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报应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就这么过来了。

　　李佳佳工作很忙，基本两三个月才能来一次。母女俩坐在一起各自介绍一下近况，互相宽慰一下，时间就差不多了。

　　王大路也曾经来过，拎着水果。欧阳菁客气地表示了感谢，又为佳佳的莽撞表达了歉意，也叮嘱他不要再来了，毕竟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别惹人闲话，顺道催婚。

　　王大路尴尬的笑了，欧阳，我不否认确实有利用你的企图，可是我真是把你当成朋友。

　　欧阳菁浅浅的叹了口气，我知道，其实本来是我先对不起你，把你扯进这场战争，真是不好意思。

　　这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吗？

　　王大路的嘴角泛着苦。

　　2017年底，欧阳菁刑满释放。

　　李佳佳开着新买的车来接她回家。她有美国驾照，三年前寒假回国换成了国内驾照，只是囊中羞涩，一直没有买车。上次去省委宿舍是租车，实在不想让外人看到不该看到的。

　　欧阳菁的精神状态不错，在狱里也没怎么吃苦，因此没什么大的变化，反而有些事情想通了，心宽了，显得温和从容了许多。

　　母女俩拥抱了一下，说说笑笑着计划去买一身新衣裳，然后吃顿好的，下午就回去；俩人都装作没有看到后面跟着的那辆黑色奥迪。

　　呼吸着外头自由的空气，欧阳菁觉得身心畅快；看着外头林立的高楼，跟三年前相比，京州的变化真的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比起曾经深深震撼过她的异国，并不逊色。

　　她还记得15年前送佳佳出国时，京州是什么样子；也记得9年前跟随刚上任的李达康调职时，京州是什么样子。

　　天翻地覆慨而慷。

　　这其中应该有李达康的一份功劳。

　　其实她已经不恨李达康了，他牺牲了小家，成就了大家。

　　当年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女儿出国的重担，只是为她争取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而今他用同样并不宽阔的肩膀为女儿和她的同辈人扛起了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他是大时代的见证者、参与者和创造者。

　　虽然不甘心，毕竟也没办法。与家国天下比起来，个人的儿女情长实在太不值一提，何况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终归不是同路人，所以分道扬镳，在所难免。

　　欧阳菁转过头看着女儿，找个时间，约你爸吃顿饭，跟他道声谢，毕竟得了他的关照。

　　李佳佳笑了一声，你已经赔上了上半辈子，还打算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吗？再说，不管是报答，还是报复，你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生活。――李省长不会关照任何人。

　　欧阳菁沉默了。

　　在红灯处停了一下，李佳佳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他是政客，政客无情；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情势使然。一旦他有了弱点，就会立刻被人拿住，一箭命中，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欧阳菁点头，我知道，我早该知道这些。如果当年听你的，早一点放手，也许就不会像后来那样。

　　李佳佳叹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换做是我，也不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大西瓜拱手相让。

　　欧阳菁笑了，什么大西瓜？

　　李佳佳也笑了，错了，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现在终于扔掉了，洗洗手，可以去找别的好吃的。

　　欧阳菁的笑容有点苦涩，你妈我都五十三了，还能怎么样呢？你也别嫌我犯贱帮着你爸，可能在监狱的这些日子，见识到了太多的人和事，这才明白过来，其实你爸虽然不是什么好丈夫，但也不算渣。身位高官，不出轨没家暴，工资还全部上交，我还图什么呢，可能我太不知足了。

　　李佳佳道，是啊，男人不出轨不家暴交了工资，就算是极品好男人好丈夫；女人不出轨不家暴拼命挣钱养家还要操持家务，怎么没人夸一句好女人好老婆？

　　欧阳菁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佳佳，咱们不说这个。你有男朋友吗，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

　　李佳佳道，我没有男朋友。

　　欧阳菁叹了口气，佳佳，你都二十八了，不小了，不要因为我和你爸的事影响到你。这事，我们都有责任。

　　李佳佳道，影不影响的，都这样了。反正我明白，这个社会对女人不是那么友善的。你付出了再多，男人都只想着升官发财换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何苦呢？反正我有钱，不需要依靠谁。

　　欧阳菁很难过，佳佳，别这样。

　　李佳佳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欧阳菁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她一直知道，他志向高远，胸怀广阔；但她也一直深信，他是深爱她的，爱着这个家的。他是不会摆蜡烛吹笛子念情诗，但是会辛辛苦苦挖一夜的海蛎子，会熬夜给她整理要点笔记，会把右手的位置留给自己，会在半夜骑着自行车跑好几里路用保温桶装回冰棍，会用那双不算灵巧的双手精心料理她的三餐，会包揽一切家务劳动，会把存折工资卡统统上交，会断然拒绝寡母把女儿送到乡下“再生一个”的要求，毅然选择结扎。

