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是年,天佑年十二。

  这日早课后,告别前文武状元如今的吏部尚书,天佑与思昙便照旧来到太花园中练剑。

  只见一黄一黑两个玉树般的身影手持木剑相对而立,闻风而动。思昙攻速很快,天佑也毫不逊色。所谓见招拆招,二人你攻我挡,你挡我拆,期间衣袂翩飞,十几招过去,或许是招式的原因,渐渐地,二人的剑式融为了一体,似舞动的人与影,又似双飞的彩蝶,好一副阴阳和谐、默契缠绵。引得在一旁观看的丫头们不由掌声连连。

  待将那相思,相望,相亲三重招式演练完毕,天佑将木剑收入剑鞘与思昙相视一笑,好似一对历经爱恨情仇的璧人最后恩仇尽湮,彼此微微一笑相忘于江湖般,让看的人心里尽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时,一留着络腮胡茬的中年男子,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两把修长宝剑徐步朝天佑二人走来,还未走近,“不错!不错!看来你二人已将忘尘剑法融会贯通了。”

  天佑二人立即看向说话人,“师父!”一见教自己武功的师父,天佑便眉开眼笑匆忙跑到跟前,看了眼手中宝剑,又抬头望着师父,“师父何时回来的,手中宝剑可是送我与思昙的?”

  天佑与思昙这师父浑身江湖气,让人一看便觉此人一定是个大侠。三月前,这大侠将忘尘剑法悉数教于天佑二人后便称师门召唤不知归期何时。

  实则,他哪是师门召唤,他的师门早就被他抛至九霄云外,现如今,估计连师门称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原是一逍遥惯了的江湖闲人,自然不习惯王朝内的条条框框,若不是与他有恩的吏部尚书相求,他才不会来皇宫教什么太子与小将军练武。况且这太子与小将军年龄又小,他最讨厌与小孩相处。且这小太子精力旺盛得不行,整日整日缠着他要学新招式,没有新招式便要他讲什么新的江湖故事。新招式与不重样的江湖故事哪有那么多?他更是烦得不行。但迫于报答吏部尚书恩情,他只好忍耐了六年之久。

  三月前,他终于烦得不行,要说恩情,六年之久也算还清了,打算辞了吏部尚书一走了之。

  可这要一走,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他教了小太子与小将军六年之久,虽心累体疲,师徒情谊多少是有的。转念又一想,这师徒情谊是建立在六年之久的心累体疲上,便又觉得一走了之多少有些不甘心,至少,他要享受一些作为师父的好处再走吧!

  矛盾许久,果然还是自由潇洒胜过一切,便想了一个折中办法,将自己压箱底的功夫忘尘剑法传授予二人。

  这忘尘剑原是一男一女且两情相悦才能练会的不传剑法。若二人心意不通则不可能领会此剑法真正内涵。想着这两小儿天资聪颖或许能另琢磨出一跳路来,若成功,也算是尽了师徒情谊。

  若琢磨不出,也好挫挫二人学什么都畅行无阻的锐气,想想六年之久常常被烦得一个头好几个大自己,稍微捉弄一下徒弟出口恶气也挺好的。

  两全不能其美,占一样也不错了。

  没料到,今日一回,这二人竟然误打误撞将忘尘剑练会了!当即内心既自豪,又为自己突然归来打算做的事情感到心安理得。

  见天佑问话,三月时间说短不短,如今面对面站着,自己似乎不再怎么讨厌这小子了,便笑了笑,“这可是我托江湖铸剑大师特意为你二人打造的,可是废了我一番心力!”说着将宝剑分别给了二人。

  因此前二人练武皆是用木剑,得了宝剑,还是由师父口中的铸剑大师量身打造,天佑自然高兴得厉害,欣赏了个遍之后便飒爽拔出做了个架势。而思昙,则是一如既往地面色冷淡,接过之后便一拱手,同天佑说了声“谢谢师父。”

