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四)

  “谢怀,你我同为主司,又哄骗谁呢?”姜宁不为所动,道:“混沌界,虽为上三界,实为污垢之所,自古以来,天地万物何不遵循因果轮回之法度,既如此,为何还有混沌界存在?除却创世大祖死后自愿归身混沌,众生造孽,是宁愿沦为畜牲道都不愿去那鬼地方。”

  “那是死境。”姜宁道:“去了哪里,若不能及时而归,就是真的没了。”

  关于那个人存在过的记忆,身份,罪孽,善果,过去种种,一并消失,成为白纸。

  “他做错过什么?要被遣归混沌?”姜宁回头,白发狂飞,心中的执念经年累月地沉淀在眼中,地下魂魄由他差遣,穿透冰层,直上青云。

  谢怀与成钰同时上前,无数魂魄缠绕成藤蔓状,阻挡着前路,陈清酒御剑至高位,结界散开,堵住众鬼逃脱之口,而在同一时间,白衣紧随而上,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陈清酒面前即悬崖峭壁,他回头看了一眼,左手暂且托着界印,右手将长剑掷于脚下。

  “陈清酒!”白衣上前三两步,衣袖满片红色,脸色和鬼一样。

  立在峭壁之上,居高临下,陈清酒可以清楚的看到下面状况,他眉峰微挑,随即以剑护身,双手抬起。

  白衣瞳孔微缩,看着他将灵核祭出,金色的光芒微弱却不失源灵之力。

  陈清酒感觉到丹田空荡荡的,他将下唇咬破,不遗余力。

  山崖之下,火光冲天,陈清酒后退半步,呕出一口鲜血,灵核自然浮向高空,身后剑阵迅速破裂,长剑回手,与此同时,白衣逼身而来。

  灵力裹着刺骨的风雪,白衣一击而上,陈清酒手中的剑荡起一层清辉,剑身嗡鸣,淡蓝色的光壁阻拦住白衣的袭击,陈清酒立足于中间,突然启唇笑了笑。

  白衣看着他的唇语,瞳孔放大,当下撤了手掌,还没来得及后退,面前的光壁便已经炸开,瞬间地动山摇。

  灵核一同破碎,炸开的金辉四散开来,挡住了一片天,山壁垮塌,坠落之时,陈清酒找了块相对安全的地方,将自己悬挂着,免去一场雪灾。

  而此时的下方,成钰长剑逼近,姜宁颇为镇定地捏住他的剑刃,身子侧仰,抬头看着黄泉界的变化,目光一变,他反身背过成钰,同时手指轻拨,将成钰手中的剑推向谢怀面前,整个人飞身而上。

  成钰的长剑紧随其后,姜宁回头冷睨了一眼,抬指挥袖,突然面色阴沉,他被迫回到地上,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手。

  陈清酒已经过来,姜宁看着他,神情阴鸷,“你干了什么!”

  “你猜不出吗?”陈清酒抖掉肩头风雪,道:“这偷来的神力,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不可能,没有人能取走我的神力。”姜宁瞪大眼睛,想要运转神力,却发现他似乎真的失去了与黄泉界的联系。

  “是金光,那道金光。”姜宁抬头,看向头顶落下的金色流光,“一定是它。”

  姜宁后退半步,掌心暗影翻涌,他整个人再次跃向空中。

  谢怀在旁一直警惕着姜宁的动作,见姜宁又要作妖,他眉峰微凝,瞳中红光妖冶,拔出立在地上的长剑,手紧紧攥着。

  长剑自后心插入,姜宁的手掌一瞬间贴上了那层金辉,他感觉到了其中的力量,瞳孔紧锁。

  剑出,血色弥漫,姜宁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偏头看向下面的陈清酒,突然笑了。

  也好,也罢。

  姜宁有些释然地想,这一次,终归是没有亏本的。

  他眼睛一闭,还未落地,身体已经完全被烧为灰烬,黑色的浮尘乘风而上,与金辉融为一体。

  冰棱纷纷扬扬,化作冬雪散落,几人早已脱力,皆仰面躺在地上,看着漫天飞雪,心神安宁。

  一切已经步入尾声。

  成钰侧头,笑看着几步之外,同样仰躺着的陈清酒。

  雪皑皑,落白头。

  疲惫与疼痛一同侵袭,只是大劫之后,也不觉什么,大概只要这般躺个三两天,别管它断胳膊少腿的,都能活蹦乱跳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成钰温柔的眼底渐渐落下金色光芒。

  他先是一愣,随后嘴角笑意消去,整个人猛地起身,又因为筋疲力竭,而重重摔在地上。

  “阿酒……”

  陈清酒目光落在指尖,看光芒如萤火般,从他体内飞出,与此同时,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

  “阿酒。”成钰双臂撑地,几步距离,艰难爬了过来,颤抖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在哪里?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去抓那些从陈清酒身体内跑出的魂力,试图将它们塞回去。

  “儿茶。”陈清酒五指轻抬,够到他衣袖,声音微弱,“你哭了。”

  咸湿的泪水落在指尖,陈清酒由心中叹了口气,不禁释然道:“我也,终于能骗你一次了……”

  成钰摸着他冰冷的手指,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打颤。

  “谢怀。”成钰回头,大喊道:“谢怀,聚魂灯,给我聚魂灯啊!”

