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豁出去了

  周奕霏躺在长椅上。

  这里的摆设, 从颜色到设计, 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会令人觉得非常放松。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才会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心里面的话, 不能讲的话, 一点一点的说出来。

  “不用这么拘谨, 放松点,就当跟朋友聊聊天?”

  对面的男人, 轮廓分明,浓眉大眼, 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休闲西装, 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身材高大却不臃肿,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类型,然而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声音清亮而温和, 减少了他的攻击性,仿佛他是一个值得倾诉的朋友一般。

  “我没什么朋友的, ”周奕霏不是个乐于倾诉的人:“通常来讲我的朋友都是工作上认识的,很普通没什么交情的那一种。像你说的可以聊隐私的, 这种我没有。”

  方医生怔了怔, 转而微笑, 在周奕霏进来时, 他就发现这位女士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有笑容,却不是那么真切,说话时颇有几分单纯的外交辞令的味道,同时也保证没有任何漏洞——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位仿佛随时随地都在上战场的精英人士。

  而刚刚这句话,大概是她走进这里以来第一句实话实说的真心话,虽然并不那么好听。

  但是他很安慰,起码这是一个比较愿意说实话愿意配合的客户,难度不算太高。他以前遇到过很多更棘手的,要么是进来后一言不发,在这里睡一觉就算完成任务;要么就是说的话都是事先做过研究,想好的,根本不是出自真心,好像在背台词一样;很多时候来看心理医生不是客户本身的意愿,而是家庭方面要求的结果,通常这种是最难沟通的。

  比起那些人,这位女士真的只是防备心比较重而已,律师也是保密职业,她这样有警戒心也是职业病的一种,很正常,不算什么大事。

  “那就把我当做一个树洞,”方世友笑着道:“头先看你写的资料,你是一位大律师。那你应该很清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是不可以透露任何客户的隐私的,否则我分分钟会被吊销执照,甚至要接受法律的处罚,你可以亲自把我告上法庭的。”

  所以她可以放心的说,这是他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我……”她是真的很少对人坦白心事,但既然来了:“我最近经常失眠,发噩梦。”

  “在梦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害怕?”方医生问道。

  “在梦里,我的丈夫……我们吵架,办了离婚手续。我们离婚之后,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又再婚,还要求我的女儿雯雯,叫那个女人妈咪。”

  不过,只要开了口,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听你大部分的描述,都同你丈夫有关,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的,我们从拍拖到现在,整整十二年,可以说他占据了我大部分的人生。”

  “我记得你的资料上有写,你今年三十岁,那岂不是十八岁的时候就同你丈夫拍拖了?”

  “是的。”她仿佛回忆起了那时候,嘴边忍不住挂上笑容。

  方医生了然,十二年的婚姻,能走到现在,两个人最初的关系一定是非常好的。

  至于之后……一定是出了些问题,不然这位女士不会连做梦都梦到丈夫跟别人再婚。

  “那,在你的梦里,同你丈夫再婚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你想象的形象,还是你认识的人?”

  “是我丈夫的同事,那位小姐今年二十九岁,单身,总是在拍拖,总是不长久。”

  “所以你很担心,你丈夫跟那位小姐……”他不言而喻:“但是你做噩梦是这一段时间的事,以前没有。介不介意说给我听,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令你这么不安?”

  “发生了很多事,”她皱着眉:“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有时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们明明是不同专业,不同职业,但还是很有共同语言,他们谈天的时候,那种气氛……”

  周奕霏在方医生这里说了很多,像是倒垃圾一样的吐露了出来。

  当然,也是有选择的吐露,今天她主要说的,是她的丈夫和那位小姐的事情,这令她一个自信十足的妻子,一个独立女性感到很不安,无措。

  方医生也很专业,他没有站在任何立场上说她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或者去跟她讨论怀疑自己的丈夫究竟对不对,而是单纯的引导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和情绪。

  他们聊了很久,录音设备一直在启动着,这是最开始方医生经过她允许才录下的。

  很多心理医生都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帮助医生更进一步理解病人的问题,一方面在长时间过后,如果病人需要,也可以让病人听,感受到治疗前和治疗后的变化。

  因为她预约的时间是比较晚的时间,按照行程表,周奕霏可以说是诊所今天最后一个客人,但是方医生人很好,看她聊的兴起,也并没有打断她。

  作为一个配合的病人,周奕霏跟他越好下一次的治疗时间。她是一个忙碌的人,并不打算每天都来,方医生也很赞同。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按照一周两到三次的节奏来治疗。

  今天周奕霏没有开车,方医生甚至帮她打电话叫了计程车,送她上车再离开。

  他真的是一个人很好又很体贴的医生,难怪钟学心历届男友里,跟他谈恋爱的时间最久。

  尽管按时间来说,他现在还不知道钟学心是谁。

  周奕霏笑了,全然没有诊所里的惶惶不安。

  她当然不会不安,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会为这点事情不安?