  相比天佑,思昙的态度与作为往往比较容易引起师父的注意,想来自己很是摸不清这思昙小徒弟的喜好。明明长得一张乖巧相,却像是个尝遍世间冷暖的老者般淡然,甚至还不苟言笑。不由薅了把思昙的脑袋,“为师今日归来,是不舍你我三人之间的师徒情谊,送佛送到西,给你们上最后一课也算是郑重告个别。”

  没想到师父此番久久而归竟是为了告别,知师父是江湖中人,来去全凭喜好不可强留。可几载相伴,天佑难免有些不舍,“师父,若徒弟执意挽留,你可否多留几载?好歹等徒弟再大些,孝敬孝敬师父再走。”

  听天佑情真意切,师父竟一时有些动容。于是拿起酒壶仰头灌了几口,烈酒下肚畅快了不少,面容之上也很是有江湖大侠那般来去自由如风的潇洒意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缘来缘去总有尽的那一天。”又薅了一把天佑的头,“走吧,出宫去!”

  “出宫?”天佑早年刚会识字时,受民间武侠话本的熏陶,日思夜想着要去江湖当大侠,便时常带着思昙与随身护卫偷溜出宫在街头巷尾行侠仗义。奈何街头巷尾都是些鸡毛蒜皮,帮人打打架的小事,登不上大堂,大侠梦自然久久没有起色。他何尝不想做件大事,比如抓个江洋大盗,当个武林盟主之类好让他一夜便成名,奈何京城据他所知无大事,又城墙深厚,他出不了京城,便寻不到丁点机会。

  师父总说自己是鼎鼎有名的大侠,可任天佑怎么求他,他都不愿让天佑见识见识他在江湖中的地位。如今师父竟然要带他们出宫,莫不是师父终于想通了?肯定是的!见梦想快要成真,天佑便几乎将分别的感伤抛诸脑后,“师父所说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都最后一课了,为师难道会骗你们?”脸上的心虚一闪而过,不过天佑二人始终未发现。

  近两月未偷溜出宫,如今这京城依旧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参差十万人家。不由兴叹,好一个太平盛世!又能看到与宫中大为不同的人生百态,天佑高兴得厉害,反正有的是时间,便暂缓此行目的,拉着思昙加入了观看街头杂耍的行列。

  杂耍虽新奇,不过都是些小把戏,和往常一般,看着看着天佑便失了兴致。

  正赶上庙会,街上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和新奇玩意儿,便又拽着思昙在街上到处逛,直到手里的东西实在拿不下了便打算拉着思昙去酒楼吃酒。

  师父因不忍扰了天佑这没见过世面般的兴致,才始终无言跟在身后。如今新奇劲儿已过了,他还有最后一课要上,便在他们跨进酒楼前打了一下岔,“你们还上不上课,为师赶时间,如若不然,为师这便走了。”

  经师父提醒,天佑这才将出宫是为上最后一课的念想提上心头,自然上课才是紧要的,“徒弟一时高兴......”又问道:“不知师父要教我们哪一课?”

  “行走江湖,必定是行侠仗义!”师父道。

  言此,思昙不由皱了下眉,“行侠仗义?”他疑问,心道这师父不要惹祸上身才好。

  可天佑一听行侠仗义,果然如他所想,便眼冒精光,觉得自己明日便会名震江湖,十分激动,不由将手搭在了刚收到的宝剑上,颇跃跃欲试。

  “跟为师来。”师父道。没几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悄悄潜至一平民院落的柴房之外。

  “这是……”天佑疑问,见师父戳破了窗户纸向里看,天佑也学着往柴房里看了看。这一看,便见一少年与一少女被捆在柴房中。见少男神情悲愤,少女满面凄楚,一看就是受了欺负,“师父,我们便是要救这二人?”

