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顾江离(上)

  当听到小厮通报说顾耿直先生准了小雪团和她一起读书时,当年正哼哼唧唧着把头搁在奶爹腿上滚来滚去,撒娇说身上疼要奶爹揉揉的小魔王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哪里都不疼了。

  那些事情,越染至今都是记得的。

  时至今日,她眼前仍能浮现出那个眼睛大大,总是嘴上一本正经和她讲大道理要她好好读书,眼睛却不敢看她的少年的影子。

  她还记得他的皮肤吹弹可破。年少时她太过莽撞,趁他睡觉时偷偷蘸了点笔墨在他脸上涂鸦,结果他皮肤太薄,为了洗掉墨汁,仅是用一点力就把脸擦破了。她还记得,他生得越发好看,后来因已过了可以亲密不避嫌的年龄,他便不进宫中。即使再见面,他也和她总是离得远。

  她不知道他全然长开是何模样,但纵是带着面纱只露出那双眼睛,也让人一眼望去,就难以移动半分。

  可惜……

  她坐在帝上专门给她设的接风宴的高台上看着下面,突然间就回忆起当年的事情,突然间就恍惚了。

  可惜……

  她抬起已有些泛了醉意的眼看向下面——帝上专为她精挑细选出来的,那个个虽蒙着面纱眼睛却在她身上打转、看似一副欲遮还羞模样,其实都等着她挑上的大家小公子,低声笑了。

  她摇摇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然后灌下去。

  “没一个能比他好看,没有一个……”她有些醺醺然,走路踉踉跄跄,即使后来接风宴散了,进了帝上的书房,还是在念叨这一句。

  帝上看着她,半晌开了口:“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

  “哪个混账在和老娘胡说八道!”她扯起帝上的领子,一下把她压到墙上,再加上有些喝多了酒,泛红的眼让人一眼望进去像是看到了阿鼻地狱。

  帝上没和她争辩,只是慢条斯理地把她的手指从领子上一根根掰下来。

  和幼时一样,五妹的手有冷,让她突然似是醒了酒。

  “三姐,亏了这里没有别人,不然你这么做,会被人以为是要弑君吧。”已成为帝女不再犹如当年需要喊着她三姐来寻求保护的小女孩一般的女人不在意地笑笑,随后垂首边平静地理着衣服把被她弄皱的地方抚平,边神色淡淡地和她说话。

  “我还极小时,你放荡不羁,欺负过众多人,却从没欺负过我,反而我每次被人欺负时你把我护着。后来我长大要夺皇位时,你没有因外人说我幼小而站在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姐那头,而是替我征战,助我称帝。如今我成了帝,家国不安,只能把你远派边疆,你却也一声不吭,为我守着边界。”帝上长叹一声,看向她。

  “我欠你太多,同时敬你多年。从来只想把你当做阿姐,从未想过与你以君臣相称。”她顿了顿,然后带有几分漠然看向越染,“可今晚,你未免太不给我脸面。”

  越染看着她,被酒浸多了的嗓子有些哑。

  “你明明知道的……罢了,既然是丢了你的脸面,要罚,你便罚吧。”

  “罚?我罚你什么?”帝上显然有些恼了。

  “你今年回来早早成亲就是罚你?我不过是想让你寻个夫郎好好过个安稳日子,你要是再这般,我这次还真要拿出架子让你娶个夫郎回来……”

  “我和将士们约好今晚要请她们去笑红尘喝花酒”,越染揉揉眉心打断她,拿起一边的披风来。“你知道,庆功宴这一群粗人喝不习惯,也不尽兴。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去了。”她转身就要出书房,却被帝上接下来那箭一般的话一下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对,他是没死,但也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你比我清楚。”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急匆匆要离开的背影,嘴唇一张一合。

  “你出征前总算是见到他长大后没带面纱的真正模样,却因为良心有愧暴打你那乱说的小纨绔姊妹后就跑了,也不敢认他。”

