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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弼之低吼:“星星!”

  陈星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

  蒋弼之闭了闭眼,略微平息了些:“别再对我说‘谢’字了。”

  陈星抿了下嘴,“该谢还是要谢的……就说眼前这件,我知道我不够资格,您又,为我破例了。”

  蒋弼之努力忽视他语气里的疏远,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刚才要说的就是这个,只看表面的学历,你确实还没达到天盛管培生的标准,但是我清楚你的能力,这个岗位于你而言也是适合的。”

  他有些欣喜陈星在听他说话,不再反驳什么,忙飞快地重新组织语言,企图一口气把心里憋得那些话都说出来:“这也是我之前说的,要为自己做的辩解……我并不像你以为的,‘只是说说而已’,我是真的看到了你的优秀之处, 也一直在为你的职业规划做打算,并不是,‘只长了一张巧嘴’。”

  “我还记得你说的许多话,一个字不差。你说过自己‘反正干来干去都是第三产业,别的也不会。’你可能觉得你从前只是四处打工,但实际上你很幸运,或者说你很聪明,选的工作都是有连续性的。餐饮娱乐场所的服务生、酒店的服务生、包括后来……给我当管家,这些工作本质都是一样的,而且职业水平是在逐步提升。”

  “你还记得你说自己喜欢听客人同你说‘谢谢’吗?你还说觉得服务行业也有自己的艺术性。其实你是喜欢这一行的,你也确实非常擅长同人打交道。星星,你才十九岁,就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了,又这么擅长思考和学习,你在这一行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我是真的认为你很优秀,不是骗你……其实我本来打算……”

  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第三份合同,也是他最希望陈星可以接受的那份合同,满怀殷切的希望将它放到最上面,“我本来打算等明年檀阙重新营业,让你去做餐饮部秘书——这是最高效的,你对餐饮部已经足够了解了,可以直接从秘书做起,熟悉流程后就可以升到部门副经理、部门经理,等你自己感到理论知识有所欠缺,影响你继续上升时,再去修一个MBA……”

  陈星再次打断他:“就像李经理那样吗?”不待蒋弼之反应,他自己已经迅速冷静下来,礼貌而绝情地说道:“谢谢您。但是既然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不再麻烦您了,您已经帮过我太多次了。”

  蒋弼之还没重塑完整的信念再次轰然倒塌,连个维持体面的微笑都做不出来。

  等手指不再颤抖后,他将那两份多余的合同拿起来,露出最下面那份。

  “好。”

  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了。

  陈星抓起合同草草翻看一遍,动作有些大地打开茶几下的一个小抽屉,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有些急躁地转过头问蒋弼之:“笔呢?之前放这里的笔呢?”

  蒋弼之从西服内兜里取出一支钢笔递过去,陈星一把抓过来,在最后一页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尘埃落定的感觉。

  蒋弼之觉得自己必须得再说点什么,陈星已经不耐烦了,他的膝盖一直在动,很想起身离开。

  “我能问一下吗,新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陈星的膝盖不动了,他微微扭着脸看向窗外的院子。天太冷了,花架上的玫瑰快谢干净了。

  “梁先生那边不着急,我等您找到新管家,做好交接。”

  其实没必要,钟乔走了,陈星也走了,蒋弼之不会再找管家了,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搬进他家里。

  但是此时蒋弼之这样回答陈星:“好的。国内私人管家比较稀缺,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陈星一板一眼地回道:“没问题,梁先生和梁太太很好说话,我会和他们说清楚。”

  “他们人很好?”

  “是的。”

  “待遇呢?”

  “很好,都很好,我很满意。”

  “……那就好。”

  陈星不肯看他,彻底扭过头看向窗外,蒋弼之便可舍下脸面贪恋地看着他的侧脸。

  “星星,”后面的话不是他自己要说的,是嘴巴自己吐出来的,“以后再找,就别找太强势的了。你性子急,再找个性子急的,又得打起来。如果有可能,最好还是找个女孩子——”

  陈星突然转过头来红着眼睛冲他大吼:“我又不是你!我不会找别人的!”说完就起身向楼上跑去,双脚在台阶上踏出急促的声响。

  蒋弼之精神陡然振奋。他再次说了不合适的话,激怒陈星,却不像从前那般挫败。

  他好像摸到了什么,像在水里摸鱼,指尖触到了微凉光滑的鳞片。只是这鱼太过灵活,没等他抓紧就一甩尾巴逃走了,藏在粼粼的波光下不见了踪影。

  蒋弼之有些急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发现这只行踪不定的鱼,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他看到陈星落在沙发上的另一份合同,他自己带回来的那份。

  蒋弼之拿起来飞快地翻看,然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楼上奔去。

  他转动门把手,陈星竟然锁门了。他顾不得什么面子了,用力拍打陈星的房门:“星星,你开一下门,你快开一下门,我有话要问你!”

  过了半天门才被打开,陈星垂着眼不看他,却不能掩饰他刚刚哭过的迹象。

  蒋弼之越发激动,举着那份合同说道:“你没有签字!你要是真满意这份工作你为什么不签字?其实你不想走,是吗?”