  “对,这两孩子本事良善之后,却被那些个权贵恶人绑来变卖。”师父道,“我今日要教你们的不仅是行侠仗义,此中道理你二人自行体会。眼下先救那两孩子。”

  说到救人,天佑立即抽出宝剑,“是!”一剑斩断了房门上的锁。

  思昙见师父抱臂而立,像是不打算插手。又见天佑已经进了柴房,便只有先跟着天佑进了去。

  少年少女一见来人,下意识便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天佑道。说着,很快除了束缚二人的绳索,“跟我们走,我们一定会保证你二人的安全。”

  走出柴房,师父已经不在了。天佑想着这是师父对他二人的考验,理应由他二人完成,便看向思昙,“你护着他们,我去探路。”

  这院子院墙不算高,他们是走近路翻墙来的。天佑自然不清楚院中的守卫情况。这二人一看就不会功夫,且其中一个还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娃,再翻墙走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有从正门突破。

  正打算走,便被思昙抓住,“殿下,还是我去吧。”自从进了院子,思昙便知这里里里外外守着七八人。虽天佑的厉害他知道,但对方毕竟是成人,难保会发生意外。

  见思昙如此护着自己,天佑内心一阵感动。但他又何尝不怕思昙出意外,便强硬地推开了他的手,“我将守卫引开,你趁机带着他们离开。”见思昙还在犹豫,“这是命令!”说完便走了。

  天佑自幼顽皮,又贵为太子,理应如京城那些被娇惯着长大的王宫贵子们一般恃才傲物,醉于享乐。可他却没有,相反地还尊老爱幼,虚心向学,那些贵公子身上有的优点他都有,没有的他也有,一相比较,天佑的品行不知甩了那些贵公子们几条街。且天佑年纪轻轻,一到紧要关头,总是如此时这般有所担当,未曾仗着自己的身份傲慢对待过任何人。

  天佑可以说是思昙看着长大的,不由自豪了一番,便与天佑兵分两路,伺机而行。

  出了后院门,天佑便被守在门外的人发现,好在他功夫不错,守卫看起来人高马大却只是个不会功夫的空架子,他很快便解决了他们。见其他守卫发现这边的动静匆匆赶来,他便跟思昙打了个暗语,然后便言语嚣张地引了其余守卫来追他。待生生磨了那些守卫几条街后,估摸思昙有足够的时间逃了,便一使劲甩开了早已追他追得精疲力尽的守卫们,前去跟思昙汇合。

  天佑声东击西几乎引走了所有守卫,思昙这边只是谨慎走了几步便逃了出来。如今刚到先前约好的酒楼,就见自家那师父正翘着腿,无比闲散地享受着美食和佳酿。正想打招呼,身后的少年少女便抢先一步跑到师父的身边,“叔父,你怎么在这里?!”

  叔父?思昙疑惑,见少年少女见到师父的高兴神色,还有师父对他们的又是揉头发又是揉脸的宠溺举动,师父应当真是他们的叔父。

  想来师父是为了给他与天佑上课,考验他们。恰好他的侄子们遭到绑架,便才拿了他的侄子们做教材。以师父的为人这事也是做得出来的,便没再疑惑此事。不知天佑是否平安脱身,便道:“师父,我去帮太子殿下。”

  “不急。”师父叫住了他,“你完成了你的任务,他便也该完成他的任务。既是考验,你若帮了便算不上考验了,安心坐下来等吧。”说着拍了拍一旁空着的位置。

  “可.....”思昙还想再说,见师父没再理他,想来凭守卫的身手还有天佑的机智要脱身说不上难,到底是自己过虑了,便照师父指示落座了。

  思昙一落座,少女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思昙身上,“你是叔父的徒儿?”其实少女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思昙身上,此前逃命便没有说闲话的时机,“那位大哥哥是太子殿下,那你呢,你是什么大人物?”

