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89

  “今年年底我就回家,这次回去总算不用看父母脸色。如果他没有结婚,我就一万办嫁妆,一万留作私房钱,将来有个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用去求谁。”

  “小月姐,我插一句话,你未婚夫当初对不起你,你还嫁他?”

  “我还会想着他,我想他也会想着我吧,毕竟我们有过感情。我没有嫁妆会丢他的脸,他不高兴是正常的。好像是他负了我,我怎么还说话护着他了!”

  “如果他结婚了那怎么办?”高春兰忍不住反问一句,这对一个抱着希望的人有点残忍。

  “那能怎么办,再找个人,爱情当不了饭吃,二十四岁在我们那不小了,我耽搁不起。”说完目光都黯淡了,高春兰这时候才知道她不该这么追问她。

  “春兰,我的故事就是这样。能说说你的事吗?”

  “我的事?”高春兰理了理思绪,大致把自己的成长过程说了说。

  “那你比我好,虽然小时候比起来我的生活比你好些,但你们姐弟感情好,你比我幸福。我多想能有姐姐的关爱啊,可这不可能。”

  “我比你幸福?”高春兰没料到有人会说自己比她幸福。虽然妈妈、姐姐、弟弟是她心灵上的依靠,想起他们时时带给人温馨,但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自然的。父母子女之间距离怎么会那么远?

  “真的,春兰,我好羡慕你。如果我跟我姐的关系能有你们姐弟关系那么好该多好。我有时想着回去给姐姐带点礼物,但具体带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从小到大我们交流不多,各自的喜好都不了解。而且如果照我们小时候的关系,她冷漠地对我,如果我再给她带礼物回去,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巴结她、讨好她?她会不会认为我这举动包含着什么用心?其实有时我真想做点什么来融解相互间的坚冰,但总是怕过分的热情最终会伤了自己的面子。”

  堆积的云层渐渐散开,天空逐渐露出了淡蓝的色彩。海面的水汽已经消散,近海停泊的轮船跟远山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了。出海归来的小渔船上的柴油机轰隆隆响着驶向海岸。沙滩上市声响起,人越来越多了。

  “来深圳第一次,第一次看到这么一望无际的海。我们甘肃那小山沟里,四面都是大山。当然,西北的山一片荒漠,基本上都是光秃秃的。想不到今天面对大海,前方的视野是这么的宽阔。我在深圳四年了,这地方不会留我下来,我也不想留下来。这里虽然是高楼大厦,但我还是觉得家乡的小山沟好,想起来都亲切。”张小月像是在自言自语,高春兰默默地听着。

  “你看,深圳的街头很少看到上了年纪的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年轻人在这里出卖他们壮年的力气,当他们年老力衰时那就再也不能在这城市生存,他们的出路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在这里四年,就看到不少年轻时出来打工的工友上了年纪后都黯然地回去了。我自己了,我还好,我二十四岁,现在离开流水线还不是太晚。我至少还有时间跟精力享受生活的朝气跟热情,工厂里的日子太灰暗了。我寝室有个大姐,十八岁出来打工,今年三十五,出来十七年了,两个儿子一直都是老家婆婆带着,一年就过年回去才能见到,她说回去后儿子都不认识她,叫他们喊妈妈像是逼着他们才喊。将来我要有了孩子,我一定要让孩子在我身边,我要让他们长大后有妈妈童年陪伴的记忆。那个大姐长年在流水线操劳,可能都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怎么运作的了。”

  “有次我问她怎么不改行,结果她说现在改行来不及了,她都习惯了流水线边上的繁忙跟噪音!”

  “习惯!习惯!对困境的习惯表示了对命运的无奈跟屈从。如果一个人习惯了某种生活而不再有点不甘心,那他一生基本就定了。我看再等几年,那位大姐会被厂里辞退的,以她的年龄也不大可能重新再找工作,她只能回到老家守着以前的土地。”

  “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这位大姐还是好的,她的钱都存下来了,你看我们厂有的男员工快四十岁了也没娶个老婆,都是挣一分花一分,牛马般地操劳,似乎只是为了发工资后那几天的快乐,青春虚掷掉了,往后的日子会是苍白的。”

  张小月目光从海面上收回来望着高春兰,“我逻辑混乱,说了这么多,你没有烦吧?”

  张小月的这番话给高春兰打开了一扇窗,生活又多了个视角,是啊,这几个月没日没夜地上班,她都快要说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我还想听小月姐更多故事。”

  “我没故事了,今年年底终于可以告别深圳,一去不返了。想不到一去不返还是个有积极意义的词!”

  “小月姐回去做什么事?”

  “先回去结婚,嫁得好的话是我的福气,嫁得不好就自己养活自己。不管怎样我都要开个小店,其实自己做小生意不一定比工厂赚得少,还没有这么累。最起码是跟人打交道,而不是在流水线天天跟机器相伴,自己都变成只会那几个简单动作的机器了!”

