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我去看看她是什么来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能因为他杀了一个想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只因手段毒辣一些就从此视他如陌路,她只好逃避地绕过他往那死去的妇人走去。

  她没想查出什么,直觉上这妇人与那些角人并非一路,只是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到了其他人。反正都是一笔烂帐,她也懒得去算了。

  妇人已被冻僵的苍白右腕上刺着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条长着黑色头颅和触须的绿色虫子,仔细再看,又像是条正在吞噬蜈蚣的青蛇。刺青手法怪诞,明明与实物相去甚远,却比实物更让人毛骨悚然。

  梅六研究了半天,想不起这个符号属于何门何派,又仔细搜查了两遍,再无所获,于是暗自记下这个奇怪的刺青,在树下挖了个坑,将妇人草草葬了。由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十一郎一眼,哪怕他自己用雪擦干净手,又帮着挖坑填土。

  回到燃烧的火堆边,她心里仍堵得慌,发了会儿呆,便踢灭火继续赶路。十一郎如同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但身体却控制不住紧绷。

  到了诌县,住客栈的时候梅六破天荒地要了两间房。她心里发寒,哪怕十一郎的手再暖再捂不热,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那只手是怎么穿破女人的肚子,将其中的胎儿剜出。继续这样下去,她怕会失控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但十一郎在这一点上一如既往的固执,任她捺着性子好说歹说,她走到哪间房,他依然跟到哪间房,绝无转还余地。

  “你烦不烦!总跟着我做什么?”梅六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使劲将他推出房间,呯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上了插销。

  十一郎面对着紧闭的门,抬手按在上面,以他如今的功力,只需稍一吐劲,便能让它四分五裂。但他只是轻轻按着,眼里闪过迷茫不解,还有淡淡的也许能称得上悲伤的情绪。片刻后他放下手,背靠着门席地坐下,无视走道上来往住客以及客栈小二惊恐奇怪的目光。

  房间里,梅六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

  深深的无力感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路行来,明明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日面对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十一郎,她必须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并不是最坏的,至少他不会离开她,至少他不会像清醒时那样拒她于千里之外,才能压制住心里的孤寂和无助。然而,无论如何,她心里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幻想着哪一日他还能够恢复如常,哪怕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缠着她。但是这一段时间他的异常,以及亲眼看到那血腥残忍的一幕之后,她却开始感到恐惧,恐惧那具躯壳是否已被恶鬼控制,而他的本性早已彻底消失;恐惧也许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再找回当初那个十一郎;恐惧自己有一天会放弃……

  这一夜,门里门外,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到天亮,只是一个懵懂,一个迷茫,一个无知,一个绝望。

  ******

  纪十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奚言少华自从侑人部落逃离后,便过上了比跟子万在一起更凄惨百倍的日子。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学了些武功,能够捕到野鸡野兔,又哪里会处理,哪里会生火烤熟,更别提在冬天的山林里找到能生食的果子和植物茎块了。而最悲惨的是,他迷路了,不仅找不到出林的路,连原路返回侑人部落也做不到。

  看到不过几日不见,就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纪十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的身份,原本坏到极点的心情突然便好了起来。

  “啧啧,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仔啊,恁的玉树临风,俊俏可人!”她笑嘻嘻地跳到奚言少华面前,不怀好意地调侃。

  奚言少华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本来萎靡得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神情登时一振,仇恨而戒备地瞪着她,显然以为她是特地来抓他的。

  纪十撇撇嘴,又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拿着棍子随手敲了敲旁边的树干,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别跟个斗鸡似的。本姑娘要回中原,看你这么可怜,就做个好事捎带你一程好了。”

  奚言少华哼了声,哪里肯信她这么好心,但毕竟吃够了迷路的苦,要让他一口拒绝也实在做不到,只能将心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了脸上。

  纪十才懒得解释,小手一挥,大咧咧地呦喝道:“走吧!”说着,并不理人是否跟上,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在山林里转了几天,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头的话,奚言少华只怕早已扑上去号啕痛哭了,如今又怎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当下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你真识得路?”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来的时候她还昏迷着。

  “不是每个人都是笨蛋的。”纪十不屑地哼道。耳中听到啯啯地啄食声,眼疾手快,一棍子砸了出去。等她走过去将被打晕的野雉捡回来时,奚言少华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

  不过奚言少华几天没吃好睡好,对于这一点点言语的侮辱已经可以视做等闲,他目光落在纪十手里的山鸡身上,眼里闪烁着既厌恶又期待的矛盾情绪。厌恶是因为他嘴里几乎还回荡着鸡肉生腥的味道,至于期待,自然是期待纪十能生起火来,他实在是冷够了,也饿够了。

  “子万兄呢,怎么没跟你一起?”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一半鸡肉,奚言少华将世家公子的修养抛到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完,只差没将骨头也嚼巴嚼巴吞了。末了,烤着久违的火堆,他心情颇佳,于是示好地主动起了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十章 (3)

  纪十正慢悠悠地撕下一小绺肉丝,不是很有兴致地往嘴里放,闻言微顿,而后蓦然将手里的半只鸡狠狠砸了过去。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干你什么事?”她暴躁地站起身,将火堆踹得四散飞溅。

  奚言少华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才想到跳起来闪避,但仍因措手不及被砸了个灰头土脸,一团火焰燎过他的脸,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闪过一块燃烧着的木柴,他伏身抓起一把夹了枯叶的泥土胡乱洒向对方,大骂道:“臭丫头,你发什么疯!”