　　有这样疼爱自己的丈夫，即便他干瘪无趣，自己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何况他还那么出色：在大学是学生会主席，刚毕业就被调到市委担任领导秘书，短短六年就被下放为副县长，三年后升格为县长。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知美人也爱慕英雄？

　　所以，不管条件多艰苦，只要他去哪里，她就跟去那里，带着女儿，放下事业。

　　可惜，这样优秀的男人，注定无法只属于她。

　　他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志向和事业。

　　而她，只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庭。

　　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尽管携手同行，却只能中道而别。

　　逛完街回到酒店，欧阳菁去浴室洗了个澡，算是除去一身晦气；这才和女儿下楼吃午饭。

　　只是刚才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李达康打过来的。

　　欧阳菁迅速挂掉了电话，转头看了看，佳佳下楼安排午饭去了。

　　第二通电话打了进来，她定了定神，终于按了接听键。

　　李省长，你好。

　　那边迟疑了一下，终于发出声音，欧阳，你也这样吗？

　　声音有点沙哑，但欧阳菁没心思关注这些，我很好，谢谢你的关照。一会儿吃了饭我们就走了，你多保重。

　　犹豫着准备挂掉电话，李达康的声音传来，欧阳，我想见你，我有话跟你说。

　　鬼使神差的，欧阳菁应了。

　　吃完饭，李佳佳就说准备启程；欧阳菁却说逛了一上午的街，有点累，何况还有几个小时的车程，要不然先休息一下？

　　李佳佳的眼睛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点头同意了。

　　可能真的有点累，李佳佳躺下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欧阳菁轻轻唤了两声，没有回音，轻轻出来，把门带上了。

　　李达康已经在咖啡厅等了很久，见欧阳菁烫了头发，穿着黑色大衣，配着红色围巾出来，恍然还是那个漂亮干练的副行长，一时万语千言，涌上了心头，欧阳，这几年你还好吗？

　　欧阳菁轻轻点头，多谢李省长关照，我一切都好。

　　李达康讷讷的，欧阳，对不起。

　　欧阳菁忍住泪，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了你。

　　两人坐下，低着头，都有点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李达康先打破了沉默，佳佳睡着了？

　　欧阳菁不置可否，只是突然想起网上的一个段子，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你装作不知道，我知道你装作不知道；我装作你不知道，你知道我装作你不知道。

　　李达康端起水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欧阳菁拿着勺在咖啡里搅了搅，我会跟佳佳去她那里，尽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余下的，一步步走走看吧。

　　李达康沉着脸，佳佳还好吗？

　　欧阳菁摇头，不算好。这孩子从小辗转奔波，刚念完初中就被送到国外。什么事情都有主意，性子又倔，加上遭遇这番变故，好像对感情和婚姻已经没什么信心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开导她的。为女则弱，为母则强。佳佳是我女儿，又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孤苦伶仃一辈子。

　　李达康也哽咽了。

　　感受到话题很沉重，欧阳菁换了个姿势，故作轻松，李省长，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李达康的眼神黯淡下来，不好，一点都不好。

　　欧阳菁有些诧异，GDP下滑啦，下属跑路啦，京州爆炸啦？

　　李达康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家没了。

　　欧阳菁一呆，你不是已经再婚了吗？又离婚啦？

　　李达康摇头，那不是家，只有你和佳佳在的地方，才是家。

　　欧阳菁低头，没有接话。

　　李达康吸了吸鼻子，佳佳把属于你的东西都拿走了，连张照片都没有给我留。

　　欧阳菁了然，轻轻笑了，当时我也就打算暂时留着，等以后回国再取；何况你已经另外有了家庭，留着我的东西确实不好。交给佳佳，再好不过了。

　　李达康的鼻子很是酸涩，欧阳，毕竟26年的老夫老妻啊。

　　欧阳菁笑道，是啊，人生还能有几个26年。可是我们不能为了前26年，耽误后26年。

　　她叹了口气，突然想到当年新婚的时候，李达康亲昵地叫着老婆，那时候她还挽着他，这世上最美的称呼，不是老婆，还是老太婆。叫声老婆容易，叫声老太婆太难。

　　如今，她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她的老公；他不会叫她老太婆，她也不会叫他老头子了。

