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麟之花

  宋迎说要去易宗,当夜,谢还便陪他去了。路不远,御剑不过一炷香时间。

  二人没有打草惊蛇,换上了夜行衣,悄悄潜入了易宗。

  这里与记忆里大不一样,宫殿轩昂,珠宝流光,明明是夜里,四下却用长明的鲛珠拥簇着,亮得似白昼。

  听说唐丫继位宗主后不久,便大肆修葺宫阁楼台,还把宗陵也给折腾了一遍。

  按照方应觉的话,好好的一个素净地方,硬是被她整成了勾栏瓦肆风月场。

  宋迎依稀感觉得出,方应觉有点不太待见唐丫,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且今夜看来,这易宗比方应觉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乍一看到那披红缀绿、镶金嵌银的回廊,宋迎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是易宗?”

  谢还也有些一言难尽:“我也很久不曾来过了。”

  两人一阵沉默。

  “这些年,你和唐丫……?”

  谢还:“没来往过。”

  “哦。”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生前时,两个小孩同住在霁月府,唐丫黏着谢还,谢还几乎不怎么搭理她,整天沉着个脸,好似人家小姑娘跟他有仇。

  现在想想,原来都是嫉妒。

  嫉妒自己对唐丫好,就不愿意理她。因为喜欢,所以不想任何人分摊他的喜爱。

  两人走在明珠点缀的小林里,宋迎抿了抿唇:“其实,我当初临终时,给你留了东西的。”

  谢还脚步一顿,回头沉沉看着他。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别的,黑琉璃似的眼睛极亮,亮得有些可怕,被他注视着,莫名觉得浑身血液都躁动起来。

  宋迎赧红了脸,正欲说话,忽然腰间一紧,被谢还揽住,眨眼上了树。

  识海里传来声音:“有人。”

  宋迎一动不动,细听之下,果然有脚步声徐徐靠近。

  只是……这姿势也太……

  树上本就狭仄,又有枝叶拦着,他几乎被抱成一团缩在谢还怀里,身后就是微凉的胸膛,耳边还拂着温热的吐息。

  仔细看去,谢还的姿势比他更不好过,至少他还能借力,谢还却是一手揽着他,一手撑住树,绷紧了身体。

  几个端着果盘点心的侍女从树下走过。

  宋迎不敢乱动,脸颊被树叶挠得痒极了,他天生跟一些树种五行不合,碰了就会起一身的红疹,忍不住传音:“谢还,我脸上痒,你帮我挠挠。”

  谢还哪里腾得出手,侧过脸来,无声看着他:“哪边。”

  “就你这边,眼睛附近。”

  刚说完,眼角一凉,竟是谢还贴过脸来,在周遭蹭了蹭:“这里?”

  !!!

  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宋迎恨不能原地炸成一朵烟花:“你、你……”

  谢朝辞理直气壮:“你什么你,我抱着你,还要撑着身体,难道用脚给你挠。你不嫌弃的话,也可以。”

  宋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连看着他都觉得浑身烧了起来一般,倏然低下头:“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要听吗?”

  “不要。”

  谢还:“皮肤很嫩,滑滑的。”

  宋迎真恨不能把他那张嘴缝起来:“你别说了!”

  他轻笑了一声。

  树下的侍女走远了,宋迎赶紧挣开他回到地面,与他远远的拉开距离:“流氓,离我远点。”

  谢还笑吟吟的,听话地离他远了些,还是传音道:“前边,有石头。”

  晚了。

  宋迎光顾着回头躲他,转眼一头撞了上去。

  头上瞬间起了个包,差点叫出声来,幸亏谢朝辞眼疾手快,把人捂住了,忍不住笑道:“毛毛躁躁的。”

  谁毛毛躁躁了?不都是、都是……

  都是你耍流氓。

  宋迎懊恼起来,当初他可是仙门典范,凤麟之花,怎么到了谢还面前,就跟头蠢驴似的了?

  “疼不疼?”

  额头上的包被轻轻揉着,谢还取出一瓶药膏,躲到巨石后面给他仔细地抹上,唏嘘道:“这下破相了,可怎么办。”

  宋迎竟然紧张起来:“很难看吗?”

  “好看,师尊怎么样都好看。”

  宋迎默默抹了把鼻子,又轻轻嘶了一声,这回可真的碰到痛处了。

  “忍忍,谁让你这么粗心。”

  “有止痒的药膏吗?”

  “有。”谢还又拿出一个红瓶:“是不是又要起疹子了,刚才那是棵复荆树。”

  “难为你还记得这些。”

  凉凉的指尖把药膏在他眼睛附近抹开了,谢还笑道:“你有什么是我不记得的?”

