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笑春风

  他想得出神,都没注意到谢还已经回来了,把半只桂花鸭都吃完了,酸梅汤也喝光了,又叫了茶棚小二上了一杯冰饮。

  然后就盯着发呆的宋迎饶有兴趣地看。

  宋迎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还一抬下巴,指着桌子上的骨头渣:“早就到了,饭都吃饱了。你想什么呢?”

  宋迎道:“千灯坞出事了。”

  “哦,这我已经知道了。”

  谢还知道也不奇怪,毕竟宋迎看着镇子上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个。

  他道:“就知道当年灵雨阵的事没这么简单。谁知道居然藏着一个化尸池。”

  谢还笑了一下:“还有人说人是我杀的,要我出来认罪伏法呢。”

  宋迎道:“也有人说是岁千秋杀的。”

  谢还当即否认:“不可能。岁千秋杀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想要谁的命提剑就去了,他可不屑这么偷偷摸摸,还是我杀的靠谱一点。”

  “……”

  二人在茶棚吃饱喝足,就在车马行叫了个车夫,商量好价格,回望月台去了。

  望月台上一片荒凉,没什么好去的,况且岁千秋还在上面伤神,于是二人打算去他们的马车里修琴。

  那头灵驹吃了两颗灵丹,精神大好,叫他们二人回来了,尥着蹶子嘶嘶叫了几声。宋迎摸了摸它的脖子,从袖中拿出一袋马粮:“瞧,没把你忘了,给你带了吃的。”

  灵驹张开一嘴白牙,仰头就要舔他,宋迎吓得赶紧躲开,把那牛皮纸包裹拆了,拿出一小包,再拆了,放到地上,道:“吃饱点,回去还要靠你。”

  旋即钻进马车。

  车子停在树林里,纵然已经中午,却很清凉,车厢里也完全不闷。宋迎把车帘子挂起,发现谢还身旁的桌子上多了一盘新鲜的草莓。

  谢还仔细修着琴,还为此买了一张做工精致的琴匣,头也不抬道:“吃点草莓解解渴。”

  “你买的?”

  “嗯。”

  “那谢啦。”宋迎喜欢吃水果,几乎什么都不挑,除了杨桃。

  草莓是他生前经常吃的水果,之前在波月镇他看到有卖的,但是太贵,就没买,没想到谢还买了还请他吃,宋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吃完草莓,又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谢还刚把琴修好。

  也不知他怎么修的,那琴看上去简直完好如初,连接合地方都看不出缝隙和瑕疵,琴弦应是换了新的,谢还拨了两下,音色松透,竟与记忆境中听到的别无二致。

  宋迎摸了摸琴弦,道:“没想到你能修得这么好。”

  谢还把琴放到一旁晾着,道:“本座身上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这就给岁千秋送过去吗?”

  “还不行,胶还没干透,要到晚上。”

  宋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岁千秋现在在望月台上干什么。若是他知道千灯坞的事,又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他道:“要不我上去看看,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还笃定道:“不会。”

  刚入夜,二人登上望月台。

  岁千秋在墓碑旁静静打坐了一天一夜,佩剑千金醉也斜斜插在墓边,桃花色的剑穗迎风飘舞。

  他闻声睁眼,看见谢还手里的琴匣,眼波微动。

  匣子送到眼前,岁千秋微微踌躇,最终还是掀开了盖子,然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尽管这惊讶很浅,但以岁千秋的面瘫程度,也是很明显了,显然他也如宋迎一样,没想到谢还能把琴修得这么天衣无缝。

  他捧住琴匣,道:“感谢。”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给你。”

  看这盒子大小,宋迎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等谢还打开,果然看见一枚绿莹莹的梭子。

  他不解道:“你当时为何要抢灵梭。”

  他没提岁千秋放火,怕谢还再炸毛。

  岁千秋简单说了两个字:“楚丘。”

  “你想给他陪葬用?”

  “不止。”他顿了顿,构思着语言:“有人告诉我,当时幕后人,意在此物。楚丘是因它而死。所以……”

  他想了想,“不如入土,便不会再有人因此丧命。”

  他说的幕后人,便是当时写匿名信策动那些仙门逼死楚丘的幕后主使了。

  “有人告诉你?谁?”

  岁千秋微微摇头:“不知。”

  他拿出一张信纸。

  宋迎接过了,和谢还同看。这张信纸平淡无奇,是市面上随地都能买到的,字迹工整,跟岁千秋的字一般,像是模子印出来的,因而也无从追究线索。

  上面写了楚丘一事,是因有人想拿到楚丘身上的灵梭,碍于望月台的迷迭阵无人可破,又怕以直接灵梭为由会被有心人抢走——

  所以才编造剑谱一事,策动百家宗门逼楚丘主动就范,在众人都在寻找所谓的“秘谱”时,他便浑水摸鱼,混在宗门弟子之中,趁乱寻找灵梭。

  内容到此就没了。好似完全是在陈述事实,不知道这寄信人意欲何为。

  而岁千秋对信上内容半信半疑,过了不久又听说灵梭要被拍卖,想到楚丘因此而死,那便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丧命,所以干脆起了抢走灵梭,让它再也不见天日的心思。

  他道:“近日才知,此物事关通天灵井,万分惭愧。”

  宋迎和谢还皆是一阵沉默。

  谢还忽然问宋迎:“当时海市来了哪些仙门?”

