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晨光熹微,一抹亮白缓缓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四皇子府邸。

  与以往门庭若市的景象完全不同,眼下,皇府的大门紧闭,唯有两只火红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流露着几分萧瑟的味道。

  府里和府外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空空荡荡。幽深安静,偌大的府邸,鲜少有人在内中走动,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吵杂。

  燕煦在静谧中孤坐,他已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安静了,这无边的静默竟莫名的为他带来了些许安宁的错觉,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四皇子,诸事未有分际,悬而未决,没有结论。

  可这样的安心也终究只是种假象而已。待他回过神后,寂寞已侵蚀周身,可他却不愿反抗,任由这越来越深的寂寞拥住了自己。

  燕煦最近时常在想,当执着的一切都消失了,举目漫然无依,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

  他还没有想通。

  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份诏书。

  是禁足令。

  四皇子燕煦,从即日起,一步也不得踏出府邸,一旦踏出,当场格杀。

  当然不仅如此,他不能出去,外面的人未得太子允许也不可随意进入见他。

  太子,是啊,燕辰已经是太子了。

  他们在外面接受天下人的朝拜,而自己却在这一方天地里生根溃烂。

  就在这一瞬间,失了目标的燕煦,突然找到了新的目标。

  但他仍是什么也没有做。

  此后几日,他更深地放任自己在这无边的孤寂茫然中流连。

  徘徊在变色的过去之中,这种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怎能不让人崩溃疯狂?

  每多呆一天,燕煦身上的沧桑感便多了一分,寂寞也随之多了一寸,终有一天他会被这无尽的寂寥剜骨噬心,吞噬殆尽。

  芳菲殿和左相府曾得恩准数次派人前来探视,所看到的都是这样一个即将崩溃的燕煦。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他担心的时候,燕煦有了动作。

  他将于庆源派了出去,去往芳菲殿,去往左相府,为他,向他的母妃和舅舅带去他的忏悔和乞求,乞求他们去向太子求情,饶他性命,还他自由。

  因为他害怕死亡,害怕孤独。

  突然间,格外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打破眼前沉寂。

  是于庆源拿着封信从屋外冲冲走进:“殿下,这是左相让我给您带来的信。”

  燕煦头也没抬道:“打开观视。”

  “喏。”于庆源打开信封,一路看下来后,不由大喜,“左相说,他和娘娘二人已求得恩典,殿下您不会有事了,过几年,等再过几年,时局稳定了,到时候您就是要出府也是无妨的。”

  燕煦低低地嗯了一声。

  “殿下,您……”于庆源诧异,对于如今的殿下而言,这已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对方看起来却丝毫不见欣喜。

  恼恨,厌弃,茫然,燕煦的语调因种种情绪地堆叠而带着微妙的神经质,他说:“你很高兴?”

  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晨风轻拂着的衣袂,说不出的从容淡定,可细细一看,那双眼,死气沉沉,全无生气。

  “殿下,之前您不是嘱咐我去说动娘娘和左相,让他们定要为您去找大殿求情的吗?”

  于庆源不解,他越来越不懂眼前这个小皇子了,尤其是从他被圈禁以后,更是变得喜怒无常、性情反复。

  燕煦纤细秀美的手指无节奏地轻叩桌面,黑中泛青的乌木桌,白皙修长的手指,映在一起,不经意扫过也是触目惊心。

  确实是他让于庆源去找母妃和舅舅,让他们去找大哥求情的,但那只不过是他加重在燕辰身上的一份重量而已。

  他此举所为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生死和自由。

  对他而言,有的事比之生死,比之自由要更加重要。

  这短短数个月的时间,那些悔,那些恨,以及不能传达的怨思悲情,随着时间的沉埋越发沉重,他绝不坐以待毙,他还要反击,而这一次,必要一击功成。

  燕煦抬起眼,看着于庆源,那目光含着笑,却比月更冷,比霜剑更寒。

  于庆源见之一颤,可他转不开视线,他被他的目光锁定了,避无可避,全身笼罩,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气息。

  燕煦说:“庆源,我不想要活了。”

  果然如此。

  四个字,在于庆源闻言的当下立即冒了出来,以至于庆源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瞪大了双眼:“殿下您胡说什么呢?娘娘和左相不会让您一辈子受禁的,他们会想法子让您出去。”

  “然后呢?出去以后又如何?”

