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黄贺已经鳏居五年了, 他的伴侣比他大很多岁，正是应了那句“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不可避免地早早离开了他。

　　他带着爱人的骨灰回到老家，落叶归根。黄贺用过去的记录制作了微型影像生成器，打开后就会出现缩小版的全息成像，他和掌心的伴侣环游世界，有时故地重游、缅怀过去的点点滴滴，有时信步而行、寻找未曾看过的风景。

　　直到一次飞行器意外落海，虽然救援及时无人伤亡，黄贺还是因为泡了太长时间冷水而影响到腿脚关节，家里的小辈也坚决反对他再独自出门远游了。

　　他拒绝了小辈们要求住在一起的请求, 一个人回到承载了许多旧日时光的老房子，几乎每一天都在翻看照片录像、在思念和回忆中度过。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黄贺摩挲着已故伴侣的照片，眼泪早已流干了。与其独自承受孤独、不如……

　　恍惚中，他开始提笔写遗书。

　　“爷爷！”

　　黄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匆匆把纸笔都推到一边：“桑桑？”

　　“我来看你啦, 吃早饭了没？你在干嘛呢？在写什么呢？”黄桑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个不停、探头探脑地看。

　　家务机器人把家人的通讯号都设置成来电自动接, 并移动到主人身边转成全息视频通话。

　　“没什么。”黄爷爷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女，笑着问：“怎么样, 新学校还习惯吗？和同学们相处的好吗？”

　　“哎呀，怎么像问一个刚转学的小学生一样啊，我现在都是大学生了。”

　　“哪有什么区别, 还不都是小孩子，一点都没长大……”

　　“区别大着呢——对了爷爷，别忘了把门口的快递拿进来，我给你买了一个游戏头盔！”

　　黄爷爷皱眉，那东西可不便宜：“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花钱。”

　　“没有乱花钱，都是我挣的，特意买来孝敬爷爷嘛。”黄桑委屈地嘟嘴。

　　“我们家桑桑长大了，有出息啦。”不管买的什么东西、黄爷爷都老怀大慰：“是得了奖学金吗？”

　　“……嗯，对，奖学金。”黄桑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干脆咬死了是奖学金。她和桑迪偷实验楼的兔子被警告处分、后来在校区人工湖上弄了个小皮艇划着玩儿又被警告了，哪怕考学年第一也不可能再拿奖学金，都是当网红挣的钱。

　　黄爷爷没多想，又问：“是什么游戏呀？”

　　“《和平大陆全息百分百》，是西幻MMORPG，可好玩儿啦！”

　　“全息RPG？唉，”黄爷爷忧国忧民，“我以前也没少玩全息游戏，你们这些小年轻，拿把刀就敢互相捅人，开个机甲就敢炸掉战舰，就不想想一炮打死了多少无辜……”

　　“游戏不都是这样嘛。”黄桑笑笑，“再说那些是侵略地球的外星人。”

　　“外星人就不是人了吗？战舰上有没有我方俘虏？炸掉的残骸又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唉，都怪这些游戏纵容年轻人宣泄暴力，一个个都漠视生命、不管不顾……”

　　“哎呀，我已经不玩那种游戏了。”黄桑还真没想过敌方军舰有没有俘虏的问题，也有些汗颜，“但是和平大陆不一样，这个游戏真的特别和谐，你说的那些问题都没有，玩一玩就知道了。”

　　“好吧好吧。”黄爷爷随口敷衍着、却打定主意要帮孙女把把关，不能让无良游戏害了她。

　　“帐号帮你注册好啦，用头盔登陆前别忘了设置新ID和角色啊，回头我带你升级去！”黄桑说罢挂断了电话。

　　老房子里又沉寂下来，黄贺静坐片刻，站起来把遗书扔进垃圾粉碎机销毁了。

　　他打开通讯器搜索和平大陆——自然而然地点进官网，用孙女给他的帐号登录。

　　首页上有各式各样的推荐，看视频无疑能对游戏有最直观的认识。他随手点开一个比较感兴趣的游戏直播间“今天也在环游世界”。

　　主播ID奔月迷途，用了传统网游视角拍摄，能清除地看到他骑着一匹迷你马、拖着两条大长腿，奔跑在苍茫大地上，实时评论刷了半个屏幕。

　　“这骑的是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天我心疼奔奔徒步穿越烈火沙漠，特意募捐了5000金让他买匹好马——特么的这傻孩子居然买个小矮马回来！”

　　“哈哈哈哈都不知道是该心疼主播、还是该心疼马。”

　　“小矮马辣么可爱，怎么可以骑它！”

