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夜话

  按照遗嘱,徐文引的丧事一切从简,因化尸池一案,方应觉并没有请任何宗门来参加。

  道盟那边,裴令仪回去复命,尚未有答复,倒是那些聚集上来的小宗门,赖在山门外不走了,一边喊着请道盟彻查凤麟宗,一边要求凤麟宗让出剑宗之名,整个仙门重新选举。

  方应觉忙得不可开交,宋迎就给他打下手,顺便还要照顾徐凤林,几日下来,也身心疲惫。

  这晚,他刚刚躺下,吹灭了床头灯火,转眼窗棂被人推开,一个黑影翻身而入。宋迎当即召剑:“谁!”

  肩头被人一按,那人在黑暗之中笑了一声:“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流氓语气,宋迎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谢还懒懒坐到床边:“凤麟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那些宗门也真是可爱,居然在山门外扎起帐篷架起锅炉,打算不走了。”

  宋迎道:“别理他们。”

  “化尸池真是徐文引干的?”

  “你信?”

  “当然不信,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宋迎叹了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我和方师叔看过了宗主书房暗格里留的东西,一个账本,记录着他每次给黑斗笠送去的人数,时间,还有一个本子,记录着每次黑斗笠来见他时的言行举止,最后,宗主得到一个推断。”

  “那个黑斗笠不是活人,而是活傀儡,他背后另有其人。”

  这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当时在岁千秋的记忆境里,岁千秋没有听到他呼吸声的原因了。

  因为活傀儡都是用死人做成的。

  而且吉光阁大火那次,黑斗笠和岁千秋抢夺灵梭,谢还在楼下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也能佐证。

  “活傀儡?”谢还啧了一声,“有意思了,这不是早就失传的禁术吗。”

  宋迎微微摇头:“未必已经失传。一些几百年的老宗门的藏书里也许就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活傀儡术,顾名思义,是将死人制成傀儡,供主人驱策之用,“活”字的意思就在,这种傀儡活动自如,只要主人下达命令,他就能自主完成,不像死傀儡术那般需要主人全程操控。

  除了没有感情和不能言语,活傀儡与生前并无区别,甚至可以与活人一样做出反应,进行思考。

  正是因为如此,活傀儡术才被列为禁术,而死傀儡术则保留了下来。

  宋迎:“活傀儡不能言语,所以那黑斗笠说的话并不是他说的,而是他背后的操纵者借助传音术说的。”

  谢还:“徐文引可真够老奸巨猾的。”

  宋迎也深以为然,只是他不太同意谢还的用词罢了。

  那操纵者既能得到活傀儡这样的禁术,又于易卦一道有所涉猎,且能看出剑宗嫡系的招数,来路岂能简单。

  这样的人在仙门,要么是隐姓埋名窥世已久的高手,要么就是为高权重的宗主真师一类。

  前者难辨,后者却好说,徐文引作为凤麟宗宗主,又在道盟任职,接触的人都是各大宗门里的人中龙凤,若按照这黑斗笠平日的言行风格,一一排查下来,也未必会没有收获。

  只是可惜,他还没能找出更多线索,人就走了。

  宋迎道:“关于活傀儡术,你知道多少?”

  他生前对禁术毫无涉猎,只听说过一些皮毛,谢还既然修魔,说不定知道的比他多一些。

  “小师弟,活傀儡术这种邪路子是邪修的看家本领,我一个魔修哪知道这些。”

  “邪修?这么说,那操控者是个邪修?”