  宋迎忽然就说不出话来,倚着石头沉默地看着他。

  太近了。

  借着珠光这样看谢还,连他的睫毛也清清楚楚的,投下一小片阴影。

  药膏在肌肤上化开,凉丝丝的,谢还抹得很认真,问:“还有哪里痒?”

  宋迎挤了挤眼:“好像没了。”

  “嗯。”他把药瓶收起了,抱起手,神色又玩味起来,凑近了轻声问:“你刚才说给我留了什么。”

  宋迎都快把这茬忘了,垂眸,身子挨着石头贴得更紧了:“你知道也没用了,凤麟宗大概把那封遗书毁掉了。”

  “我知道就足够了,你说。”

  “我……”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想到那记忆境中,一层层鲜血画就的招魂阵,跪在石台上面色苍白的青年,嘴里低低地问:“我死了,你会不会醒过来?”

  心里就被针扎了一样疼。

  “怎么哭了?”谢还慌忙拿袖子擦去他的眼泪,“别哭,别哭,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不问了,你别哭。”

  宋迎摇了摇头:“我这个师父当得真的很不好,对不起。”

  话落,却是被他揽进了怀里,一只手轻轻在背后抚着:“怎么说这些,你很好,好得叫人喜欢都来不及。”

  大抵是头一次见到他哭,谢还也是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思来想去,觉得师尊可能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才情绪崩溃。

  如果换了是他,一睁开眼,十年变迁,物是人非,曾经最熟悉的人死的死,陌路的陌路,也会很难过。

  安抚了片刻,腰间忽然紧了紧。竟是宋迎抱住了他,在心口处闷声道:“谢还。”

  谢朝辞僵直了身体,喉咙一干:“我在。”

  “如果我没活过来,你是不是会一直那样伤害自己?”

  是不是会像记忆境里那样,拼命养着身体,只是为了下一次招魂,招不来,就再等,再养。

  “问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回来了吗。”

  宋迎默默放开灵识,感受他的灵脉,这段时间靠灵丹妙药养着,总算好了许多,皲裂的地方慢慢长起来了,光芒也亮了些。

  “你不要有事。”他闷闷的,“邓素和白炼都走了,你不能再有事。”

  “不会。”谢还拍了拍他,“我命硬着呢,想死都死不成。”

  宋迎捂住他的嘴:“别说。”

  谢朝辞眉目一弯,露出一个笑来,“走吧。”

  “嗯。”

  邓素生前除了居住在宗主府,更多时间是待在无妄山的白梅小榭,生前,宋迎经常聚在此处饮酒烹茶。

  无妄山上一片错落树影,黑漆漆的,倒是没用鲛珠点饰,难得留了一片清净。宋迎轻车熟路地走了一条捷径,来到掩在梅林中的花榭前。

  这里久无人住,早就有些破旧,门前一块空地,地上枯叶杂草堆积,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门锁上铜花斑驳,摸上去依稀能辨出花纹,宋迎取下束发银簪,一通捣鼓,无果。

  谢还道:“何不直接震碎了它。”

  宋迎埋头苦攻,额上起了一层汗珠,道:“这锁是白炼给邓素做的。你知道他那个人,闲着没事就喜欢敲敲打打,明明是个魔修,却活得像个铁匠。”

  谢还一阵默然,才道:“师尊的佩剑就是他铸的。”

  “是啊。”

  白炼铸剑,师尊起名,邓素铭刻。

  谢还心里不是个滋味,师尊身边,不管是佩剑还是别的,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有他参与过的。

  尽管知道白炼邓素与他只是知己朋友,有时候谢朝辞还是忍不住会打翻醋坛子。

  恋人做不成,徒弟做不好,连跟他做朋友,都已经有人压着一头。

  什么时候,他也能成为像邓白那样在他心中举足轻重的人。

  咔嗒一声,宋迎一喜:“成了!”

  谢还回神,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汗。

  门开,扑面一股闷霉的味道。

  谢还关上门,开了灵识看去。

  这里他只来过两三次,所以记忆不多,但是乍一看,格局摆设似乎与印象中的无异,没有变过。

  邓淳如就像他的名字,人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喜欢的东西也大多质朴,屋里陈设简单,梅花的屏风隔开了卧房,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一张木桌,四张椅子,还有一尊蒙尘的红泥小炉。

  其他的,便是书架橱柜,多矮小,占地不大。

  宋迎在屏风前看了一会儿,转而来到炉子边,也不管那上面厚厚的积尘,掀开了盖子。

  里面还留着炭火烧过的痕迹,宋迎静静注视了片刻,肩上忽然一重,谢还在身后不说话,只是通过手掌传来的温度,像是在说,还有他在。

  宋迎回头冲他一笑:“无事。”

  他闭上眼,试着追溯了一下。

凤麟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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