  “他先是被人从树上推下去成了瘸子、接着就被人污蔑没了清白说是个万人骑的。随后大病一场。这之后,他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一场大火又让他没了爹娘,只能寄居他人篱下。你说,他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当年失误把他推下树的人,不是我,三姐,你说是不是。”帝上冷冷地看着她,却含有几分悲悯在眼里。越染看得清清楚楚。

  “无碍,他现在不仅是个瘸子,而且什么都不记得了。”

  “甚至,不记得你。”

  第7章 顾江离(下)

  有的人的人生确实是从中间开始的。

  比如顾江离。

  当姨夫的那句“小丨贱丨人,勾引我女儿的丨浪丨货”和往常一样隔着压根不能不透风的院墙传进荒败不堪的后院来时,他没有什么表情地依旧把账核对清楚,然后拿起布条狠狠把被表姐摸到的皮肤擦到通红才让糯米拿着菜盘子带回厨房去。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没头没尾突然开始的人生。

  对他来说,现在有地方住总比要流浪街头,连自己来自哪都不知道要好得多。

  因为他之前对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顾江离的记忆准确来说起于十六岁。他至今还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耳畔全是哭声,哀哀切切,撕心裂肺,像一波又一波潮水把人裹进去缠住不得出来,挣扎无果,只能徒劳被憋到窒息。那波涛绵延不断,难以断绝,遍布天地。

  而他被哭声和噩梦惊醒,茫然四顾艰难地扶着床沿和屋内的家具一瘸一拐走下出去后,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白。房屋的镜子内他的脸是苍白的,把他的身子放进去的在飘飘荡荡空空大大的衣服是白的,屋外那一群伏在地上哭的人群是蠕动的白虫,唯一的浓黑来自那群人头所指的灵位,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大夫顾何之位。

  他睡梦里那场连绵不断的大火似乎还在灼烧着,让他觉得恍惚中还能看到梦里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从空中迎着风扭曲的白布条上跳下来,然后像在梦里最高的树顶端一样,把他从上面再度推下去。

  梦中到底蕴含着什么他不知道,他看了看自己的腿,只知道自己确实是个瘸子。

  后来他从唯一跟在他身边的小侍糯米的口中得知,他不仅是个瘸子,而且在一场大火里没了记忆,父母双亡。

  甚至名声不好,早年克死妻主,后又克死双亲,现在将即将寄居他人篱下。而那个姨夫据说极其不喜欢他,姨母还是个惧内的。

  他被扶着坐回床沿边,眼里有几分茫然,边垂首看向被大火灼伤的包着白布的手,边从身旁打着哭嗝的小侍糯米口中了解情况。

  他从那个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哽咽到说话不顺畅的小侍糯米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名字——顾江离。

  于是屋外那群人哭着,屋里这个名叫糯米的小侍哭着,连成一片。

  而他本人却不知为何安安静静,心如止水一般,只是盯着受伤的手看。

  顾江离……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犹如鸦羽,看不出悲喜。

  顾江离,这个名字的意思不就是……无论如何回顾一切,终将分离吗。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他坐在床沿,什么都不说,只等着一旁的糯米哭完。

  许久后,顾江离在火中被灼伤还包着纱布的手抬起来摸了摸糯米的脸,神色淡淡的:“别哭了。改变不了什么。”

  他淡色的眼睛犹如琉璃珠子,先是有几分恍惚和黯然,随后平静地看着他,再也看不出什么来:“而且无论怎样,我这辈子,还是要好好过活的。”

  糯米愣怔了好一会,最后红着眼眶狠狠抹了把脸,然后上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他。

  “好,那么无论如何,糯米从今以后都会和以前一样护着公子,竭尽全力让公子这辈子都好好的。”

  顾江离在床沿边坐着,伸手回抱住他:“明日就去姨家吧。纵然再不济,也是能有口饭吃的。”

  他抬首透过破破烂烂的窗子向外看去,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糯米的背,长睫颤动犹如墨色的蝴蝶。他停了几秒,然后说:“星星出来了。”

第6章 顾江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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