  “嗯。”

  “可是邪修不是早就被赶到海外几百年了么,大陆上竟还有。”

  “天真。邪修天生邪骨,心术不正,易起邪心。但厉害就厉害在,邪修除了修炼法门不同,其他地方和道修毫无差异。他们只要伪装伪装,压制一下邪性,从海外回来不是难事。”

  他说着手中凝聚起一道灵力,“天下修士都是靠灵力修炼,魔修的灵元一看就能看出,黑的紫的蓝的,就那几个颜色,道修则偏金色白色银色,邪修和道修的一样,所以单看他们出招,是看不出的。所以当初清剿邪修,也未必清干净了。”

  说到这里,宋迎忍不住道:“你当初为什么堕魔?”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只不过前世的时候他发现谢还成魔时为时已晚,他说什么谢还都不听,也没来得及问。

  “你想知道?”

  “嗯。”

  “好啊。”谢还踢了鞋子躺到床上,“把我伺候舒服了就告诉你。”

  伺候你个鬼。

  宋迎:“没洗脚,滚下去。”

  “那你帮我打盆水。”

  “帮你打盆屎。”

  “什么?小师弟,小徒儿,你怎么能说脏话呢,你师祖宋长留知道吗,他可从不说脏话,叫他知道,一定要抽你手心,罚你思过。”

  宋迎:“谁是你徒弟,你下去。”

  “不。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

  宋迎纸他说的是去望月台睡在马车里的事,道:“那不一样。”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成魔了?”

  “想。但是要你情愿告诉我,谈条件就算了。”

  “那我我心甘情愿告诉你,你收留我一晚。”

  宋迎把被子往自己这里扯了扯:“那你先去洗脚。”

  谢还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谁。”

  “宋长留那老古板。”

  宋迎忍不住翻他白眼:“他哪里古板,他明明风流倜傥,才智过人。”

  谢朝辞哈哈大笑:“风流倜傥是有,才智过人?像你这样吗?”

  “就是像我这样,怎么?我觉得我比你聪明多了。”

  你只会耍流氓。

  “行行行,你聪明绝顶,我洗脚去了,你把灯点上。”

  “干什么,你又不是看不清。”

  “干什么?是谁说夫妻俩还剪灯夜话来着,我当然是想和小师弟夜话长谈一番了。”

  “……”

  宋迎蒙头倒下:“谁跟你……你自己点。”

  他蒙着头,只从被里露出眼睛,面朝墙壁。须臾,烛光亮起,在墙上投下昏暗影子。

  院子里传来谢还打水洗脚的声音,不知怎么,一想到他要和谢朝辞在这样风清月明的晚上、同床共枕一起谈话,宋迎觉得两颊烫烫的。

  好像真有那么一点……过日子的味道。

  噫,他在想什么!

  谢还可是他徒弟!就算这辈子不是了,他依旧把他当徒弟看的,什么过日子,胡闹!

  “该打。”宋迎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光。

  “干什么呢缩在被子里,怕我吃了你?”

  身后床一沉,是谢朝辞躺了上来。

  宋迎闷声闷气道:“你别熄灯了,有什么话,就、就这么说吧。”

  谢还翻了个身。

  宋迎在墙上看到他投下的影子,侧身支着头,望着自己。

  宋迎道:“你看我做什么。”

  那影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床头桌子上的烛台拿了过来。

  “来,熄灯吧。”谢还道。

  “你自己吹,又不是不会。”

  谢还置若罔闻,催促道:“快点小师弟。”

  “你真烦!”宋迎回头把那烛火一口气吹灭了,袅袅青烟在月色里散开来。

  窗外一轮缺月,蟋蟀的鸣声不绝于耳。

  谢还把灯台放回,躺好了,道:“今晚空气不错。”

  宋迎漫不经心道:“哦。”

  “现在来跟你说说,我为什么入魔。”

  宋迎不说话,静等他开口。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他忍不住道:“要说就快说,还要我给你鼓掌打赏吗。”

  “可以。”

  “快说。”

  “其实现在想想挺幼稚的,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时候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谢还翻了个身,“说出来你恐怕不信,我入魔是因为嫉妒,再加上讨厌自己。”

