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梦

  姬云羲做了一个梦。

  梦见十一岁的他,站在兰佩宫中,被一个美丽的女人牵着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最甜美的谎言。

  “云羲,母妃是爱你的。”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怎么会不疼呢。”

  “云羲,我托人问了,你的宋宣哥哥已经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母妃,我们娘俩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

  这是他的母妃。

  曾经的宋淑妃。

  在淑妃刚进宫的时候,兰佩宫也曾经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宫人趾高气扬,宫中妃嫔谄媚不已。

  那时淑妃是宋家的嫡出大小姐,盛京有名的美人,在最好的年华风风光光地被抬进了宫,无人不艳羡她的美貌与运气。

  这都是姬云羲在宫人口中听说的,而这些叙述,大多都带着嘲讽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因为现在的兰佩宫,门庭冷落、荒草丛生,偌大的宫殿,只有淑妃和一个仆妇居住。

  而淑妃现在的名字,叫做宋庶人。

  她不是风光无限的大小姐,不是高高在上的宋淑妃,只是一个被遗忘在深宫之中、却又美丽的妇人。

  这是姬云羲曾经对自己母亲的全部印象。

  对于姬云羲这个曾被抛弃的孩子,淑妃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温柔地哄骗着他,却又不间断地暗示着他。

  “你这样的身体,除了生身母亲,这世上又有谁会对你好呢?”

  “你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健壮的身体,若是再没有精明的头脑,跟废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为什么要哭!你是要让别人看见你有多么软弱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下来的是个废物吗?”

  “云羲,你要帮我。”

  是啊。

  他要帮她。

  就像她说的,那个会无条件的,温柔地对待他的宋宣哥哥,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了。

  唯一剩下的温度,就是眼前这个被称为母亲的美丽女人。

  这个美丽、温柔、却又不断地提醒着他的弱小卑微的女人,这个不断要求他争抢,要求他出头的女人。

  哪怕她明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有多危险,越是出色,就越是举步维艰。

  哪怕她曾亲眼见过他身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她却还是能够笑着对他说:“云羲,你要帮我。”

  “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

  他一直坚信着这一事实。

  直到他在那一天,走进了兰佩宫。

  他穿过一层又一层地帷幕,听到后头此起彼伏地喘息和呻吟,听到女人的笑声与低泣。

  紧接着,他听到了男人低低地调侃:“我是不是该叫你母妃?怎么,我的皇弟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吗?”

  那个温柔的女声娇嗔:“胡说什么,你总教人为难一个孩子,我还没有说你。”

  那男人忽得冷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

  这声让姬云羲听出来了男子的身份。

  太子姬云弈。

  “宋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姬云弈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鄙薄和轻蔑。“想扶病歪歪的三皇弟上位?你也不怕折他的寿。”

  女人没有说话。

  姬云弈继续冷笑:“你若是聪明,就该让他安分些,等到我坐上了那个位置,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怎么也会给接你出来,给你个太妃的位置坐坐。若是让我高兴了,赐他一个安乐王也未尝不可。”

  “可若是你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姬云弈!”女人厉声尖叫。“你威胁我——”

  姬云弈冷笑:“怎么,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什么淑妃娘娘吗?嗯?宋庶人?”

  帷幕后的姬云羲愣住了。

  淑妃?宋庶人?

  他忍不住倒退一步,不慎碰落了瓷器,让里头的男女都停了对话。

  “谁!”

  里头的声音问。

  他被惊得一动不敢动。

  里头的男人掀开帷幕,披上衣裳,大步踏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高高举起。

  果真是姬云弈,他高高在上的皇兄,大尧的太子殿下,竟和自己的母妃滚在了一张床上。

  姬云羲觉得荒谬,他想笑,却又因为窒息感,只能不住地挣扎着。

  他不是第一次离死这样接近了。

  但是他从没想过,当自己在病中一次又一次挣扎过生死线过后,竟会死在了这样一个情景。

  “快住手!”他听到淑妃推开了姬云弈。

  “怎么?你心疼了?”姬云弈松开了手,“你的好儿子若是说出去了,你和我都要完蛋。”

  “我至多是一个废太子,但是你,秽乱宫闱?你当你还能活下去吗?”姬云弈嘲弄地看着她。

  她的神色错愕又慌乱,一会瞧瞧姬云弈,一会又瞧瞧他,半晌终于稳定了下来:“我明白,我会解决的。”

  姬云弈勾起了一抹看好戏的神色:“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解决。”

  “是要他的性命,还是要你我的前程,你自己好好选罢,宋淑妃娘娘。”