　　“视觉效果太辣眼睛了，奔奔的两条腿不会在地上拖烂吧？”

　　“糟了糟了，本地特产怪——蜥蜴人又出现了！”

　　“奔奔快跑！加油！”

　　视频中的奔月迷途是剑士职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几个利落的连击技能使出，两个lv.50的蜥蜴人倒地。他又骑上马继续前进，然而越来越多的蜥蜴人被引来，把他层层围住了，小矮马的速度还是太慢，根本冲不出包围圈……最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这波死的不冤。”

　　“来来来继续募捐，让他换掉儿童玩具马！说好的环游大陆一周，结果连续两天卡在烈火沙漠。”

　　“而且还从满级掉到lv.54了，奔奔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侏儒银行账户吗？”

　　“不就是想骗我打赏嘛，给你啦，拿去！快放过这匹可怜的小矮马吧。”

　　……

　　黄贺有些看不懂，但是徒步环游世界精神可嘉，而且这孩子被野怪砍死好多次怪可怜的，忍不住也摁了屏幕下方的打赏图标——经过一番关联现实账户、实名认证、扫脸核对身份的操作后，成功兑换了游戏金币完成了打赏。

　　他又翻了翻别的视频，居然在人气排行上看到了自己的孙女。

　　黄贺马上点进去，浏览起过去的录播节目。孙女的ID叫皇桑有喜啦，在游戏里养了一只大熊猫宝宝，还起名为太子，记录了不少鸡飞狗跳、温馨可爱的游戏生活点滴。

　　他宠溺地笑笑，给自己的亲孙女打赏起来毫不手软，直接点了十个价值最高、一个1000金的“独角兽的彩虹屁”——然后被这个搞怪特效弄的哭笑不得。唉，桑桑就是爱胡闹。

　　好在这个游戏看起来还是挺和谐的，虽然是RPG、但排名靠前的直播间都没什么打打杀杀的内容，甚至有个奇怪的主播在教大家放羊、剪羊毛……还把剩余的毛剪成各种花样、在羊身上做拼图玩儿。

　　羊毛哪是这么剪的。

　　黄贺忍不住刷弹幕和他吵起来了，吵了大半天，才在别的网友提醒下意识到这是个全息网游，一脸尴尬地道了歉，心虚地打赏了价值100金的“松鼠的镶钻松塔”。

　　看来看去，还是得亲自上游戏体验一下才能放心。

　　游戏头盔流行也有上百年了，虽然技术革新日新月异、但使用方法大同小异。黄贺躺在床上、戴上了轻软如帽子的游戏头盔。

　　正值周末、皇桑有喜啦边吃饭边刷通讯器，突然蹦出来巨额打赏收入提醒，点进自己的直播间一看，差点被满屏幕一边奔跑、一边放彩虹屁的独角兽刺激得喷饭。

　　“桑桑，好好吃饭，不要老刷通讯器玩儿。”黄妈妈不满地教训女儿，而且看什么不好，非要在吃饭的时候看马放屁。

　　“咳、呃、嗯。”黄桑忍了又忍，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开心地想，爷爷真是的，怎么打赏那么多嘛。

　　黄爸爸担心地问道：“你爷爷状态还好吗？老家地方太偏远了，怎么就那么倔、不肯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自从你大爷爷去世后，他一直郁郁寡欢……”

　　“我给爷爷也买了个游戏头盔，这样就能天天见面一起玩儿了，一会儿你们自己喊人打三三吧。”

　　“知道啦，你又要找你的小男朋友玩儿去是吧？”黄爸爸无奈地说，“唉，女儿有了新欢，开始嫌弃爸爸妈妈了……”

　　“哪有，我要去带爷爷升级！”

　　“对了，”黄妈妈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等咱爸满级，我们组个五五队打竞技场吧，加上桑桑和她男朋友，队名就叫‘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怎么样？”

　　黄桑一脸惊恐，自己一个大水笔半牧半审判者、一个大彩笔祝福术士男朋友、一个不分场合埋头采集的法师亲爹、一个闷头就是向前冲的骑士亲妈、加上还不知道什么职业但是已经八十多岁的爷爷……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象。

　　这时候黄贺已经在游戏中了，ID皇桑的爷爷，角色只是下调10%面部皱纹就建模了。因为孙女特意提醒过他先去加入鱼塘公会，于是排了一会儿队选择了奥塞里克镇作为出生地。

　　奥塞里克是个很有生活品味的地方，建筑风格别致、色彩明亮，这一家用粉蓝的墙壁、那一户配橙黄的屋顶，撞色非常大胆。围墙普遍低矮，探头就能看到NPC家的庭院，窗棱门扉形制各异，或精雕细琢、或简约朴素，花草绿植也搭配得十分随性。