  嫉妒这个原因宋迎十分清楚,前世他的义女唐丫,因为不学剑只是跟着他生活,所以宋迎对她不似谢还那般严厉,当女儿一样养着,外界也鲜少知道他还有这么个义女。

  谢还没少为了这个争风吃醋,有几次还对那丫头动了手。

  重生后倒是没听过小丫头的消息,这个不好问方应觉或者徐文引他们,毕竟唐丫和宋敬之差了十几岁,宋敬之不大可能知道这么个人。在同门里打听,大概十年太久,弟子们也都换新了,并没打听出什么。

  倒是曾经问过徐凤林,毕竟他小时候在霁月府见过几次唐丫,算是认识,但徐凤林那会儿小得很,没什么记忆了,只记得唐丫似乎在他死后不久就离开了凤麟宗,然后就不知道了。

  撇去这个原因不说,宋迎对后一个原因非常不解:“为什么讨厌自己?”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候脾气很不好,又没人疼没人爱,就想着死了算了。结果人没死,先入了魔。”

  宋迎心揪了一下:“那现在呢?现在还这么想吗?”

  “现在?”谢还啧了一下,“有钱花又轻松自在,又有这么可爱的徒弟,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

  宋迎知道前者才是主要原因,反正谢还拿他说笑惯了,他也不往心里去。

  整了整被子,道:“我睡觉了。”

  “这就睡了?再聊一会儿。”

  “没精力,明天要早起。”

  谢还:“十个铜板珠,再聊一刻钟。”

  宋迎不假思索:“成交。”

  谢还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那聊点什么好呢。要不,聊聊宋长留那老古板吧。”

  “……”

  宋迎:“我又没见过师祖,怎么跟你聊他。”

  “也对。那聊聊明天早上吃什么吧。”

  “哦,吃什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

  于是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一刻钟后——

  宋迎:“时间到了,十个铜板。”

  谢还不愧是做买卖的,并不肯吃亏,道:“一刻钟你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所以只有一个铜板。”

  “你耍赖。”

  “那是因为你不够敬业,陪聊也要让客人开心才算数。”

  宋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抽风了似的,连叫了一连串谢还的名字。

  然后他伸出手:“十句话,十个铜板,给钱。”

  “……”

  虽然谢还被将了一军,但心底颇为受用,大大方方拿出十枚铜钱塞到宋迎手里:“徒儿,我看你大有做奸商的天赋,要不别学剑了,弃道从商算了。”

  宋迎翻过身去不理他。

  谢还道:“说起来,我还没教你剑宗嫡系的剑法,有空我得常来教教你,不然你怎么担起剑宗之位?”

  经他这一提醒,宋迎才想起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嫡系剑法他自不用学,早就运用自如,他先前早在徐文引面前用了嫡系剑法,因此胡诌说是岁千秋传授的法门。

  可谢还却是亲眼看见他接受了岁千秋的灵脉和修为,并没有得到嫡系的传承。此时的他在谢还眼里,应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系弟子,是什么都不会的。

  没办法,只能装傻。

  宋迎道:“那你把剑法教给我,我自己慢慢练。”

  “为师怕你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海市就要去下个港口,我一身清闲,不如就留在这里,慢慢教你。”

  宋迎愕然:“你留在这儿?不行。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俩都得滚蛋。”

  凤麟宗和谢还那针尖麦芒的,真要被发现了,不得掀翻了天。

  万万不可。

  谢还道:“我自然要伪装一二。而且海市一走,我只能借住你这里。”

  宋迎内心是拒绝的。

  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怎么,小师弟你不愿意?”

  “……没。”

  才怪。

  仰天长叹一声后,宋迎认命了。

  “如此甚好。”谢还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睡了。”

  他说睡就睡,没一会儿,就传出了轻微的鼾声。宋迎默默看了半晌,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以前的事。

  他有点担心会在谢还面前露出马脚。

  可不知怎么,他又隐隐希望谢还能发现他是他的师尊。

  这小小的希冀就那么诡异地飘在他心头,直到他入睡才暂时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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