  “太多了。大的小的都有。像凤麟宗,易宗,春芜宗,映月宗,灵陶宗,寒山宗这些……那个斗笠人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根本无从查起。”

  “这信虽然未必可信,但可以确定,这寄信人,和幕后人,是敌对的。”

  岁千秋一直一言不发,静静听他们说,大概也听不太懂。

  最后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岁千秋才提起正事:“你的灵脉。”

  宋迎想得入神,没听见,岁千秋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双手:“灵脉。”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阵剧痛从手心传来,宋迎没忍住叫了一声,道:“这是……做什么……”

  谢还也被岁千秋突如其来的举动整蒙了,随即就听见对方近乎命令道:“谢还,结界。”

  谢朝辞鬼使神差地结了一方灵界出来,然后后知后觉地想:本座为什么要听他的?

  “放松。”岁千秋紧紧抓着宋迎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愧疚,“换脉很疼,忍一忍。”

  换脉……

  这两个字顿时笼罩了宋谢二人心头。

  尽管剧痛难当,四肢百骸都要碎了一般,宋迎脑子还比较清醒,抵抗道:“……你会死的!”

  换脉,看字面意思就知道,将一方的灵脉换给另一个人。

  一般不是至亲至爱之人,或者到了绝境,没有人会选择把自己的灵脉给别人,因为这样一来,这个人就成了废人。

  连凡人都不如的废人。

  修士一旦失去灵脉,不但行动能力会犹如耄耋老者,思考,反应都会变得相当迟钝,而且大大的折寿,一夜苍老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灵脉是修士身体的根基,哪怕如谢还那般损伤了,或者宋迎这样的枯萎了,只要还在身体里,人就还是正常的。

  更何况,岁千秋早已为了支撑四悟境透支了命元,时日无多,再把灵脉交出去,无异自寻死路。

  “你疯了!”谢还第一反应也是阻拦。

  他没想到岁千秋竟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来治宋迎的灵脉,他一直以为岁千秋是有什么秘法,谁知道根本没有。

  “勿扰。”

  岁千秋平静地回答。

  他和宋迎周身笼罩着一层金光,将他们都护在其中,金色灵脉从手心一点点抽出,那是这具身体的,色泽暗淡,萎缩发皱,金色里甚至透着一股紫黑色,俨然荼毒已深。

  这边灵脉抽出的同时,另一条灵脉则从岁千秋的手心缓缓透出,透过两手交握,慢慢钻进了宋迎体内。

  这疼是真疼,宋迎咬牙坚持,脑子已经开始发晕。

  岁千秋闭着眼,眉头微皱,似乎不见得痛楚,可宋迎知道,他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小。

  这个师弟怎么如此木讷天真,处理起事情来都是随着本性,想给楚丘报仇,就直接杀人,想治他灵脉,就直接选择换脉。

  岁千秋杀人如麻,的确让人痛恨,可他又不禁觉得这个师弟可怜。

  李玉年收他为徒,大概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入世,所以并未教过他人情世故,遇到挫折了,该怎么面对。

  在他最痛苦绝望手足无措的时候,没有人给他指一条明路,告诉他该怎么做,怎么走。

  所以他铸成大错,一错再错。

  仿佛知他心中所想,岁千秋沉静道:“不必担忧,我早已决意赴死,这灵脉于你有用,亦算一件好事。”

  宋迎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那边,谢还说什么都不是,干脆背对着他们,专心结界。

  这时,岁千秋忽然笑了一下,满头青丝渐渐变白,脸色也苍白至极:“你的名字似乎与师兄一样。”

  宋迎心中一痛:“……是。”

  “师兄早逝,我十分痛惜。生前未能与他相见,死后,更是无颜。你名叫宋迎,也是缘分,从今以后,你也是剑宗传人了。除恶扶道,正心明意。莫要似我。”

  这是宋迎听过岁千秋说的最长的一次话。

  他头晕脑胀,正想开口告诉他,若是师祖知道有他这样的师弟,一定会很开心,忽觉得手上的力道一松,眼前的人无声倒了下来。

  岁千秋紧闭双眼,仿佛睡着一般,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谢还说的——

  “……朝辞,教好他。”

  谢还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

  岁千秋倒在地上,宋迎也气若游丝地坐在地上。

  他脱下大氅盖在后者身上,然后看着岁千秋出神了一会儿。

  岁千秋头发已经全白了,容颜却还完好,只是谢还探手到他鼻间的那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谢还在岁千秋身上找到了一封遗书。

  朝辞师侄亲启:

  蹉跎半生,愧对师门。生已多酿错,死亦不敢名。

  惟愿与楚丘安葬一处,不必同茔,不必立碑,不必祭拜。

  琴剑并葬墓中,不胜感激。

  千秋绝笔。

  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心愿,和楚丘葬在一起。

  可彼间黄泉,凄凄冷冷,又是否会有从前那般美好的景色?

  谢还把这遗书一点点折了回去,收进袖中。回头,宋迎嘴里喃喃着什么,他靠近了,听见他说的是“师弟”两个字。

  谢还帮他把大氅裹紧了,摸了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

  换脉后因为身体差异,会有一段时间的排斥反应,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之类,他没亲眼看过,但记得书上这么说过。

  宋迎自己也开始糊涂了起来,他看着谢还,眼里的人影就变成了好几个,重重叠叠,明暗交错,连面容也看不清了。脸上泪痕尚未干,喃喃着:“已失知己,又失同门……难道回来,是为尝尽世间苦吗。”

  谢还道:“别说傻话。”

  他将人抱起了,先行送下山,在车厢里安顿好了,又回来安葬岁千秋。

  按照遗书所说,在楚丘墓旁另起一无碑坟茔,把人和琴剑一并葬下了,两尊土坟静静挨在一起。

  他折了两枝玉兰放到二人碑前,深深鞠了一躬。

  夜半,萧萧马蹄声渐渐远去。

  望月台上尘埃落定,再无人迹。夜空里只一轮冷月,月色下两座坟茔。风一吹,仿佛扬起漫天桃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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