  少女的声音挺好听,清脆清脆的,很是悦耳,思昙不由细看了看少女,见她长相清纯可人,顶多十岁年龄。听闻师父无亲无故只有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师门,又哪儿来的这一对侄儿,疑惑一闪而过。自是师父的亲人,他便不可怠慢,答道:“是,别人称我为少将军。”

  听思昙是将军,少女的双眼一亮,满是崇敬,“那我该称你什么?”想想,“亲近之人都唤我做沐儿,你既然是叔父的徒弟,那我便称你做哥哥吧!不知哥哥的名字是什么?”

  “师父称我为思昙。”思昙道。

  “那便是思昙哥哥!”沐儿高兴地蹦了下,“今日多亏了有思昙哥哥来救我和哥哥,若不然,我们还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思昙哥哥是我们的大恩人!”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绣的十分精致的荷包,“这是我自己做的,上面的图案是昙花,也不知思昙哥哥的昙是不是昙花的昙,不过同音便也是缘分,希望思昙哥哥不要嫌弃沐儿聊表谢意的心。”

  天佑还未进屋,便听见甜甜的女声一个劲儿地叫着思昙哥哥,思昙哥哥......如今一到门口,就又看到思昙正跟长相清纯可爱的女孩儿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再看一旁闲适饮酒的师父,便心内不平,想着自己累死累活地引开追兵,他们却没事人似得一个喝酒,一个谈情说爱!

  正要发作,见四人都看向自己,便觉得此时发作似乎不好。想了想,喝酒就算了。这谈情说爱嘛,天佑看向沐儿与思昙拉着的手,当即心内一酸,心道,谈情说爱不能忍!

  这一想,便将自己要名震江湖的大事忘得一干二净。忙上前挡住思昙,“沐儿妹妹哪里的话?师父与我们有恩,你又是师父的侄儿,救你们兄妹实乃天经地义,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天佑接着道:“再说,若真要论功言谢,我的功劳更大,沐儿妹妹怎么不先谢我这个有功之臣,反而先隆重谢起思昙来了。”见沐儿看向思昙的眼神崇拜得厉害,便不由道:“莫不是因为思昙长得比我好看?”

  天佑自小便觉得思昙长得好看,闻起来香。他自己这般认为,便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一时口不择言便说了出来,也不想想对方可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他这一番高谈阔论地指责,当即脸上一阵红白,眼看着要哭。

  人家沐儿又没做错什么,天佑此前不在便先谢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思昙也不知天佑何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了。见泪水在沐儿眼眶里打转,便忙收了沐儿的荷包,“沐儿妹妹,太子殿下无心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你的礼物很好,我很喜欢!”说着还学着旁人哄小孩那般轻轻摸了摸沐儿的头。

  小姑娘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思昙收下荷包,又说喜欢,还这般温柔地哄自己。当下就将天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两手抹了眼泪,“思昙哥哥喜欢就好!”

  天佑见状,也不知怎地,心里越不是滋味,本想再理论一番,便被自家师父拉了坐下。

  “你们先下去等叔父。”师父对少年与沐儿道,于是,便进来一人领着他们走了。接着,师父看了看思昙和天佑,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临别在即无需多言,最后一课已上完,为师的责任已尽。我一生最爱之物便是美酒,你二人且举杯为师父我践行吧!”

  没想到师父真是要走,天佑心内的滋味一下又变成了不舍,于是也举起了不知何时斟满的酒盏。同时,思昙也拿起了酒盏。见师父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天佑便也一仰头喝了。见二人如此干脆,思昙些微犹豫之后便也喝了。

  “你二人还未对我行过拜师礼,如今师徒缘分尽了。不枉我苦心教导你们一场,便将拜师礼与谢师礼一同做了,酒再饮三杯,然后给我磕三个响头,咱们师徒三人便就此别过吧!”师父道。

  一盏下肚尚且头脑晕沉,更不说再三盏了,思昙到最后都不知自己是否行了谢师礼。

  天佑平时虽未怎么饮酒,但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差。而今日四盏下肚,他却醉的厉害。手脚并用行了礼,他的视线越发不清楚,模糊中见师傅扛着剑与酒壶走后,他便醉得不醒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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