  不知不觉,太阳升上了天空。浑黄的海水给阳光照耀,海面时而折射出亮光。抬头远望,码头上停着装满集装箱的大型货车。工人、起吊机忙碌着把车里的集装箱往货轮上运。

  “中国的出口量、贸易额又增加了。”高春兰不经意地说着。

  “你是高中生,你目光应该看远一点。工厂普工这条路走下去迟早是穷途末路。你不可能永远十八岁,一旦你上了年纪,习惯了就脱离了社会,那时候想改变也会力不从心。工厂里工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每个人都只是一颗螺丝钉,生了锈随便就能换掉。这样的位置是不会有什么发展的,就算升到线长、组长管几十号人那又怎么样?你今年十八岁,照你的说法给弟弟挣学费,大学是四年吧,四年后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还可以选择人生,但四年里思维千万不要只局限在厂里。休息时多出来走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工厂之外的蓝天也是一番别致的风景。”

  中国经济的腾飞、中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是多少人的血汗铸成的,产业工人没日没夜地劳动给中国经济腾飞打下了最坚实的根基。

  海风吹来,带来淡淡的凉意,榕树、桉树枝条随风舞动着。

  高春兰、张小月起身在沙滩上往回走着。

  时间刚过十一点,如果现在就回厂里,那一天的假期就结束了。还有大半天,大好的时光,去哪里了?花钱的地方不想去,两人商量了会儿也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

  “你来深圳都去哪里转了?”

  “没去哪里转,就在两个工厂周围转了几次。”

  “这么说你都根本没有出去走过。”

  高春兰点了点头。

  “钱这么难赚,花钱的地方我们去不起,要不我们坐公交车看看深圳城市的风光,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坐回来。”

  上了公交车,道路两边的厂房往后退去,没过几站车上人就挤得满满的了。公交车开出一段时间,窗外的建筑像是跨越了气候带的植被一样发生着替代跟变换。先前密集灰白的厂房渐渐被耸立的高楼取代。马路两边的青草绿油油地勃发着生机,各种鲜花夹杂开放着,到处五彩缤纷。马路上冲洗得纤尘不染,大量的高档小汽车在马路上奔驰……

  工厂之外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城市的风光原来可以有这般景象,这跟上车时龙华镇的面貌真有天壤之别。

  “小月姐,城市风光不错,今天没有白坐公交车。”

  “这里才是市里,龙华只是个镇,是深圳的农村。”

  高春兰现在才知道尘土飞扬的龙华原来并不能说就是深圳,现在她才明白什么是现代大城市的面貌。

  公交车到终点站后,她们又投了一次钱坐了回来。

  下车后高春兰突然想起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轩了,于是她让张小月先回厂,她去看小轩。

  小轩还是原来的寝室,两人相见有几分激动,只是小轩的面色少了刚来时的光泽。

  晚上小轩要加班,高春兰坐了会儿就出来了,分别时双方都说要常到对方那去看看。

  时间在日夜操劳中过去,时间在流水线上跟流水一样永不复回。一个月五百四十多块钱,存折上的数字有多少,过去的时间就能推算出来了。高春兰时常用存折上的数字来除每月工资,于是四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

  不知不觉,街道上商店的橱窗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迎新贺词,很多广告牌也打出了迎接新年的标语,霓虹灯闪烁得更加明亮。

  元旦这一天,牛马般劳动了一年的工人在新年的第一天终于可以歇息一天。这虽然是个好事,但休息的这一天似乎只为了新一年的劳动积蓄体力,生活就是这样往返重复,让人赞叹,又让人无可奈何!

  这一天,食堂里的饭菜免费,老板特意要食堂多备了几个菜,又准备了啤酒,这厂长还算有点人情味。这些离乡背井的人,终于可以放开吃一顿。

  过完元旦,不久就要过年了。厂里的生产进入了一年来最紧张的时刻。一方面过年肯定得放十来天假,这十来天的任务得在这段时间里赶出来;二来了,有的工人过年回去就不再来了,到时候招工也是麻烦。招普工也还容易,但要熟练上手那也得十几天。所以年前的这段时间,龙华各个厂房的灯火彻夜通亮,加班加点,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流水线总在不停地运转。对于工人,再苦再累只要有钱,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不想多拿几张票子回去过年啊!

  进入农历二十,年关将近,在外漂泊一年,回家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厂里工人的心一天天浮躁起来,流水线上的次品率也上升了,组长、线长多次提醒警告都难有效果。

  一天上完十三小时班后,来不及歇口气就赶往火车站买票,火车票提前七天预售,买到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就放下了。没买到票的个个心急如焚,再买不到票,过年就只能留在厂里,家里的孩子跟长辈都在盼着他们回家过年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各种方言夹杂。售票窗口排出了长长的队伍。从着装来看,绝大部分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疲倦了垫张报纸靠墙坐下来,有的甚至直接躺在了地上。要看中国社会的全貌,以小窥大,看看火车站足矣。

  这天下班后,张小月来找高春兰去火车站买票。

  “买什么票?”

