中带笑,语气诚挚地递出一个台阶,“江湖路远,别后难逢,你救我一命,总得让我报答一番啊。”
“燕大哥不必客气。”宁苏青轻柔一笑,出口的声音清越悠扬,不疾不徐,“人与人的萍水相逢,最好的结果是过眼即忘。”
虽知对方好意,可宁苏青仍是拒绝,拒绝的干脆利落。
燕湛一叹,直接阐明道:“可放你一人上路,我终觉不妥。”
“燕大哥多虑了,我武功不差,对付一般的宵小,尚不在话下,况且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居多的。”
宁苏青还是摇头,她轻轻笑着,浅浅的梨涡随着笑纹带起,她的眉眼温和纤细,但她的眼眸深处却满满全是难以摧折的坚持,明明如水,却可穿石。
燕湛凝目看着对方,夕阳下,柔软明丽的少女,轻轻地拨弄着晒过的药材,脸上不见风云,不见山雨,不见喜怒,就只是安静地做着手头之事。
燕湛心下又是一叹,知晓对方心意已定,便也不在多言。
对方说的没错,只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心中莫名的总有一种不安浮现。
可能是许久没有受伤,一时伤重所以不适应吧。
燕湛心下如是作想。
宁苏青默默整理着晒干的药材,将其一一归类。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燕湛抬起的视线,投注在院子外边的那棵树上,梢间枝内,缭绕着淡淡的青烟,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鼻而来,是村民们开始做晚饭了。
灾劫过后,他的心绪犹未宁静。
墙角的瓦砾泥石中稀稀落落地冒出几棵无名的杂草。它们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眼下,它们被泥土掩埋住了,这枝叶稀疏的样子直教人认不出来。
“苏姐姐,苏姐姐,娘亲让我来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兀然,清脆的童音响起,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
“诶,小叶子,今日怎么是你过来?”看着走进的女童,宁苏青半蹲下身,抬起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姐姐这边还有些药材要趁着明日离开前分类整理妥善,就不过去了,麻烦小叶子去跟你娘说一声哦。”
“可娘说,姐姐帮了我们村这么大的忙,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是一定要请姐姐你吃饭的,裴大伯还有林婶婶他们都送来好多吃的呢。”
“这……”宁苏青面露为难。
“苏妹子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但这好歹是村民们的一份心意,你就去吧,剩下的这些我来整理。”燕湛一笑,起身揽下了剩余的工作,“你放心,我虽有伤在身,但你也说了。已无大碍。”
宁苏青略一斟酌,道:“那就麻烦燕大哥了。”
燕湛点头:“不碍事儿。”
宁苏青转身,牵上小姑娘,笑道:“那小叶子我们走吧。”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能见度一点一点变差。
燕湛的行动不甚利索,但还是在日落月升之前将院子里的药材整理完毕。
宁苏青一直未曾归来,今日甚至连来给送饭的人也没有一个。
燕湛不由按上自己的肚子上,叹息。
还是忍忍吧。
又过了半刻时间。
日轮西下,星月取代晚霞,闪闪现身天幕,有一人脚步有些浮,跌跌撞撞跑来。
燕湛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离去的小叶子。
“小叶子怎么了?”燕湛快步上前,扶着对方,问道。
“大哥哥,苏姐姐……苏姐姐。”小叶子面带泪痕,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恐,她颤抖地指着自己家门的方向,语带哭腔说道,“你快去救救苏姐姐吧,爹娘和裴大伯他们,还有那群总来抢我们粮食的坏人,他们……他们欺负苏姐姐。”
燕湛心里紧绷着的弦,断了。
“苏姐姐没事儿的,大哥哥马上去带她回来,小叶子你呆这别乱走。”
燕湛匆匆留下这样一句嘱咐,当即纵身飞出。
然燕湛重伤在身,急驰而去的脚步虚浮无力,略显跌撞,所经之处,落叶飞旋,树影摇曳间,卷起一地纷乱。
始料未及。
燕湛设想过宁苏青孤身一人离开会遇到危险,他也想过她的心地太软会遭人算计,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现在这一种。
将恩人送给仇人,以换取自身利益。
燕湛他怎么也不曾料到人心竟会可怕如斯。
短短一段路,燕湛却觉得无比遥远,千万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网罗交织,绞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宁苏青虽纯善无害,但到底是江湖中人,对付一般的劫匪草寇不在话下。致使窥窃他的土匪头子无计可施,便勾结杨家湾的人设计对付她。
而梁家湾的人,无论他们是出于何故,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将宁苏青卖了,他们将她出卖给了常来打劫自己的土匪以换取安宁。
可如此得来的安稳,又能持续多久?
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人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明知道力有不逮,仍会因利欲熏心而奋不顾身。
燕湛赶到地方时,屋外竟空无一人。
低吼,咒骂,喘息,夹杂着淫邪笑声,参差不齐的从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流出。
燕湛怒极大吼,一时内力暴起,一合木门顿时灰飞烟灭。
燕湛破门而入,却见宁苏青以扫把为剑,与七八个大汉相互对峙。
此时的宁苏青虽衣衫褴褛,情态毕露,但到底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燕湛当即松了口气。
“苏妹子!”