  随着这一声充满恶意的称呼,姬云弈终于离开了。

  淑妃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姬云羲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母妃……”

  “我在,”她温柔地俯下身来来,轻声安抚。“乖孩子,母妃不会让你出事的。”

  “相信母妃,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

  “殿下,殿下。”

  姬云羲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双眼,正对上捧着药碗的祝阳。

  他从卧榻上起身,被褥上还带着宋玄身上特有的气味,让他忍不住留恋。

  “宋玄呢?”他问。

  祝阳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单膝跪地,将头垂了下去。

  姬云羲微微阖了双眼。

  还是走了。

  祝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宋先生也是挂心殿下的,只是……”

  “他该走的。”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

  祝阳吃了一惊,不敢接话。

  “宋玄那封信呢?”他问。

  祝阳连忙从旁边取来,那信被他发怒之下搓揉得不像样子了。

  “烧了吧。”姬云羲说。

  “这……”

  “烧了。”

  “是。”

  姬云羲眼睁睁瞧着那信纸一点点在烛火中燃烧殆尽,忍不神思恍惚起来。

  宋玄不知怎么从姬云弈里知道的这一桩旧事,不知怎么向他提起,还要一再隐瞒,最终再三斟酌,才肯在书信里跟他提到。

  宋玄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殊不知,他早就撞破了这一桩故事。

  说不知道姬云弈赶尽杀绝的理由,只不过是个谎话罢了。

  、

  甚至于,他还亲手弑杀了这故事的主人公。

  他的生身母亲。

  姬云羲瞧着自己苍白的双手手,神色愈发地扭曲狰狞起来。

  这样的肮脏一双手,怎么配去挽留宋玄呢?

  番外 一百五十两

  后来,方秋棠每每想到那一天,都会觉得是一切孽缘开始的一天。

  那时候、方秋棠刚刚开始做生意。

  他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厌恶着方家,但他骨子里始终流淌着方家的血、受了这商贾之家的影响。

  虽然他也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但是一切都比不过物品交易给他带来的愉悦感。

  当然,如果达成交易的手段,可以排除掉这些荒唐的酒桌饭局,他一定会更加热爱这份事业的。

  那天方秋棠在青楼的后巷,吐了个昏天黑地。

  幸好上头那几个吃醉了酒、大腹便便,搂着姑娘嘻嘻哈哈的生意人,看起来对他的招待似乎还算满意。

  天知道,最让他痛苦的不是这一肚子的酒水,也不是上头鲜花牛粪的视觉污染,而是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必须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抹了蜜一样的甜。

  他从怀里摸出两颗解酒丹来——这那还是宋玄那个江湖骗子给他配的,也不晓得吃了以后会不会一蹬腿直接西去了。

  但是方秋棠向来都相信自己的命,是很硬的。

  隔了一刻钟,方秋棠觉得自己眼前的重影渐渐合成了一个,便又晃悠着想要上去接着谈生意。

  “别打了——别打了——”

  他听到有少年在求饶的声音。

  管闲事向来是宋玄的专利,而不是他的,方秋棠只想早点上去,谈成那笔不算大的生意。

  “大哥们,别打了——我不会再跑了——求你们了——”

  真的,他对这种随处可见的阴私一点兴趣也没有。

  尽管那孩子叫的很可怜。

  但方秋棠认为,现在不得不上去继续接受精神和酒精双重凌辱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怜。

  “我错了……我……”

  ……怎么没动静了?

  是喊累了?还是被堵住嘴巴了?

  方秋棠已经踏进青楼的一只脚,又抽了回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回走了几步,一个矮小的身影就撞进了他的怀里,那冲劲儿直接将他顶翻在地。

  果然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躺在地上的方秋棠忍不住心疼了自己一刻钟:大概被牛犊顶了一下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趴在自己身上的孩子还想跑,就看见后面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追了上来,一边一个拧着那孩子的胳膊:“还想跑?啊?”

  那孩子的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好像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不跑了不跑了,我错了。”

  仿佛上一刻那个跑的飞快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光速的认怂让方秋棠感到惊讶,而飞快的变脸速度更是证明了,这孩子根本就就是戏精本精。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孩子两眼。

  下一刻,方秋棠开始嫌弃自己,为什么要看那孩子?为什么要露出感慨的眼神?

  这孩子直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了起来啊!

