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言灵(八)

  范岚看见他额心泛起的一道光芒, 低低的松了口气,“我终于把佛骨,还给你了。”又抵了抵谢眠的额头,无限眷恋的轻轻吻了下。

  数万年来,他总分不清自己和谢眠到底谁更狠一些,他要自己亲手杀了他,现在自己又反过来让他亲眼见着自己的死。

  他按住左腹低低的喘了口气, 黏腻的触感不用看也知道是血,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沁出一点冷汗,却没去擦, 只微微勾动了下嘴角。

  果然是气得不轻,最后那么点儿意识了都想着给他一刀。

  “八爷。”

  范岚一听见声音,脸色立刻恢复正常,站直了身子。

  门里走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毕恭毕敬的朝范岚行了个礼,赫然就是白七!

  他失踪当天, 范岚和谢眠一起进了他的记忆,发现他将自己捆成了个茧,于是让谢眠出去找找言灵鸟的同时,自己回了地府。

  棺材铺的人和他都有契约, 能强行用鬼力把人召唤回来,无论什么情况下,白七后来在茧子里留下的只是个空壳子。

  他那时还不知道地藏王就是地府的“内鬼”,加之正好也能作为计划的一环, 索性也就没告诉别人,又担心他再出去犯傻,就让他在地心住着了。

  “小七。”范岚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无意外的问他:“天界那边怎么样了?”

  “我得到的消息是谢眠来之前,明秋和肖山阻止他来找你,被打伤了。”白七稍稍停顿了下,又说:“天帝以为我死于言灵,明秋和肖山重伤被他们囚禁起来了,牧夭暂时失踪,至于谢眠……他们应该会倾尽全力找他,毕竟这是对付你的唯一筹码。”

  范岚点了下头,没什么表情的将谢眠放在床上,自己则走到白七旁边,负手站着,视线看向漆黑遥远的地府。

  “这是他唯一的时机,也是我们的。”范岚伸出手,轻轻一握:“我的时间不多了。”

  白七敛眉在一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自己这些话八爷都明白,即使他说了也还是无能为力,平白再撕一次伤疤罢了。

  想了想,他回过头,挑了个折中的问题问了:“你给谢眠腰上塞的什么东西?”

  范岚仰头无声的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娓娓道来:“数万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只知道斩杀的、天地化生的“鬼”,谢眠是由盘古之心吸取大地灵脉所化的魔身佛骨。后来我因为杀戮太多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他同我做了个约定,后来因为这个约定,我亲手杀了他。”

  白七眉头忍不住拧起来,范岚这话说的轻描淡写一揭而过,但在这清淡之下掩藏的是数万年的执念。

  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变成后来“那样”的范岚吗。

  “然后呢?”

  范岚睁开眼睛,声音沉的几乎听不见:“我在他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生取了他的佛骨。”

  白七倒吸一口凉气,生取!

  “那岂非是灭顶的痛苦!”白七光是一想都觉得那种痛苦简直不是人可以承受的。

  范岚点了下头:“是,但我们这种人,一旦死了就是灰飞烟灭,只有在他活着的时候生取,才能保住他一点魂魄,不过还是免不了碎魂,我修补了很长时间,才封印起来。”

  白七攥了攥手指,回头去看床上静静躺着的谢眠,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看到他本来面貌和牧夭都吓的声音哆嗦,怕鬼又怕妖,和他们仿佛格格不入,但尽管如此,他骨子里却又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坚毅。

  “后来我将佛骨一掐三分,一截在我这里,另外两截分别送到西天雷音寺和天界凌霄殿。”

  另两处都是有大功德的地方,比只在他手里好。

  白七沉吟了下,有些不理解,“西天中立不掺和咱们三界的事情,可天界既然有反叛的心思,怎么会把这截佛骨给你呢?”

  范岚闻言一笑:“这得感谢我的好徒弟。”

  白七不明所以的拧了下眉头,时雪折?他能干什么好事!

  范岚说:“他利用青墨作乱,天帝又想利用他加快地府的动荡,于是把那截佛骨借给他镇压妖力和鬼力。”

  白七恍然大悟,佛骨在功德殿,这就相当于是双手奉送到他手上了,时雪折和天帝两个人千方百计的算计范岚,其实都只是在做助攻?