  提起死,总是会想起困扰她的梦,也总是会想起杀她的那个人。

  刚回来那一天,周奕霏就很想找机会告发那个人,她知道那个人在哪间报社,三年前的话要么已经升上了副总编辑,要么就还是一个普通编辑。

  但是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据她所知,那个人目前为止没有做过任何可以露出破绽的事情,他还没有杀过人,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死在他手上的。而他真正想杀的钟学心,却始终半点事都没有。

  周奕霏一向不承认自己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她能够有现在的成就,都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就算真的有人过的比她好,她也不会嫉妒,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会变得更好。

  ——然而在死后的某一刻,她真的冒出了怨恨的情绪。钟学心,永远都是比她幸运的那一个,她的老公女儿,甚至身家性命,全都变成了她的。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

  只不过她现在不再怨恨了,她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

  作为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周奕霏能够在内心与钟学心和解,因为站在钟学心的立场上,钟学心自己确实很无辜。

  但她不能原谅那个杀了她的杀人凶手,哪怕他现在还不是杀人犯。

  真正杀人埋尸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残疾人,同样是个心理变·态。

  现在告发,坐牢的只会是他的父亲,而他不会有半点事。这怎么能行?

  她不会让杀了她的人好过的,只是她暂时还没想到怎么做。他现在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没有风吹草动,他不会贸然做出暴露自己的事。

  还有时间,她会好好想出一个办法的,最基本的,也要想出一个不会被人怀疑的理由。

  涉及到案子的时候,国栋会变成世界上最敏锐的人,她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从出租车下来回到家,一切就轻松多了,换过鞋子和衣服,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她吃饭。

  家里的饭菜大多数时候都是芸姐做的,周奕霏并不会做饭,布国栋也差不多,比较会做的是布顺兴。却也都是简单到极点的饭菜,实在不适合老的老小的小,全家一起长时间的吃。

  芸姐是小时工,也是家里的老人,做生不如做熟,几年的时间,大家彼此都习惯了。

  布国栋没有提起心理医生的事,他知道Eva一向要强,不喜欢露出一点脆弱或缺点。尤其是在女儿雯雯面前,她永远都是最优秀,最值得崇拜和尊敬的妈咪。

  令人意外的是,这件事是周奕霏自己提起来的。

  “方医生是临床心理学注册心理学家,还是临床心理学硕士,”她笑眯眯的,带着难得的轻松惬意:“那间诊所在尖沙咀,家具装修看起来都很舒服的。有个装饰灯很漂亮,造型也很别致,我问过方医生在哪里买的了。国栋啊,找一天我们一起去买来给阿爸。我之前就觉得他房间的床头灯太闪了,对眼睛不好。”

  “啊,Eva真是孝顺,去看心理医生都不忘记给我看灯。”布顺兴兴高采烈。

  “好啊,”布国栋答得很爽快,还玩笑道:“唉,看来我哪天也应该找些东西研究一下哪里有问题,好让人家也给我看什么东西好,值得买。”

  周奕霏笑言:“好啊,你是法证,记得仔细找找。”

  雯雯也凑热闹:“我也要找,我也要找!”

  “你也要找?”她宠溺的点点女儿的额头:“你个贪心妹。”

  布嘉雯傲娇的一扬脖子,笑着把没吃完的饭菜接着吃下去。

  饭桌上的气氛如此的欢乐,布国栋和布顺兴担忧的心也放下来许多,周奕霏最近的精神实在是不好,现在能这样玩笑又开心,那个心理医生大概真的起了不少作用。

  布国栋比父亲懂得更多,两人回房后他也问得更详细:“你真的没事了?”