  纪十显然没想到一直闷头闷脑畏畏缩缩的人会反抗,虽然挡得及时,眼里仍进了一些细沙,不由大怒,也不去揉,跳过去按着人就是一顿猛揍。

  奚言少华武功不如她,对敌经验自然更加比不上,不一会儿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嗷嗷直嚎。

  “废物!”踢了两脚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再反抗的少年,纪十骂道,却不屑再打。

  奚言少华自暴自弃地趴在那里,眼珠却动了动,手悄悄往怀里摸去。

  “你有胆敢在姑娘身上用蛊试试,姑娘必让你生不如死。”纪十冷眼看着他的小动作,既不出手阻拦,连威胁也是淡淡的。事实上,她既决定出现在他面前,便做好了与之偕亡的准备,否则以她的谨慎,在早吃过蛊的苦头之后,又怎会在摸不清敌人实力之前便招惹对方。

  不得不说,记忆错乱的事对她打击极大,加上身边又无可排解之人,竟让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别人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虚假,而她却还拼命牢牢地紧抓。这个事实让她心灰意冷,一时间也不知以后该当如何,似乎就是这样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她还是高估了奚言少华的勇气,又或者说少年对自己的蛊术实在没什么信心,在被那样教训一通之后,原本还有的一点点勇气也被她轻描淡写的话语恐吓住,息了反抗的念头。小心地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沾满血和尘土的脸,他默默爬起身,表面上看着乖巧顺从,其实心里面已经将眼前的女孩大御八块了。

  纪十当然管不到别人心里怎么想,因此只是威胁地冲他比了比拳头,看到他一瑟缩,于是就心满意足地继续领头赶路了。她可不担心他不会跟上来,像这样胆小而无用的人,只怕宁可挨打,也不肯再一个人留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

  事实上,奚言少华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在他自己看来,那是忍辱负重。

  “喂,小子,你和子万那厮是怎么回事?”走了很久,纪十一边察看以前人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问到。她认为既然是两个人同行,那么就完全没有必要像一个人时那么沉闷。

  奚言少华眨了眨眼,没太反应过来。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有些莫名其妙之前为什么会挨打,因此这时不免要多想几分,生怕一开口又挨上一顿。

  “喂,问你话呢。”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纪十不耐烦地催促。

  “没怎么回事,不过认识而已……”他迟疑道,想了想,补充:“他差点成了我姐夫,如果姐姐没去的话。”说到这,他眼里浮起一丝迷茫,还有淡淡的哀伤。初识子万是在一家南倌中,那是他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家中堂兄说那是天下第一有趣的所在,几经诱劝,他忍不住心中好奇,便跟了去。但是等真见到里面情景之后,却被吓得惊慌而逃,仓皇中撞到正要进去的子万,两人便认识了。

  子万是个极有风度且又有趣的人,他虽是奚言家的少主,但却没什么朋友,难得遇到这样一个人,虽然明知对方喜欢男人,仍很难在心中生起讨厌。原本也只是出去同游过几回,算不上太深的交情,却因为一次被他大姐奚言玲须无意遇到,以至于变得不可收拾。

  虽然大姐说她只是为家族考虑,若能将子万收归己用,他们家在族中主家的地位会更加不可动摇,同时也能让整个奚言家族的势力扩展数倍,有望得窥蛊族之首的位置。但是他心中清楚,大姐其实是动了心,喜欢上了那个男人,而且对方不可能喜欢女人。他从小就最尊敬依赖这个姐姐,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反抗,哪怕是让他去诱惑一个男人。勾引,下药,囚禁……如果不是姐姐因炼制情蛊而猝亡,结局或许不是这样。

  当然,这些奚言少华是不会跟纪十说的,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你喜欢子万?”纪十沉默片刻,突然问,她其实想问的是子万是不是喜欢你,但这话一旦问出口,只怕就要引出无数臆想了。

  “老子喜欢女人!”几乎是立时的,奚言少华咆哮着回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他心里的慌乱。

  纪十颇感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想确定他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被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至于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什么,只是她自己知道,就见她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问:“喜欢女人?那你看本姑娘如何?”

  闻言,奚言少华倏然瞪大眼睛,脑海中唯一浮现的便是一个滚字,待至看到那圆溜溜的大眼微眯,其间射出危险的光芒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脱口说了出来。他终究还是有些大少爷的脾气的,虽然暂时被打得服帖了,但终究做不到一直忍气吞声,被这样一看,心里的傲气反被激了起来,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女人啊?”说完这句话,他立即抿紧唇全神戒备,明显知道这句话会激怒对方引来一顿暴打,但就是无法识实务地忍下这口气。

  哪知纪十不怒反笑,同样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反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就怕有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得上是男人。”虽然子万关于如何被奚言家俘虏的事说得含糊,这人态度也遮遮掩掩,但是只由单他被掳至西南却又毫发无伤这事来看,便知其中内情并不简单。

第二十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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