  “这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那谢眠……”白七欲言又止的回头看了眼,睡得一脸安详的老板,他不得不怀疑范岚连他也算计进去了。

  “他总觉得我是好人,所以我故意带他去山江,告诉他我不是好人,甚至让他看见我吸收功德殿鬼力的样子。后来时雪折给他一小块三生石,试图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从而恨我,反倒是帮我一个忙。”

  范岚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原本冰凉的目光好像一瞬间软了不少:“当年我创立了地府,又把地府弄得一团糟,他跟着我总是操心,现在我终于能还给他一个清平世界。”

  白七没来由的心一慌,可他到底是那个稳重内敛的七爷不是冲动的牧夭,压低了声音,尽量稳重的问:“您打算……”

  范岚回过头看他:“小七,我一直说,你是我最合适的接班人。”

  白七摇头:“不……”

  范岚轻轻笑了一下,眼神一直放在了谢眠脸上,如果眼神有实体,早已将他吻过千万遍。

  “我死了以后,他还需要你们的照顾。”范岚声音很浅却又温柔的让人一字也没有落下,“地府这些弄权的老东西不一定服气,他又是那么个温软的性子,没人逼到他底线的时候总是凶不起来。”

  白七慌乱的听着他交代遗言一般,用力攥紧了拳头,再也忍不住的破口大骂:“你自己的人自己管,我凭什么帮你管老婆,往后他要是有喜欢的人我他妈要不要帮你过去给他掌掌眼?!”

  范岚还真的顺着他的话题考虑了下,笑说:“当然要了,没有我好看的不行。”顿了顿,他又说:“人比我好就行了,比我对他好就够了。”

  白七忍无可忍:“放屁。”

  范岚好脾气的笑了笑:“不管是不是放屁,是时候了。”话音未落他却踉跄了一下,身形一晃差点摔倒。

  白七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你怎怎怎么了!”

  范岚眸光颤了颤,轻轻的动了动手指,撑住他的手臂想站直却又更重的摔了回去,额角青筋毕现,还有一层冷汗裹成一缕滴下来。

  “刚才还佛骨给他的时候,借那个吻一并还了点鬼力给他,不然那具身体撑不住,结果没注意就给他捅了一刀。”范岚声音微哑的笑了笑,嘴唇抖了两下,又摇摇头:“不碍事。”

  白七也顾不上尊卑了,抬手就去掀他的外袍,里头那件白交领已经湿透了大半,染得血红黏湿。

  无字鬼书化成的刀刃,笔直的插进他的左腹,鲜血还在止不住的往外渗,看的白七头皮发麻。

  谢眠倒是了解行情,凡间的刀子伤不到地府的人,他就直接上无字鬼书了!

  他抬手一按他手腕,这一看才知道,什么一点鬼力,分明是给了大半!

  “啧,八爷也会受伤?”谢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冷笑了声从床上下来,垃圾一般把他盖在自己身上的长衫扔在地上,毫不留情的踩了过去。

  这样的谢眠陌生极了,和平时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

  居高临下,从表情到眼神无一不沁着厚厚的冰雪,冻的人瑟瑟发抖。

  白七皱眉,如果不是会破坏计划,他简直想去摇醒谢眠,告诉他范岚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恨我,正巧借着这个机会让他取信天界,也好在地府立威。”范岚一把掐住白七的手腕,轻轻的摇了下头,似乎是有点虚弱,但说出的话却是无比清晰:“别告诉他。”

  白七咬牙,尽管有千万般不愿却还是点了下头。

  谢眠冷笑着站到范岚面前,狠狠的掐住他的下颚,目光冷厉的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的说:“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你的血染遍无字鬼书的每一寸。”

  白七一动立刻被范岚攥住手腕,笑着迎了上去:“哟,我的小阎王现在有这么大本事了。”

  谢眠甩开他的下颚,将他狠狠推到白七的手臂旁,头也没回的说:“你太自信了。”

  他离开的脚步有些匆忙,却不让人觉得慌乱,大概是真的魂魄和骨头都回去了,也不是那个纯粹的凡人大学生了。

  是足以和八爷并肩的上古大神。

  范岚无声的勾动了下唇角,却没多说什么,而是让白七将他从地心带出去。

  白七担忧的说:“你现在这个状况,我们出去了你岂不是……”

  “这个才是最好的时机。”

  **

  谢眠从鬼门出来的时候,外头站了两列银盔宝甲的天兵天将,见他出来毕恭毕敬的行了下敷衍的礼:“谢先生,我们天帝有请。”

  他心里了然,自己来时“无意中”联结天界的无字鬼书他看见了里头的幻象。

  尽管破绽百出他还是相信了,大概是太惧怕范岚了,这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性都不愿意放弃。

  可怜又可悲。

  谢眠没有反抗,也没有显得急躁,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见,可以。但是要在棺材铺。”

  天兵无法理解:“为什么?”

