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再见

　　李达康是在半年后再次见到李佳佳的。

　　欧阳菁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

　　八月底，《刑法》修正案正式公布，并于2个月后开始执行。对欧阳菁的二审是在12月初进行的。

　　一审认定欧阳菁接受的回扣共计126万，以受贿论处，属于数额巨大。

　　二审确认了一审的认定。按照新修订的《刑法》，应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由于欧阳菁认罪悔罪，有重大立功表现，家属积极退赃，应予从宽处理，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五十万元。

　　从被省检察院传讯羁押开始算起，已经有差不多一年，这也意味着，还有两年，她就可以出狱。

　　欧阳菁泪流满面。

　　被法警带走的时候，佳佳拉住她的手，妈，别哭了。

　　欧阳菁点头，试图想抚摸女儿的脸，到底挣不开，只得含泪，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佳佳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出了法院大门，向刚才坐在观众席上旁听的王大路鞠躬表示感谢。

　　王大路百感交集，没事，应该的。末了，加了句，你还是应该去看看你爸爸，这一年来，他过得很不好。

　　前妻受贿入狱，还是被省检察院五辆警车从高速路上抓住的，一时间满城风雨；尤其刘省长马上就要退休，各方势力激烈角逐，针对李达康的反应层出不穷，主要有几点，一是作风霸道，独断专行；二是廉政建设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多个班子成员都出了问题；三是经济问题，他的领导出事了，他的老婆出事了，他能脱得了干系？尤其他老婆住着商人送的别墅，其中有没有官商勾结？肯定有！

　　第一条是问题，但其实也不算问题，作风霸道也可以是敢于承担责任、强力推进工作、作风不够细致；第二条则不算问题，毕竟认真起来，恐怕这样的反腐风暴中哪个地方没揪出人才是大问题；第三条是真正的问题，前一个可以忽略。赵立春曾经是李达康的靠山，但在湖上美食城之后已经被打入另册，是人都知道，反正赵立春推荐的省长人选不是他。

　　李达康是沙瑞金和汉东省委推荐的继任省长人选。他如果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对于赵立春集团来说，只是多了个狱友，而对沙瑞金来说，则是重创，毕竟识人不明这一关就过不了。

　　汉东是经济人口大省。中央对汉东领导班子建设高度重视；尤其现在汉东是反腐重灾区，一大波领导干部落马，大批投资商撤离，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影响，需要一员干将挑起重担；沙瑞金和田国富都不是以搞经济出名的，更重要的都是空降兵，根基不深，这时候即便再空降一个经济干将，工作局面也很难迅速开展；同时，也要考虑汉东省党员干部的情绪，别真让人说洪洞县内无好人。

　　这时候，李达康成了最好的选项。

　　但他必须可靠，必须干净；否则刚上任又被反腐，那不只是打省委的脸，更是在损害中央的权威。

　　因此，在年底中巡组到汉东彻查赵立春的时候，也对李达康进行了考察。

　　关于李达康存在经济问题的反映很集中，就是欧阳菁和王大路。

　　欧阳菁的问题已经基本查清楚，就是银行的回扣，不只是蔡成功，还有别的老板。当然也不多，以前李达康管得紧，她也没白受党的教育，还真没有乱伸手；只是到京州以后，分管信贷，因为和李达康赌气，逆反心理日渐滋生，加上圈子里都拿，她不敢挡人家的道，于是随波逐流，放松了自我要求。都是按比例分配，当然蔡成功的最后50万她一个人拿了，这也是惯例。以前都拿出来，这次她没有。佳佳不知道是要留美还是回国，多准备点总没坏处，何况别人都这样。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