　　其他公共设施采用了相似的风格，完美融进这个城镇，魔法协会分部甚至设计得像个童话城堡，不少玩家一走出传送阵区域就忍不住四处拍照。

　　只有光明神殿是全大陆统一风格，一贯圣洁大气的设计，整座神殿都是用晶莹洁白的大理石修葺的，立柱浮雕繁复、穹顶巍峨高耸，因为格格不入反而成了一眼可辨的奥塞里克镇地标建筑。

　　这个城镇周边没有副本和升级野图，来来往往的玩家随性游逛，悠然自得。一对儿一对儿的小情侣还会选择搭乘观光花车享受风景一日游，NPC车夫沿路讲述各种浪漫传说、介绍最佳拍摄地点、最后还会提供影像精修成册服务。

　　黄贺边走边看，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差点忘了这是个游戏。最后信步来到奥塞里克镇郊，到处盛开着细碎可爱的满天星，商店、公会林立，目之所及都是一路购物一路说笑的玩家。

　　他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处占地颇广、郁郁葱葱好像植物园的建筑探头探脑，也好奇地过去看。

　　“你们在看什么呢？”黄贺问。他自己也隔着围栏看了一眼，只看到树木花草。

　　“看别人家的崽，唉，这个位置不好，都被挡住了。”回答他的玩家一脸失望。

　　这时附近一个玩家喊道：“来这里看，这边灌木丛低，看的一清二楚！”

　　黄贺也跟去瞧热闹，发现青翠的草坪上盖着淘气堡、蹦蹦床、组合滑梯……好像是个幼儿园啊，再仔细一瞅，发现其中嬉耍玩闹的都是——小动物？

　　“啊，好萌好治愈！”

　　“别挤别挤，我拍完照就跟你换位置……”

　　“宠物幼儿园什么时候还招员工啊，我都望穿秋水了。”

　　“我不能上游戏前都是扔一堆饲料让崽自己对付着过，突然觉得这个行为太鬼畜了。”

　　“鬼畜+1。”

　　“你对得起你家崽吗，谴责！”

　　这群人怪怪的，有的像偷窥幼儿园的变态，有的像为娃操碎心的老父母……从他们的闲聊中，黄贺才知道这家幼儿园专门为长时间不能上线的玩家提供宠物托管业务，娱乐设施齐全、每餐定点投喂、洗白白梳毛毛、什么服务都有。

　　哪怕玩家都很清醒，知道所谓宠物只是一团数据，但是长久陪伴下来也有了感情，把爱宠扔进堆满饲料的宠物栏、孤独寂寞地度过主人不在的日子——想想就很痛心。

　　这种心理导致对于一个游戏来说毫无用处的幼儿园生意异常火爆，还有不少玩家争着抢着进去做白工，就是为了吸一吸满园毛茸茸。

　　搞得黄贺也有点想养宠物了。

　　幼儿园旁边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鱼塘公会。

　　驻地门口有不少人在做访客登记，还有兴致勃勃地挑选公会商店上架新货的。黄贺学着别的玩家的样子、在操作屏上输入自己的信息，不过几秒，公会大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着对襟马褂的智能管家，在人群中一眼找到黄贺、将他领进公会了。

　　沉寂的公会频道突然刷出一条“皇桑的爷爷主动加入鱼塘公会，欢迎！”，紧接着所有在线成员都刷起了鲜花和鼓掌表情以示欢迎。

　　原本应是宁静优雅的中式庭院装点着气球横幅、迷你酒吧、自助餐台、烧烤铁架……成了热闹的露天party，黄贺一进门就被一大群陌生人的热情淹没了。

　　俞唐海：“欢迎皇爷爷加入鱼塘公会！”

　　肖恩：“晚辈给皇爷爷请安啦！”

　　老俞总：“来来来，咱们两个老的先碰一杯！”

　　……

　　黄桑扶着爷爷，笑咪咪地说：“爷爷，我带你升级去！”

　　“不用你小孩子扶，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呢！”黄贺哭笑不得地让孙女松手。

　　黄桑趁机撒娇道：“爷爷，中午我去接你一起吃顿饭吧。顺便带你见见我男朋友、帮我把把关！”

　　“哎，好。”黄爷爷笑着答应了。

　　登陆和平大陆的第一天，到处都是看不完的新奇事物、享不尽的人间温情。摘下头盔后，黄爷爷嘴角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他的内心仿佛被塞满了，变得饱胀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