  谢眠理所当然的说了一个借口:“我恐高。”

  天兵似乎抽了抽眉角,但也没怎么显示出不悦,而是拱了下手说:“属下这就禀报天帝。”

  谢眠嗯了声:“那你们先禀报,我回棺材铺看看家里两个病号饿死没有,觉得行就直接来见我,不行就算合作破裂。”

  天兵:“……”

  谢眠说完便径直往前走了,也没跟他们打招呼,反正这些人会跟着他的,不出所料的话明秋和肖山两个人应该也被困了。

  他们现在翻天覆地的找牧夭和他,估计更想不到白七竟然在地心,谢眠醒来的时候听见白七的声音也惊了。

  他仔细一想,如果这是他和范岚计划中的一环的话,那就容易理解的多了。

  他一开始刚恢复一些记忆,就被范岚带跑偏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察觉出不对。

  他的无字鬼书明明是被言灵鸟带走,最后怎么又在范岚手里,还给他留了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记忆片段。

  时雪折用三生石恢复他的记忆,摧毁小地府,怕是都在范岚的计划中。

  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放着时雪折不杀的原因了,根本都是在利用他,可怜时雪折还以为自己给范岚添了很多堵。

  其实都在帮他修桥补路。

  傻狍子。

  **

  鬼门离棺材铺很远,天兵看着他优哉游哉的用脚往回走,淡定的让人头皮发麻,忍不住问:“您这是……散步吗?”

  谢眠沉默了一会,突然停了一下往后看,数十个盔甲稀里哗啦的天兵跟在后头也一并停了,哦了一声:“你们累了吗?”

  天兵摇了下头,累倒是不累,但是这么走什么年才走的回去?

  他该不会是耍人玩儿呢吧。

  这会功夫,天帝应该已经到了棺材铺里等着了,按照这个进度走下去,天帝岂不是要在棺材铺里枯等十几天?

  谢眠明目张胆的看了他一眼,承认了:“不累的话,咱们继续走?这一路风景挺好的,你要是不想走,就先回去吧。”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递给他:“你拿着这个,跟明秋说我让你们来的,免你三天伙食和住宿费用。”

  天兵:“……”一定要这么不要脸吗。

  谢眠微笑,是要这么不要脸的,是你们天帝先不要脸的。

  现在范岚也作不了妖,白七在他身边自己也放了心,他就算处理不了天帝,大不了就是一死。

  万事做尽,东风刮不刮也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听天由命吧。

  **

  虽然说是这么打算,可也不能真的走上个把月,谢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传送回了棺材铺。

  天兵赶紧跟上。

  棺材铺门口和往常一样,安静的连个虫子叫也没有,他推开门,明秋和肖山都站在柜台后。

  柜台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椅子,上头坐着的人金光灿灿的反射着阳光,恨不得刺瞎每一个想看它的人的眼睛。

  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得无法用好看还是不好看来形容,非要找个名词套上,谢眠想了半天翻出来一个“老实巴交”。

  这人不像范岚那种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也不像白七那种温柔儒雅或者时雪折那种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阴冷狠戾。

  打眼看过去,朴实的令人无言以对。

  棺材铺的正店里头,摆着不少漆黑的棺材,墙角高矮胖瘦或站或蹲的有些纸扎人,龇牙咧嘴的也不好看。

  彩色的纸扎花随风颤了颤,再配上这一屋子“形态各异”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有点惨兮兮的意思。

  谢眠抽空眯眼看了天帝一眼,忙不迭哎哟了声:“您是天帝吧,瞧我一个凡人,从鬼门回来浪费了不少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天帝冷哼一声,刚想开口:“本……”

  谢眠转头去看明秋,边朝柜台走边问:“牧夭找到了吗?”

  明秋见到这个打伤自己的人也没好气,冷冷哼了声:“您打伤我们,属下现在没那个本事去找牧夭。”

  谢眠脸色一寒:“明秋!”

  明秋别过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冷嘲热讽道:“牧夭自从在您的“保护”下,从小地府被抓走之后就联系不上了,无字鬼书也毫无反应,多半是和七爷一样灰飞烟灭了,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肖山垂着眼在一边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哭,谢眠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点心疼。

  这是棺材铺里唯一不知情的小天使,他的伤心是真伤心,眼泪也是真眼泪。

  谢眠拿了件衣服披上,不太好意思的朝天帝笑了笑,又道:“瞧我这铺子里的人都没大没小的,没教好,半点规矩也没,也不知道给您倒茶。”

  天帝看着棺材铺一团乱,没了范岚连待客之道也不懂的谢眠,皮笑肉不笑的说:“不用客气了,我不喝。”

  谢眠哦了一声,声音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冷冽低沉:“说吧,您今天来的目的。”

  天帝眯了眯眼睛,好整以暇的看着柜台后的这个“当年大神”,如今的凡胎肉体,即便是被范岚强行灌了灵力,看起来还是一根拔苗助长的废柴。

  “本君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范岚的事情。”

  谢眠在心里冷笑了声,当年范岚把你送上天帝的位置,更与你有半师之份,你也配这么叫他的名字。

  自从知道了内情之后,谢眠感觉自己心口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想化成一把把刀,朝这些人劈过去。

  他一直都算是脾气好的,极少与人发生冲突,更遑论有这种想要毁天灭地的情绪。

第34章 言灵(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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