  晨雾还没有散去,天边的一轮红日,在雾色中观来,极像是纱绢上所落下的一滴朱砂,红的惹眼,燕煦苍白的面容经此一照,看起来有了一些温度,却始终掩不住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死气。

  “在没有确定时局真正稳定之前,他们是不会放我出去,等我再出之时,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于庆源沉默,良久,他道:“殿下,您为何就不能照着贵妃娘娘的期望好好活下去?”

  燕煦轻勾了下嘴角,反问道:“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走吗?”

  那年在雪地里饥寒交迫的自己,为什么会跟他走?

  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一世,不甘心就这么看着同父异母的兄弟踩在他的头上安稳度日,不甘心他的母亲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他要让那群人刮目相看,他要让他的父母死后同穴。

  这一切都因为跟着眼前这个人而做到了。

  看着于庆源乍变的脸色,燕煦垂下视线,漫声说道:“因为我渴望太阳啊,可内心又隐藏着的一份见不得光的感情,也就注定了我此生都无法按照母妃的意愿生活。”

  于庆源张了张嘴,但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这一瞬间,于庆源仿佛在燕煦的眼中看见九天风云变幻,一瞬千端,他便知晓自己的劝阻是没有用的。

  “但在死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情。”

  于庆源感到燕煦将缓缓垂落的视线再度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也同样看着燕煦,看着那深切的,刻骨的仿佛要拖着一切一同走入地狱的眼神。

  这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于庆源视之如己出,可现在他的孩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于庆源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唯有成全。

  他垂下视线,躬身一礼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燕煦递出一块玉佩和一封信:“去望花楼,找到慕容淮,然后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便会给你我想要的东西。”

  于庆源道:“据闻慕容公子数月前就离开京师去往塞北,眼下并不在东都。”

  “你去便是,将这玉佩交给掌柜的,自有人会带你去见他。”

  “诺。”

  于庆源颔首应下,却没有离去,斟酌了半晌,他问道:“慕容淮,此人还能相信?”

  燕煦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神色突然就飞扬了起来,连眼睛都亮了。

  “能,当然能。”

  燕煦不是傻子,他不仅不是傻子,还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像他这样的人,自然看得出慕容淮对他的心思。对方不提,他便也不去点破,他们就这样默契地维持着安宁表象。

  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利用本身就是一种包含了信任的情感。

  因为要做所做的事情都太过危险了,所以利用的同时也等同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了出去。

  慕容淮对他赋以真情,他回馈给慕容淮的是全身心的信任,如此这般,岂非也算是以真心换得了一颗真心?

  见他如此笃定,于庆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可走出数步的于庆源突然又顿步回身,再问道:“殿下也不怕我背叛你吗?”

  “你不会的,相交为友,人难免会彼此了解进而变得相像,你不会背叛我,就如同我不会背叛你一样。”

  “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燕煦一叹,“再说了,除了你,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托付信任了,便是你真的背叛我了又如何?左右不过一条性命。”

  于庆源笑了一笑:“我不会背叛你的,从那个雪夜开始我们就是生命共同体。”

  于庆源离开后,室内又恢复了冷寂。

  处在燕煦这个年纪,正是大好青春时,平生最厌恶的当属是寂寞,可燕煦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心有所求,他人他物皆入不了眼,如此性情,寂寞也是该然,他的年纪还很轻,可他的眼底却已有了霜雪。

  没人说话的四周很安静,唯有呼啸的风吹着屋外的树木,发出瘆人的声响。

  初阳渐渐升高,橙红的天际随之渐渐褪去了浓烈的色彩,天光大亮,照得燕煦的目之所及更加悄寂。因为失势,原本便为数不多的下人也跟着懈怠起来,台阶边上杂草重重却无人去除,也有些因为骤变的天气耷拉下了叶片,一眼看去全无生机。

  燕煦是不甘心的,他已一败涂地,最后所得到的是这祈求而来的卑微生机,让他怎能甘心。

  机关算尽,功亏一篑。

  你既然不肯爱我,那又何必留下我,你既然不肯恨我,又为何不杀我,无论燕辰是爱是恨,他都不该活着,他无法忍受燕辰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对待自己,仿佛他只是他大襄万千子民中的一个。

  “大哥啊大哥,我是不会允许你就这么随意地对待我的。”

  燕煦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带着种类似情人低语时的甜蜜感,可又非常阴森,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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