  “哪有那么快?”周奕霏一叹:“那个是医生不是神仙,不过我看阿爸跟雯雯这段日子都担心我也过得不好,不想他们继续担心下去而已。”

  布国栋点头,想也知道是这样。

  “不过方医生的确不错,人很和气,听我说了那么多也不会觉得啰嗦。”她这样说道。

  布国栋揽着她的肩膀:“如果不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我都可以做你的心理医生的,我都不会嫌你啰嗦,你说的再多,我也只会当做音乐来听。”

  “真的?”周奕霏甜笑着问。

  “是啊,不然怎么做人家的老公。”布国栋幽默的回答。

  她禁不住感动的拥抱他:“国栋……”你是一个多么好的丈夫。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的话。

  ——

  温馨的日子不断过去,周奕霏除了保持着比以前减少的工作量,还按时去心理诊所进行治疗,她的人也慢慢的放松,不像以前那么极端的要求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的同事和家人也都感觉到她一点点的变化,他们都认为这是件好事,那个医生不错。

  不过必要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周奕霏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而且她也要呵护好她的信誉。

  巧的是,某一次她去纽约开会时因为一件案子刚好遇到了那边的一个法证。

  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华人,身材瘦削,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倒是很甜。据说她的父母都是香港人,而她自己则是美国土生土长长大的香蕉人,所以广东话格外不怎么样。

  只是一个技术员而已,照周奕霏以前的脾气和眼光,根本望都不会多望一眼。

  奇怪的是,现在就很不同了,她不但认识了这个女孩子,还对对她发放了善意,表示了友好。可能是脾气相投,这个女孩虽然性格比较冲动,工作上却十分独立,瘦瘦小小的,能背的动手·枪,还有那繁杂的工具箱,抓贼竟然也不在话下,颇有几分神勇女干探的意思。

  这个女孩子,叫做Angel Chiang,中文名蒋卓君。

  周奕霏跟她提起,自己的老公也是个法证,而且还是高级化验师。

  蒋卓君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表示,虽然同是法证,可是香港的法证实在太无聊了。不能带·枪,也不能捉犯人,只能待在办公室里的文员,换做是她真的会闷到死。

  她这话说的很直白,可是你能看得出,她是真的这样想,而不是出言讽刺。

  直白到周奕霏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等着看她闷死的那一天。

  哦,她不是闷死的,是被杀死的,凶手是杀死周奕霏的那个人的父亲,那个残疾人。

  这个女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寻找真相,也因为这个,才赔上了自己宝贵的性命。

  如果不是重来一次,周奕霏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在工作场合见过蒋卓君,这个未来会成为布国栋下属的女孩子。以前的她实在太忙了,不是在工作就是在陪雯雯,还要兼顾到老公和公公,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跟她不相干的人。

  “那你怎么有时间约我出来shopping(购物),high tea(下午茶)的?”蒋卓君笑问。

  “我的心理医生跟我说,如果我再不懂得放松极有可能会过劳死。为了不想死的那么快那么容易,他建议我减少工作,多跟朋友出去玩一下,放松一下自己。还有不要总是盯死女儿,给他们空间也给自己空间,小朋友也需要有自己的小秘密的。”

  “Right!”蒋卓君非常赞同:“我小时候最讨厌爹地妈咪乱翻我的东西,不过他们是老一辈观念,什么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是后来我大了,他们也习惯了这边,才不那么固失。”

  周奕霏戏谑:“是‘固执’,不是‘固失’啊,小妹妹。”

  蒋卓君今年才二十四,大学毕业没两年,她叫她小妹妹再正常不过了。

  “哎呀,你知道我广东话不好嘛,随便啦。”蒋卓君颇有几分男孩子的豪爽,不拘小节。

  她们去了商场逛了许久,蒋卓君买了几件衣服,买了一双鞋,周奕霏买了护肤品,还有一家老小的礼物,以及同事亲友的纪念品。逛完街吃完饭,两个人进咖啡店的时候,她的两只手都被占满了,还拜托蒋卓君帮忙拎了几袋。

  “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心理医生说你压力大了,”蒋卓君很自然的聊起心理医生,显然在国外,这种行业更普遍一些,民众接触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你看看你,出来逛个街而已嘛,一家大小,齐齐整整,换做是我,累都累死了。咦,结婚生子真的是好恐怖,还好我还年轻,不用接触这些。”

  周奕霏听了忍不住笑,从前她所认识的人都会赞她做的有多好,没人会帮她抱怨自己做的有多少。人情往来,工作关系,孩子的身心健康,教育问题,她自觉处理的都不错,所以也从没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累的。她好像也不觉得累,她是Eva Chow嘛,永远干劲十足。