  陈星红着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你不想让我走吗?”

  蒋弼之简直哑然,又悲又喜地叹气。

  “我当然不想让你走,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陈星依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显然也在努力回想这前前后后,“因为,你说我过界了。”

  蒋弼之皱眉:“什么时候?”

  “昨天,你说,‘有些界限不能过’,然后你就走了,和上次一模一样。”

  蒋弼之怔了一下,想明白了他说的“上次”是哪一次,同时意识到陈星知道两人有误会后,并没有和他一样兴奋。

  他有些笨拙地解释道:“可是我后来又回去找你了。我们和上一次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星星,你不能只听我那一句话,我还说了很多话,你不能只听我气头上的那一句,那代表不了什么。”

  陈星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那不说以前了,不走就好。”蒋弼之向他迈了一大步,陈星立刻后退,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蒋弼之下意识追过去,陈星同时又后退,两人此时的情景滑稽无比。

  蒋弼之停下脚,内心十分恐慌,很想质问陈星为什么还要躲他。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分明是怕他走,要是再发火只能将人推得更远。

  他竭力摆出温和的表情:“星星,既然你不想走,我也根本不想你走,我们和好吧,好吗?”

  陈星的眼睛红通通的,里面显出激烈的挣扎,经过一场煎熬的纠结后依然没有答案,使他的表情更显茫然:“那然后呢?又和之前一样吗?”

  ……

  最后陈星选择去天水,蒋弼之想送他,陈星拒绝了,“蒋叔叔,你别跟着一起去了,要不然我跟你分开的时候肯定会哭,被新同事们看到就不好了。”

  蒋弼之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揉了揉他后颈,像是欣慰又像是委屈地说道:“你比我都心狠啊。”

  陈星抓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不是分手。”

  蒋弼之点头:“不是分手。”是新的起点,新的尝试。

  第二天他照常去公司,像很久以前那样,加两个小时班,等公司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来。尽管客厅的灯亮着,但他知道陈星已经搬走了。

  他想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漱,然后在床上看会儿文件,有了困意就睡觉。

  但是洗漱时,他发现自己的剃须刀被人换了,完全相同的样式,只不过这一只是全新的。

  蒋弼之知道他的剃须刀手柄处材料特殊,需要提前预订,他突然意识到不对,难道陈星很早以前就料到有这一天吗?

  他又看到那条鱼了,就在他眼前。

  他冲出浴室,一把推开一开始不敢碰的那扇门——写字台上空了,书架上似乎是少了几本书,除此之外,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变化,不止和陈星住在这里时没有太大区别,甚至和陈星搬来前没有太多区别。

  蒋弼之此时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陈星房间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与陈星已经两情相悦,可他第一次进到陈星的卧室时却没有任何亲切特别的感受,因为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这个房间并不能让他感受到陈星的气息。

  可蒋弼之知道他有多喜欢囤东西,便宜的水果、漂亮的包装、切割下来的废木料、弄脏的地毯、被淘汰下来的小电器……可他似乎不怎么给自己添东西,也不给自己的房间添东西。

  他住进来,却好像随时准备搬走,事实亦是如此,他收拾行李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只有一只大行李箱和一个背包,干净利落地换到下一个地方。

  他似乎从不相信自己可以在一个地方久留。

  蒋弼之抬起手,做了个攥紧的动作。他想他抓到那只鱼了。

  他没有顾忌现在已经晚了,无暇考虑陈星是不是已经睡了,他急切地拨出电话,抱住手机焦急地等着。

  他几乎一秒钟都等不了,有些话他必须要立刻告诉陈星:

  “门卫那里会留着你的资料,门锁也会一直存着你的指纹,那个房间一直都给你留着。星星,不要害怕——”

  不是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不要难过,是不要害怕……陈星对他说过,“你不要老是笑话河豚了,它把刺竖起来哪里是因为生气,它明明就是被你们吓坏了。”

  他终于透过那些焦虑彷徨的表象,看到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靠着愤怒的保护才存活至今的、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的男孩儿。那些愤怒与指责并不是要逃离,而是冲他求救,对他说:“抓住我!”

  “——只要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一直在家等你。”

  陈星在电话那头,在这注定失眠的夜里泣不成声。

  ………………

  中间有段留白,回头有时间补齐,先趁着有时间写到和解,之后有两天不在家,不知道能不能更。如果觉得这段留白可以接受,把他们做决定的过程写出来会显啰嗦,也请告诉我,我可能需要点参考。谢谢~

  186、正文完

  钟乔喜得贵子。

  几日后,蒋弼之带上陈星挑选的礼物前去探望。

  林医生胖了一小圈,笑起来更显温柔。她让钟乔收下蒋弼之带去的礼物,随后就找了个理由让钟乔抱着孩子去别的房间了。

  “我听钟乔说,他之前跟您说过不合适的话。我本来想跟您打个电话,但是您看我这情况,一忙起来没顾上,真是抱歉。”

  蒋弼之展颜一笑,温和得令林医生颇感意外:“没什么,钟乔是好意,也说不上不合适,林医生不必挂怀。”

  林医生认为钟乔只接触了心理学方面的粗浅理论,就妄自对蒋弼之进行消极劝说是不对的,“……一般情况下,人会有一个‘自证预言’效应,尤其是遇到困难时,更容易将那些理论对号入座,产生悲观情绪。”

  蒋弼之微笑摇头,“您多虑了。” 换言之,他不是林医生口中的“一般情况”。

  他随即想到什么,向林医生求教,“我一个朋友的母亲有酒瘾和赌瘾,戒了几次都戒不掉,您知道有什么专业人士或者机构可以医治这方面吗?”