  “这位公子,我天生孤儿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卖青楼,人生总结四个大字就是好惨好惨,求求您帮我一把,否则我就要去做兔子卖屁股了——”

  哭到这里,他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求求你了,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你报答你永生永世奉你为主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您指狗我绝不杀鸡——”

  那孩子就像是拖布缠在拖布杆上一样,缠在他的脚上。方秋棠一边听着他哭,一边想要抽身离开。

  后头两个妓院的龟公正拽着他的两只脚往后拖,不知是不是方秋棠的错觉,他感觉这孩子都要被拉成长条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蹲下身来,跟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孩子说:“我不是你想象的贵公子,我衣服是租来的,玉佩是造假的,现在荷包里比我的脸还干净,今天买了你,明天我就要做鸭子卖屁股去了,你懂吗?”

  那孩子见他开口,原本眼睛亮了一下,可听到他说的话,目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了。

  孩子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由着两个龟公将他拖走。

  明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孩,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人偶。

  鬼使神差地,方秋棠听见自己开口说:“等等。”

  那两个龟公看向他,仿佛戒备着他要施展出什么盖世神功,将这个孩子救走。

  方秋棠说:“要不你们替我给你们老板带个信儿?这孩子变脸厉害着呢,我觉得你们把他放到戏班子里,发展一定比当个鸭子有前途多了。说不定还能成个一代名角——”

  那两个龟公送给了他四个白眼。

  齐刷刷的。

  那孩子再次像是破布麻袋一样被拖走了。

  “再等等。”

  那两个龟公已经不耐烦了:“有事没事?没事滚一边去!”

  “这孩子的卖身契……多少钱?”方秋棠又补充了一句。“我就问问。”

  “二百两。”龟公说。

  “这么贵!”方秋棠皱起了眉。“你们这不坑人吗?”

  “你看这孩子又瘦又小,脸色蜡黄,一看就活不久。而且他鼻子太挺,眼睛还斜,连嘴巴都是歪的,明显是个克主的面相……你们还想要二百两,不如去抢!”

  龟公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买!你啰嗦什么?“

  方秋棠咳嗽了一声,犹豫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愿意降价处理,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地上那个尸体似的孩子听了这话,猛地眼睛一亮。他十分配合方秋棠的胡扯,连忙拽着两个龟公的手:“我觉得这位公子说的有道理,像我这样又瘦又丑又懒又想逃跑的,的确值不了多少银子。”

  “况且我娘有花柳病,我说不定就有跟她一样的病症,活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不说,还会传染客人影响你们楼的声誉,到时候你们不就赔了嘛?”

  这两个龟公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没见过赎买娈童的。

  就是没见过赎买娈童还要讨价还价,连带着当事人一起往死里贬低自己的。

  方秋棠心里更是透亮。

  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以后,恐怕自己兜里的银票就保不住的了。

  最后他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买了这样一个又瘦又丑又懒又活不多久的戏精孩子。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着血。

  那花了他一百五十两的熊孩子还在他旁边一蹦一跳。

  他说:“公子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

  方秋棠冷笑:大概也是最傻的吧?

  他又说:“公子公子,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啊?”

  “谈生意。”

  “那你谈去啊?不用担心我的,我不会跑的!”

  “……钱都拿来买你了。”

  “……哦。”孩子弱弱地缩了缩头。

  方秋棠的生意本就是刚起步,这一百五十两还是前几天跟宋玄做局对半分的,现在兜里本钱都没了,生意自然也告吹了。

  他可没有兴趣做冤大头,跑回去给楼上那群死胖子买单。

  “那……公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亏本生意。”

  “什么?”

  方秋棠瞪着他:“你的名字,叫亏本生意。”

  孩子不高兴了:“哪有四个字的名字啊?”

  方秋棠信口搪塞:“有啊,别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东瀛人,他们都是四个字的名字。”

  孩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要跟公子的姓!公子姓什么?”

  “我姓方,”方秋棠嫌弃地“啧”了一声。“不行,你不能姓方,我看见这个姓的人就烦。你原本姓什么?”

  孩子叹了口气:“我没姓……我娘不知道我爹是谁,所以我就有一个名字,叫季。”

  仲叔伯季。

  方秋棠问:“你前头有三个哥哥?”

  “不是,是我娘落胎落了三次。”

  霍,这孩子跟没成型的受精卵是一个辈分的。

  “那你就姓季,叫……季硝。”方秋棠想起了自己家里还没完工的新型火药。

  “吹箫的那个箫嘛?”孩子一脸‘你心真脏’的表情。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是硝石的硝。”

  “硝石是什么?”

  “做火药的,等回去给你看。”

  “火药又是什么?”

  方秋棠停住脚步:“花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人,最好安静一点,懂吗?”

  孩子,不,季硝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

  “懂了。”季硝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说。”

  “公子,谢谢你。”

  方秋棠撇了撇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第96章 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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