  会提醒她休息的也只有国栋,他就像她的港湾,永远让她停靠,永远那么温暖。

  案子完结,回到香港,家里人对她的归来表示欢迎,对她的礼物表示欢喜,国栋让她好好的休息,也没有跟她聊她离开香港时家里有发生什么事。归来的次日,他们的话题大部分都是围绕在雯雯身上,雯雯的功课,雯雯的艺术班,雯雯的身高……

  国栋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其实不是那么经常说些甜言蜜语,可他确实在关心她。在爱护这个家,他们都很爱雯雯,这个女儿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公主。

  去到办公室,又一单新的案子,这个客户是她曾经千方百计争取过来的大客户。

  同样的,大客户这一次出的也是大问题,巧的是,后来她才知道,国栋也在办这件案子。

  又一次的,两夫妻,一个寻找杀人的证据,一个帮嫌疑人辩护无罪。

  因为身份和性格的关系,他们很多事在外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一对夫妇会做的事,比如财产分开,比如办同一案件,就坚决不在一个地方办公,哪怕是同一间书房各自一张书桌都不行,一定要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卧房或者客厅,再或者轮流使用书房,仿佛书房是租来的。

  目送丈夫拿着文件出房门,周奕霏自己一个人盯着眼前的电脑。

  其实能避忌什么呢?真的想要避讳,放在眼前都能闭眼不看,搁在耳旁都能堵上不听。

  反过来,两夫妻,只要有心思,哪怕不带公事回家,照样能知道对方做事的细节。

  电话,短信,跟同事的聚会,聪明人只言片语都能领会意思,哪里能真的瞒到密不透风?

  这么傻瓜似的形式,他们一直这样照做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互相信任,还是自欺欺人?

  有些事真的不能细想。

  电脑屏幕的亮光刺得周奕霏眼睛发酸,又酸又疼。

  拿出手机,她让Wesley找出律政司刑事检控科办公室那边的电话。

  这是她最后的努力。

  她是真的豁出去了。

  律政司原本叫律政署,香港回归后改名叫律政司。专门负责政府的法律事务,包括提出检控,草拟法律草案,为政府提供法律意见。如果要形容,有点像内地的检察院。

  律政司一共有六个科室,刑事检控科顾名思义就是提出刑事检控的科室,里面的律师负责大部分的上诉案件,以及作为触犯刑法的案件的检控官,有时也会向政府部门提供法律指引,再或者帮卧·底签订一份刑事豁免起诉书等等。

  作为一个辩护律师,周奕霏也经常跟检控官打交道,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在唱对台戏。而这一次,她不是去跟检控官讨价还价的,而是去求职的。

  很可笑,很讽刺,也很令人意外。

  刑事检控科最近换了副首席政府律师,也就是科室里的二把手,而就像众所周知的,管事的通常是二把手,哪怕是跟法律有关的政府部门也一样。

  “废话不多说,我比较奇怪的是,你在外面的前景很好,为什么突然换台来律政司?”

  Maggie Lam,林美琪,以前同样是在外面营业的辩护律师,享誉全港的大法官华展堂华官的徒弟,在这一行里可以算得上是名门出身。跟周奕霏热衷于结交财团客户不同,林美琪本人的职业发展方向也更偏向于平民,有点像是国栋他们期盼的那种律师。

  林美琪在行内有名,打官司技巧也好,不是一门心思赚钱,为人处世一丝不苟又很务实。而且她自己也有意结束营业往政府部门发展,也难怪律政司会选择她,来做刑检二把手。

  “非私人理由是,身为一个香港公民,我想为这个社会多做一点贡献。”

  “那私人理由呢?”

  “我女儿雯雯快上小学了,我打算多抽出点时间来陪她。”

  林美琪闻言,勾唇一笑。她的年纪已经不再青春,却很有气度,优雅又干练,短发的颊边还有一个酒窝,公事公办外显得人多了几分烟火气的可爱。

  周奕霏知道她在笑什么,林美琪也有个女儿,只不过按年龄算已经十多岁快要成年,传闻中她会来律政司也跟想要多照顾一些女儿有关。

  一个小小的面试技巧,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却不会惹人厌烦,只会慧心一笑。

  没多久,周奕霏收到了来自律政司的入职邀请。

第38章 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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