  陈清酒望着他,眸色逐渐黯淡,而后涣散。

  傻子,聚魂灯,哪里能救的活已死之魂。

  “太傻了。”陈清酒心想:“怎么能这么傻呢?”

  *

  青白色云雾缭绕,金色暖阳透过云层,影影绰绰,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

  “锦儿。”

  陈清酒意识不清,闻言迷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被自己吓醒了。

  “锦儿。”

  身后那道温润的声音再次如此呼唤,陈清酒坐在地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头,软喏喏地叫了声:“祖神大人。”

  话音未落,陈清酒终于发觉不对。

  他颔首,看着自己这一双软胖的小手,几乎感觉被雷劈了。

  “莫怕。”身后离他不远处的青袍男子温声笑了笑,道:“你在凡尘的那个身体,死后被人强行复生,如今已是走到尽头,只能重新换个身体了。”

  虽然有些惊吓,但陈清酒还不至于失态,稳稳妥妥地坐在地上,裹着比自己大上几圈的衣袍,脆生生道:“那我还能回去吗?”

  “回去?”祖神微觉诧异,“是回凡尘界吗?”

  未等陈清酒回答,他便走了过来,伸手摸着陈清酒的额头,了然道:“我懂了,对于锦儿来说,凡尘界已经有值得牵挂的人。”

  陈清酒如今的这个身体,对眼前人充满了敬畏之心,闻此,不禁埋了头,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

  “无妨。”祖神席地而坐,声音淡淡,“凡尘界,是一个很温柔的地方,你若想留,便随心而去。只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从此以后,是生是死,你与神域,便真的再无瓜葛了。”

  “我明白。”陈清酒低着头,道:“从我决定离开神域时,便没想过再麻烦这里。”

  祖神幽深的眼睛看着他,沉吟片刻,慢条斯理道:“三百年前,混沌界乱,神域陨落了八位神使,如今你再离去,偌大一个神域,已不足百人。”

  提及这个,陈清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祖神,那混沌域,真的是污垢之地吗?”

  “我知道你心中所疑。”祖神道:“若真如此,为何当年创世大祖愿意身归混沌?”

  祖神一挥袖,两人之间的云层化开,一片黑暗的混沌界显露其中,所见之处,青魂飘荡。

  “混沌,乃万物之基,三千界之所以稳固,便是有混沌界的存在,但这其中力量,并非取之不尽,当界域失衡,混沌界的力量便会外散,稳固其中,同时收取一份报酬回去。”

  镜中,乌云散开,青魂光芒逐渐黯淡。

  祖神道:“当然,如创世大祖这般,献祭之后数千年,便可免于无辜之人枉死。”

  “所以姜明算是当年的一份报酬。”

  或许不仅如此,陈清酒心想,当年化祖一灾,正值混沌界乱时,为稳固界域,被悄无声息带走的‘报酬’绝对不止姜明一人。

  “其实细想下来,毫无公平可言。”

  “嗯?”陈清酒仰头,有些不解。

  “但没办法,天地法则,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祖神声音有些低沉,抬袖挥去幻境,又笑了笑,“你这次立了大公,所以离开前还可以问我求一件事,或者一样东西。”

  被祖神恩赐的陈清酒瞬间受宠若惊,仔细将他与沉锦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想了想神域里价值不菲的东西。

  “连理枝。”

  “连理枝。”祖神意味深长地重复一句,吐了口气,道:“尔来错枝燕归巢,请君巫山连理绕。”

  “可是,锦儿,这样东西,你不是许了人吗?”

  陈清酒:“谁?”

  “那个孩子,当年为了骗你手中一节连理枝,也是历经坎坷啊……”

  “儿茶?!”

  陈清酒勉强按耐住心中惊诧,祖神望着他,一脸深意,“看来你归心似箭,还想求别的什么吗?”

  陈清酒见他如此执着,想了想,不禁笑问:“我若是求与天同寿,祖神能允我?”

  “这个自是办不到。”祖神默默看着他,忽然伸手,将这小小的孩童抱入怀中,心中惋惜,“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的都留不住……”

  祖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着痕迹地抹了把辛酸泪,又慈爱地掐了掐陈清酒尚且有婴儿肥的脸颊,无可奈何,“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陈清酒被扔下云端时,隐约还瞧见那人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祖神形象。

  陈清酒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正要深眠时,猛地腰身一痛,虽不至于粉身碎骨,但摔得个八分凄惨也是有的。

  “谁!”

  陈清酒手腕撑地,咯噔一声脆响,听到身后声音,呼吸凝滞,也不管肋骨断了几根,爬起来就要扑过去,然后惨不忍睹,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

  祖神还很贴心的把他送到了家。

  陈清酒先是茫然无辜地坐起,不过须臾,就红了眼眶,托着半个折了的手臂,疼得眼泪不要钱的落,委屈道:“儿茶……”

  成钰披着一件单薄衣衫,站在温泉边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童吓了一跳。

  “阿酒。”他随即意识到面前人是谁,脸色大变,大步上前。

  陈清酒一张白净的脸被泥爪子和眼泪花糊得是东一块,西一块,这个五岁小童的身体终于挨不过这些疼痛,仰头嚎哭不停。

  灵均仙主出息了。

尾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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