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西宫虽偏僻,却是整个王宫里面积最大的几个宫苑之一,庭院里头还搭建了高高的秋千架。从雅致的雕花窗望出去,依稀能看见秋千椅上飘落的杜英花瓣。

  那曾是世子卫昭平日嬉戏的一个好去处。卫灵溪每每入西宫,都能听到卫昭摇荡间传来的清脆笑声。

  “我外孙如何了?”小周氏拨开遮住女儿眼睛的几缕青丝。

  卫灵溪侧了侧身,露出床榻上安睡的孩童容颜。

  小周氏摸了摸卫昭的脸,无声喟叹。

  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她身为外祖母特意去道观替他算了一卦。

  一阳陷於两阴中,有重重险阻之意。卦名坎坷、波折,是个短命福薄之相。信了卦象,她一开始便对这孩子多有疏远,总归是个留不住的,何必徒添伤感。

  这孩子同他们没有缘分。

  可身为人母,卫灵溪从未信过这些。她看了看卫昭的脸,透过他的眉目,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神医说昭儿会醒过来的。母后,你想必还不知道,替昭儿看病的,是黄泉谷的神医,还是王叔亲自请回来的。”

  小周氏顿了顿,她显然也是少数几个知道卫度没有死的人。夫君使了卑劣的手段从裕隆世子手中夺走王位一事,她虽不清楚其中细枝末节,却也听闻个大概,尤其是作为枕边人,她曾目睹了丈夫夜半梦魇时喊出的名字,卫度。执念如此之深,不是爱极,就是恨极。

  没想到卫度受了如此背叛,还能念着昭儿之病。

  “他比你父亲小了许多岁,你小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偏对你很是喜爱,常常抱你玩耍。灵溪,是咱们对不住他。”想到曾是天之骄子的裕隆世子,小周氏不免生出许多感叹来。

  卫灵溪并不应答,面色始终木然。

  小周氏见她这幅样子,气不过也骂不得,只环视一周,道:“我那女婿何在?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好听,如今娃娃出了事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卫灵溪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生了波澜。她伸手压住小周氏的肩头,紫袍袖口却在微微发抖:“母后,我找不到他了。”

  小周氏见她眼角泛红,神情一肃,她的女儿向来是个铁打的,没心没肺不说,也从来没在自己这个做娘的面前露出过伤心之色,哪怕是小时候被父王责打,回到她身边也只是龇牙咧嘴一番,痛骂几句就了事。

  如今这幅真心实意伤心的模样,令她狠狠一抽,心底的感觉也由惊慌转为悲痛。

  “莫哭,莫哭,找不到便不找了。天下男人何其多,大不了再替娃娃找个后爹,啊?”小周氏离开的早,并不知道卫灵溪已经同柳文倾成了亲。

  卫灵溪攀着小周氏瘦弱的肩膀,隐忍的吸了口气,逼回眼中的泪意。

  “昭儿要喝药了,母后先去偏殿休息吧。”

  “娘不需要休息,我看真正要休息的是......”小周氏触及她的眼神,突兀地收声,哑声道:“罢了,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走出屋外,迎面碰上前来送药的谢时雨。

  小周氏叫住她。

  谢时雨不知她的身份,只微微颔首,停住步伐。

  “陛下如今虚弱消瘦,你们做下人的多用点心,留神照顾着,她喜欢食甜的,尤爱水晶蒸包,叫厨房的去做,即刻送到屋里来。”

  看来是将她当成了值守的小宫女。

  谢时雨也不解释,点点头,向里间行去。

  “唉,等等。”

  谢时雨驻足回眸。

  “算了,我自己去吧,她最是挑剔,不是福锦记的手艺就不买账。”

  说着又匆匆走了。

  谢时雨目送她离开,待素衣消失在庭院拐角处,才转过了身。这位中年美妇人眉宇间同女王陛下有些神似,心中便也猜测到了三分。

  待小周氏做了蒸包送进来时,女王陛下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亲人在侧,接连数日都难以成眠的卫灵溪也放下了心防,睡了过去。

  小周氏将手中托盘放下,叹了口气。

  她此行是为了劝卫灵溪重开早朝,人心惶惶之际,一国之君却不理政事,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士族门阀势力又会卷土重来,多年心血也将付之一炬。可看到卫灵溪这个样子,她又实在不忍开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不疼,还有谁能疼呢?难道靠那个女婿?