  “回去的车票啊。”

  “这么早就买?”

  “这还早,提前七天预售,一趟车的票几分钟就卖完了。你出门时间不长不知道是吧?”

  高春兰跟张小月到火车站,拥挤的人群让高春兰大吃一惊。平常没日没夜地上班,想不到买个回家的票也这么困难。

  进了售票厅,张小月买的车次窗口还没售票,但已经排出了两条并列的长龙。

  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差不多轮到张小月。

  “你要买到哪里的票?”张小月问高春兰。

  在排队的时候,高春兰知道了票价一百多块钱,一来一回就将近三百。每天上十三个小时班,要半个多月才有三百块钱,何况弟弟的学费还没有赚够,只能做多的打算,如果到时候少了这三百块钱,又得为难。

  “我先不买,我可能坐汽车。”高春兰慌忙说着。这时候,她已经盘算着把车费省下来,在深圳过年了。

  过了农历二十四,也就是小年,厂里开始结工资,领上工资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走出了厂房。一年的重负终于到了头,家,他们要回家了!在外拼搏一年就是为了年底能带着钱回家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厂里的工人一天天减少,但还没有停工。只要厂里有人,就不会停工。对没有回去的人,停工也没有地方去。上一天班拿钱还实在。

  农历二十九,这天厂里再没有喧吼的机器声了。平静的厂区甚至让人不适应。停工后,厂里的食堂也停了,这意味着到明年开工之前的伙食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没有回去的人赶着去市场准备各种吃的。高春兰寝室只剩她一个人,到底回不回去?一个人在外地过年,想想都凄凉。

  考虑再三,她还是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能省钱就省点钱吧!

  张小月是下午的车,她这一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了。高春兰为她脱离了工厂这个环境欣慰,又为她们的离别惋惜,有可能今后都不会再见了!

  高春兰帮张小月提着行李到了火车站广场。

  人声喧哗,到处都碰碰搡搡。肩上扛着大包小包的乘客拥挤着朝候车室走去。

  高春兰、张小月在广场的墙角下挤得了一点空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感情澎湃却不知说什么好。

  张小月拉着高春兰的手,“春兰,这次回去,今后可能都见不到面了,但我心里时常会想起你的,我也期望你有个好的将来。工厂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把你弟弟供出来后赶紧再找另外的路……”

  张小月说了很多,车站广播播报着即将检票的车次。

  “春兰,我回去了,希望我们今生还有机会再见。”说完把她家的地址写在纸上给了高春兰。

  马上将要检票,张小月快步进了站,高春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海。

  回到工厂,寝室楼只有零落的几个人,高春兰赶紧在小商店买了些吃的,回来走过楼道时听到了低声的啜泣声。

  是她听错了?她寻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去,确定是女孩的哭声。

  高春兰轻敲着门,里面的小女孩像是害怕人知道,马上不哭了。

  高春兰接着又敲了几下,门才打开了。

  女孩看样子十五六岁,脸上泪水还没有擦干。高春兰介绍了自己,又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女孩看着她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的票没有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我想家,想爸爸妈妈!”边说边嚎啕起来。

  高春兰拍着她的后背,又说了些安慰话,小女孩才慢慢平静下来。两人约定一块儿过年。

  大年三十,深圳还是阳光和煦,暖风吹拂,但街道、厂区已是一片冷清。这座之前喧扰的城市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空城,也许只有无家可归或是买不到票的人会留在这里吧。

  傍晚,厂区里能听到外面稀稀疏疏的鞭炮声。

  高春兰跟新认识的小女孩小文奢侈地吃了方便面、火腿肠、鸡蛋、面包,这就是她们的年夜饭了。

  吃过饭,她们到寝室二楼。二楼的电视机、台球桌吸引着厂里没有回家的人,大概有十几个人吧。现在,即将播的春节联欢晚会成了他们共同的守候。

  大家带着自己买的零食放到一块跟众人分享,这一次的相聚,在异乡显得格外可贵。

  春晚的节目总算给了他们带来了点欢乐,看完春晚后各自孤零零地回了空荡荡的寝室,在这个时候更加地体会到了家乡的意义。高春兰躺在床铺上想着妈妈、姐姐、弟弟,几滴泪水滑到了脸颊。生活啊,为了省钱都不能回家过年,这就是生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有所改变!

  大年初一艳阳高照,天气暖和到甚至都不能穿罩衣。家乡的年味是围着火炉烤火,深圳的艳阳跟暖风带给人的是初夏的感觉,异乡的年味都是不同的。高春兰跟小文一起去深圳出名的地方转了转,年就这样过去了。

  几天后,厂长、经理归来,厂区的机器又喧吼着运转起来。

第三十三章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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