　　总的来说，欧阳菁的问题是她自己以权谋私的问题，与李达康没有关系，没有商人通过欧阳菁在李达康手里拿到任何好处。

　　那就是王大路了。

　　王大路倒是很坦率，从银行拖了流水单子。欧阳菁是搞金融的，见过不少纠纷，很害怕说不清楚；偏偏李达康又是个较真的主，怕他有一天追问，于是没有取现金，而是转账。

　　别墅的事情更好说。王大路拿出租房合同和银行流水――这个是他之前准备好的。虽然10万元一年的租金对于别墅来说堪比白菜价，但六年前的房价也没那么变态，何况毕竟是老朋友，欧阳菁也只是偶尔借住，倒没人说三道四。

　　云散日出，李达康终于在最后关头如愿以偿坐上了省长的位置。

　　李佳佳没有答话，面前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李达康的脸，看不见悲喜。

　　李佳佳没有上车，只是说带路吧。

　　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让人跟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会展中心附近的茶楼。

　　李达康挥退秘书和警卫，看佳佳云淡风清的沏茶，百感交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佳佳端起茶杯，我为我妈，再怎么辛苦，都是应该的；倒是劳烦李省长费心了。

　　李达康勉强平复呼吸，佳佳，我知道你还在怪爸爸；爸爸不怪你。是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你妈走到今天，我有责任。

　　李佳佳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李达康看着女儿，佳佳，爸爸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还能常回家看看。

　　李佳佳笑了，家？哪个家？

　　李达康的语气很诚恳，佳佳，我知道，不应该那么着急，只是当时我真的没有办法。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可以和孙老师离婚，等你妈出来，我就带她去复婚。

　　李佳佳静静的看着李达康，老半天才笑出声来，李省长，我看上去有那么好骗吗？离婚，和一个经济犯结婚，中央会同意吗？你就不考虑影响了？就不要你的前程了？

　　李达康抿了抿嘴，可以暂时不结婚，等我退休以后…

　　李佳佳冷笑，我妈作为你的妻子，跟着你在山沟里钻了12年；独自背着夫人的身份，困守婚姻牢笼8年；如今，你还要她无名无份的跟着你，她上辈子欠你的吗？还是你以为，她离开你就活不成了？你有那么大脸吗？

　　李达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李佳佳胡乱的擦了擦脸，更何况，娶经济犯影响不好，和经济犯非婚同居，就很好嘛？

　　李达康低了头，不说话。

　　李佳佳的目光有点飘浮，你知道吗，我妈是被一个丑蛋糕打动的。我听秦律师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检察官拿着一个蛋糕给她过生日，她就把自己卖的彻彻底底，因为好多年，没人陪她过生日。――这日子是得多憋屈多绝望，所以明知道是个糖衣炮弹，她也甘之如饴？分居8年，你连这样的一点努力都没有尝试过。你宁愿在书房里看规划图，也不去帝豪园看看她和别的男人在做什么。就像你抱怨，不知道我签了国内的单位，可你问过我吗？你知道妈妈要去美国就要求离婚，她去美国做什么你问过吗，挽留过吗？没有，你别不承认，我妈是你做梦都想甩掉的□□。

　　她身子前倾，目光直视李达康，我真为她感到悲哀。

　　李达康看着女儿，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佳佳喝了口茶，我今天答应见这一面，是为了说声感谢。我妈这次能从宽处理，相信有你的功劳。你欠她的，算还清了。不要再给我妈希望，你根本给不了；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李达康哽咽着，拿出一张卡，你还没工作，现在到处都需要用钱，这张卡先拿着。

　　李佳佳轻笑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会用你李省长买良心的钱。

　　她拿起包，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吧，以后不要再见了，免得我恶心，你也难受。

　　李达康拉住她的手，佳佳，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爸爸？

　　李佳佳微笑，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李省长，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占用了你看规划图宝贵的十分钟，真不好意思。你就当从来没有我吧，反正我只是你人生的意外；我也当你已经不在了，反正你也没怎么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人生。我不拖累你，你也不要滋扰我。从今以后，再无瓜葛。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去公证并登报声明。

　　她拂去李达康的手，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李达康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他胡乱的想，去年在这里和妻子不欢而散，今天在这里和女儿分道扬镳。

　　重重的踢了一脚椅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