  转念又想起了宣钦,小周氏眉头一皱,问道:“你们王夫呢?”卫灵溪说的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谢时雨自然以为她说的是柳文倾,便照实答道:“王夫一直候在西宫外面。”没有传召,他始终没能进来。

  小周氏蹙眉:“叫他进来见我......”低头看见安睡的母子二人,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去见他吧。”

  ......

  七月流火,入了八月,天气一日日转凉,幔帐高卷,庭院里吹来风,凉爽宜人。

  小周氏跨过门槛,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人。

  西宫院外栽了一棵古树,枝干盘旋虬曲,张开的树冠覆盖满座庭院,罩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柳文倾就静静立在这片树荫里,他一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小周氏。

  人是他从青州请来的,连进宫的车马也是他亲自驾的,小周氏对他也只是有个脸熟。走出树荫,小周氏见了他,自然上前问道:“你们王夫呢,不是守在外面么?”

  柳文倾身边仆人奇道:“王夫不就站在夫人面前嘛。”

  小周氏眉头紧皱,细密的皱纹聚集在一起,成了一道拧不开的结。

  “我儿什么时候变的心?宣家小子这么快就失宠了么?”

  方才出声应答的仆人沉默了。

  柳文倾向她深深鞠了一礼,恭敬道:“臣与陛下举行婚礼时,夫人尚在青州,未及时告知,还请您谅解。”

  女儿成亲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哪怕是闲居青州佛门,也应该派人来通知她一声才是,没有高堂在上的婚礼,像什么样子。

  小周氏沉着声,问他:“是你派人来青州接我的?”

  柳文倾低眉颔首。

  “出了事才想起我来。”小周氏冷哼一声,“宣钦呢?”

  “宣......钦?”柳文倾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小周氏轻轻嗯了一声。

  柳文倾抖了抖唇,像是难以承受她的话似的:“......哪个钦?”

  小周氏看了他陡然变白的脸色,感到些许不对劲来。

  “钦慕的钦。”

  他猛地抬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似乎小周氏嘴里吐出的四个字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柳文倾眼圈赤红,宽阔的脊背颤了颤,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记忆回到那一年,少女拧着眉头看他。

  你叫什么?

  柳文钦。

  哪个钦?

  钦慕的钦。

  为什么不是文章天下“倾”的“倾”?

  你若是改名,我便帮你一个大忙。

  ......

  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便引来她的出手相助。原来她叫他改名,不是他以为的想帮自己踏上仕途,而是因为不喜欢他有着和她心上人一样的名字。钦慕的钦,这个字,她希望只属于一个人。

  如此霸道的,不讲道理的,玄火的小王姬。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怎么了?”

  见他越来越不对劲,小周氏忙问道。

  柳文倾遮住眼,不想流露出任何软弱的神色,即便如此,小周氏依然透过他的指尖窥到那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柳文倾抬起头,一字一句,椎心泣血:“宣钦,他已经死了。”

  天空一只仓庚飞过,发出兴奋的啼声。

  小周氏心脏狠狠一跳,额角渗出冷汗,“你说什么?”

  柳文倾垂下手,微微翘起唇角,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他死了,我亲眼所见。”

  小周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伸手揉了揉胸口,才继续道:“给我细细说来。”

  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找不到卫昭的时候,宣钦满身是血的抱着孩子从长信宫里出来。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柳文倾。

  也是最后一个人。

  宣钦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失血过多,力竭而亡。

  柳文倾远远地瞧见他山岳般的身形倒了下来,即便如此,他怀中牢牢护着的卫昭,依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已经纹丝不动的胸口之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一直没有动静的世子殿下突然嚎哭了起来。

  哭声哀绝,在静寂的寒夜里久久不散。

  柳文倾俯身去抱卫昭,一点一点解开死死缠绕在宣钦胸口上的血衣。

  有什么轻薄的东西从胸口处落下来。

  是一块淡青色的巾帕,四个角俱缝了几朵小小的杜英花。

  柳文倾慢慢捡起,上面以血写着一行小字。

  照顾好卫昭,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柳文倾不知道宣钦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一句话。

  但既然是他看到了,就要替他守住秘密。

  宣钦死了,他将卫昭安全地送回西宫,卫灵溪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这就足够了。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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