宁苏青闻声侧目,大喜道:“燕大哥!”围在宁苏青身侧土匪不想会有人来到,一瞬诧异,不及反应间,燕湛已纵身上前,将宁苏青护在身后。
“苏妹子你没事吧?”
“没事。”宁苏青粗喘着气。
“怎么回事?”燕湛戒备地盯着面前的土匪,向宁苏青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许催情媚药。”宁苏青答道。
“岂有此理!”燕湛一怒,威压之势陡然而起,引得一众土匪心胆齐颤,纷纷后退。
燕湛起手解下|身上的外衫,没有转头,只抬手递给宁苏青。
宁苏青接下,将其披在身上。
褪去外衣的燕湛,身上的伤口顿时露了出来。
色起胆生,为首的土匪见燕湛胸口有血迹溢出,当即回复趾高气昂,骂骂咧咧道:“不过是个受伤的臭小子,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闯进来,那可别怪你老子我,兄弟们,给我杀了他,这妙手仙女老子今天要定了!”
“好的老大。”
嘿嘿的淫|笑声顿时再度响起。
宁苏青后退一步,她下意识抬手按上胸口,掌心触及一片冰凉。
崇哥哥……
宁苏青墨色的瞳孔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柔软,然而很快那份柔软就被凌厉之色所掩盖,搭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清丽的容颜染上萧杀的意味。
“不自量力。”燕湛冷笑,掌出如电,宁苏青则以扫帚行剑招,二人联手逼退来人。
但也仅这一瞬,后继无力。
实际情况对于他们两人也极不乐观,经方才奔赶,燕湛伤势加重,虎落平阳。
宁苏青手势起落,看似挥洒自如,威力惊人,实则真元未动,所行招式徒有其形,难能重创来者。
很快,他们两人就被一众人等,逼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面。
匪首搓着双手,淫|笑着靠近:“小娘子你还是别挣扎了,这媚药的滋味不好受,何必憋着呢,让哥哥我来疼疼你不好么?”
士可杀不可辱,宁苏青下定决心宁死不从。
就在匪首即将靠近之际。
剑光突起,剑芒暴涨,一室剑气涟漪激荡,数十土匪,手筋脚筋一齐脱出身体。
自血雾中现身的人,面如寒霜,可怕至极。
他显然是听到了匪首刚才说的话。
得见来人,宁苏青惊喜道:“崇哥哥!”
“青妹。”
沈崇的来到,使得宁苏青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防备,被她强行压制的催情药效瞬间爆发,足下踉跄,宁苏青脚步不稳,向前倒去。
燕湛见状抬手虚扶,眼神却不曾在宁苏青身上停留,他转身对沈崇说道:“他们对她下了春|药。”
这,沈崇方才已经听到了。
在潼关,他等了数日,宁苏青却迟迟不来,最后他放心不下,冲冲赶来,不想见到竟是这样一幕。
急欲相见的面孔,此时就近在眼前,可他却有些情怯了。
因为,当此之时,靠近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宁苏青也很清楚,他们三人都很清楚。
相顾无言,一时间,四周恍若空间凝结。
今夜的月亮很圆,月色太美,而显得屋内的烛火尤为暗淡无光。
宁苏青勉力站着,左手抓紧了胸前的衣服,她面色酡红,额头上细细的汗水泛起,沈崇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模样。
一会儿的功夫,沈崇便想通了所有缘由,他只给了自己一瞬的时间去品尝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各种滋味。
可这短短一瞬,于宁苏青而言却仿佛已过三生。
若有似无的低喘声,渐趋可闻,宁苏青强忍着不愿泄露呻|吟,可这低低的声线含糊在嗓子里,闷哼在鼻息间,更是令闻着心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做下决定,沈崇跨步上前,对着宁苏青伸出右手。
宁苏青抬眼,深深地看了沈崇一眼,而后抬起手,将自己的右手交到对方手中。
燕湛来回打量了二人一会,沉吟片刻,顺势退至一旁。
“青妹,你可还好?”沈崇扶着宁苏青,将人半揽进怀里,他垂目看着她的双目如泉,晴朗澄明,比之烛火亮三分。
“崇哥哥,我好热,好难受……”宁苏青的大脑足足有空白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狼狈,可她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掩饰,她只知道,现在是沈崇在自己身边。
有他在,她就安心。
燕湛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将空间留给屋内二人。
“有我在,你很快就会没事的。”沈崇温声说着。
“崇哥哥,带我走,我不要呆在这间房里。”
“好。”
阴雨绵绵的夜晚总是令人倍感烦闷,雨声不止,风声不断,风雨肆意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令燕煦倍感不适。
这时,宁贵妃停下了口中叙述,凝目看着燕煦。
燕煦同样也抬目看着宁贵妃,他眼睛透着不解,神情带着惊讶,仿佛根本没听懂宁贵妃再说些什么一般,微微歪着头。
“娘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燕煦出口的声音很轻,也很沉,声线染着些许无措和惊慌,听起来仿佛乞求一般。
宁贵妃注视着燕煦,她的眼眶有些发烫,心脏也慢慢变得滚烫,翻来覆去地疼了一阵又一阵,可她放任这股疼痛置之不理,一字一字继续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可是娘亲,我累了,我困了。”燕煦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整个人仿佛暴风中的枯叶般剧烈的颤抖着。
“煦儿,逃避是改变不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