　　没机会了。

　　李达康显然也想到了，看着身边挽着手走过去的老夫妻，那曾经是他们憧憬过的。

　　两人都不作声，欧阳菁的眼睛停留在李达康的水杯上。

　　一样的牌子型号，却不是同一个杯子了。

　　那个水杯是刚到吕州时，母女俩逛街精心挑选的。

　　双层玻璃车载加厚保温便携过滤大号杯子，在当时还算是高档货，用的是佳佳攒下的压岁钱。

　　李达康喜欢喝茶，尤其是浓茶，毕竟要加班，要赶材料，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只是随身带着不锈钢的保温杯，装的不多，又沉；于是那次佳佳又考了年级第一，欧阳带她逛街的时候，孝敬了这么个宝贝。

　　李达康自然惊喜过望，抱着女儿又亲又啃，虽然欧阳没少提醒他，绿茶伤胃，还是改成红茶。

　　那是他呵呵一笑，等我退休了就改。

　　没有经过多年的摩挲留下的痕迹，这是一个崭新的杯子。

　　李达康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眼神暗了暗，那个杯子，前年不小心，被我打碎了。

　　确实是不小心。二审判决生效后，他为了了解案情，向检方要到的审查录像，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欧阳是因为一个丑蛋糕招供的。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惨烈。

　　他独自一人在书房观看录像，欧阳在电脑里抱头痛哭，他隔着屏幕同样泪流满面。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疏忽，居然给妻子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创伤。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意识到？

　　他哆嗦着拿起茶杯想喝一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结果茶水太烫，灼伤了喉咙，于是一边咳嗽一边忙不跌的放下茶杯，结果失手了。

　　茶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他一腿。

　　他懵了，回过神来去捡杯子，妄图把它们复原在一起。

　　就像所有拙劣的影视剧的场景一样，徒劳无功；他又哭又笑，撕心裂肺，握紧了拳头，发出了凄厉的声音，任由茶水混着鲜血汩汩而下。

　　往事哪堪回首。

　　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欧阳，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欧阳菁刚才还在想，覆水难收，或许这就是天意；此时震惊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李省长，你不应该说这句话。

　　李达康耷拉着嘴，欧阳，你是不是真的后悔嫁给我？

　　欧阳菁的眼睛闪了闪，其实说不上后悔。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何况还有佳佳这个结晶。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用了人生一大半的时间证明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就像我妈当年说的，不会有好结果。如今总算正视这个问题，虽然晚了，却也还来得及。

　　李达康闭了眼，听到欧阳说“我的人生就毁在那一袋海蛎子上。如果没有它，我会选择别人，会拥有另外一段人生”，当时心如刀绞，原来欧阳就是这样看待这段婚姻的吗？难道曾经以为地久天长的感情就是如此千疮百孔不值一提吗？

　　他凝视着欧阳，再也不是当年活泼大方、明媚动人的小师妹了，她变成了一个沉静得体但端庄冷漠的妇人。

　　自己也不再是那个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学生会长，变成了深沉老辣、杀伐果决的政治家。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李达康从包里取出一张卡，佳佳还年轻，你有没有工作，这张卡先收着。

　　欧阳菁看了一眼，是李达康的工资卡，突然觉得很讽刺，李省长是想包养我吗？

　　李达康惊愕的看着她。

　　欧阳菁笑了，笑的很讽刺，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对我也没有任何责任；何况佳佳也大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她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佳佳也该醒了。

　　李达康伸手想拉住她，欧阳菁本能的后退，手悬在半空，一如当年。

　　李达康的声音已经有点劈了，欧阳，不能一起吃个饭吗？

　　欧阳菁摇头，不了，下午还要赶着回去，四个小时的车程呢。佳佳明天要上班。你知道，医院很忙。

　　李达康用手摸了摸鼻子，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难堪，欧阳，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欧阳菁微笑，都过去了，就不要说这些了，何况我们之间不是一个对不起就能说得清的。你没有给我理想的生活，我也不是你理想的妻子；你是耽误了我，我也连累了你，互相亏欠，也就互不亏欠了。从今以后，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各自天涯。你多保重。祝你一切顺利。

　　登登登的声音渐渐远去，李达康终于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悄然落下。

　　悟已往之不谏，而来者不可追。

　　覆水难收，就像那个水杯，他可以买一个一样的，却在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原来没有谁会在原地等着自己，就算曾经风雨同舟患难相随的妻子和血脉相通的女儿也不会。

　　是啊，谁让自己当年义无反顾的抛弃她们呢？

　　都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