  林医生给了他一张名片,“酗酒还好说,赌瘾比较难戒。这位医生比较擅长诫断方面,可以让您朋友的母亲先去和他聊聊,但是效果……不能保证,还要视她的具体情况而定。”

  蒋弼之向她诚恳道谢。

  大约是为了弥补自己丈夫之前卖弄学识的过失,林医生说:“如果您和陈星需要咨询,我也可以向您推荐合适的医生。”

  蒋弼之略一迟疑,随即婉拒了。

  林医生从业经验丰富,再加上钟乔偶尔提过几句,她知道蒋弼之是很难打开自己的那种人,便又劝了一句:“希望蒋先生没有觉得受到冒犯,我主要是出于朋友的角度……陈星的经历比较特殊,性格又属于敏感型,心理必然会有一些创伤——”

  “我明白您的意思。”蒋弼之打断她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专横了,可他实在不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他很好,他很坚强。”

  林医生有些无奈地笑了,“孩子的行为都是从模仿和观察大人开始,之后才慢慢发展出自己的思维,而陈星缺失了最开始的那部分。他的成熟类似于揠苗助长,某些方面被迫超前,但某些方面还有落后,我和他见过几面,就察觉到他身上成熟与幼稚矛盾共存的特点。按道理说,我们在生活中认识,我不适合给他做心理疏导……可能是做了母亲吧,看到他就忍不住想关心——”

  蒋弼之被她那句“关心”打动了,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您说。”

  钟乔将蒋弼之送走回来后,对妻子说:“我没说错吧,蒋先生在人情世故上从来不露怯。他自己一个没成家的大男人,可就知道不能让新妈妈太受打扰,和你聊几句就走了,不像之前那个谁,逮着你就使劲问,一点看不出你累。”

  林医生笑道:“还真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是没什么可聊的。他自我防范意识太强,不愿和我分享他和陈星的事。再就是,他们不需要我的帮助,他们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彼此,可以互相支持了。”

  她想到蒋弼之当时坦荡自信的神态,不由感慨:“做我们这行的,最希望的就是多一些像蒋先生和陈星这样能自我疗愈的人。”

  钟乔一边逗孩子一边笑道:“盼着失业?”

  林医生也笑起来,“对,盼着失业。”

  刚刚,她对蒋弼之说,“陈星这样长大的孩子,对伴侣的期待会比一般人高很多。”

  蒋弼之当时回道:“是所谓的安全感吗?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林医生以为他没明白,解释道:“我知道蒋先生很有能力,但是亲密关系中不是说一方足够富有、足够成功就可以——”

  “林医生误会了,我说的能力是爱他的能力。愿意在他身上花费精力和时间,愿意听他说话,愿意为他动脑筋,希望他开心,这是我刚才说的能力。”

  “钟乔?”林医生轻声喊道。

  钟乔还在逗孩子,“嗯?”

  “你说什么是爱情的试金石?”

  他们刚有了一个孩子,林医生生产时还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太好回答了,“生老病死。”

  “可生活的绝大部分不是生老病死,在生老病死到来之前呢?”

  钟乔的一只手指被孩子握住,他转过头看向妻子。

  林医生微笑地看看他,又看看孩子,“我觉得是持久的耐心。”

  有了这持久的耐心,就什么都有了——智慧、包容、豁达、发现美的眼睛和能被感动的心,有了这些,这个人也就离幸福不远了。

  蒋弼之坐上车就给陈星打电话,先说了林医生和孩子的情况,又说到给彭阿姨找的医生,“林医生的意思是先聊一聊,看有没有的治。”

  陈星激动不已,在电话那头用力点头:“好!好!先聊一聊!彭阿姨自己是想改的,她的瘾也不算最严重,肯定可以的!”

  就在彭阿姨在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戒断治疗的时候,陈星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办公室斗争,并取得了小小的胜利。

  按照嘉宜的惯例,一个管培生要将一个大部门的各个小岗位轮转完,通常需要3-6个月的时间。前厅部岗位不算少,但是陈星两个多月就轮转完了,经蒋弼之授意被转去客房部。

  他当初在前厅部入职时不算低调,是部门经理直接领进去的。谁都知道他是关系户,可明事理的也都看到他的能力和勤勉。

  有时同事们私下聊起他,有人会因为他岗位转换太快而说几句酸话,立刻就会有感受过他热心的同事反驳:“陈星天天自发加班呢,他自己能适应不就得了。”

  这是实话,别人想开这种小灶恐怕还真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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