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躺在床上。

  葬礼两天后结束了,细雨依旧绵绵不断,阴霾的天气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逝者已去,生者得鼓起勇气面对艰难破碎的生活。

  对王丽华来说,一个妇女要养活三个孩子,这个负担她能扛下来?

  刘美凡就上过好几次门,建议她一走了之回娘家,这三个孩子是高家的人,还怕高家不管?

  王丽华只是苦笑。高家是个什么情况了,干娘七十几岁了要赡养;高冬九的兄长高正堂当不了家,事情都是由嫂子做主;高冬九的妹妹高小华嫁在外乡,家境虽然殷实,但照以往的交往来看,不大可能会照顾侄儿侄女。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一切都得独自来承担。

  这个月干娘在高正堂家吃轮供,但这几天提着小烘笼上了好几次门了。儿子去世使这个老人又添了白发,活到这个岁数,虽然看多了身边人的离去,但儿子的遽然离开还是让她好几天没吃下饭。儿子走了,三个孙子怎么办?她已日薄西山,不像以前带大儿子的孩子一样能把孙子带大了,媳妇会不会回娘家一走了之?

  口头上说来看看孙子孙女,但最主要的是来看王丽华在不在家,三个孩子还有没有人管,同时顺便看看她有什么打算。这一点王丽华也察觉到了。

  干娘、媳妇能相与为善,毫无龃龉的也许不多。干娘认为王丽华不够贤惠,经常跟泼妇似的对儿子指指点点;王丽华又认为干娘偏心,高正堂的三个孩子都是吃她饭长大的,而对这三个孩子不问不管。婆媳之间虽没有直接冲突,但心里总是隔着距离。好在几次试探后,王丽华并没有要回娘家的意思,这也使这个老人稍慰于心。

  爸爸去世了,书还得继续读。以前起床爸爸早把红薯粉饭做好热在锅里,现在每天的早饭都是大姐二姐做。上课照常上,但是课余时间高翔安静了许多。而且刚开学不久,学费还没交上。开学时爸爸说等他把秧田搞熨帖后出去做点买卖赚了钱给他们交学费,现在这个学费什么时候能交上?不交学费,老师不给发教材!王老师虽然也是前进组的,但她也不能破坏学校的规矩。

  每个班每天放学老师都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一遍没交学费的学生的名字,这个时候交了学费的同学总是神情轻扬,被念到名字的一个个蔫头耷脑。一开始念的名字还比较多,夹杂其中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慢慢的名字越来越少,高春兰、高玉兰、高翔在各自班上显得越来越孤单,而且老师念完后差不多总是会重复他们的名字,这个时候,全班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同学们也许没什么恶意,但起码的自尊心让人不敢面对他们的目光,羞愧、丢面子,每天放学的这个时候,高翔总是低头看着地面。原先每天都是期待着早点放学,现在却开始害怕放学的这个时刻。

  每天回来妈妈都是躺在床上,高翔再也不敢跟平常一样磨蹭偷懒,一回家马上写作业,写完作业后又找着干家务。希望妈妈看着他好的表现,能从打击中快点恢复过来吧。

  这些天来,王丽华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去的。她才三十多岁,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一个人怎么养活三个孩子?高冬九赚钱虽不多,但好歹吃喝不缺,现在钱从哪里来?先不要说钱了,春耕马上要开始,节气不等人,以前农事她只是打副手,并不是太熟悉,现在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这么多的农活一个妇女能干得过来?

  不管能不能干得过来,已是这样的情况,处在这个位置,还能怎么样?生活没有躲闪跟选择,悲痛得沉淀下去,再苦再难都得用双手去征服。

  阴雨天总算停下来了。气温回暖,谷雨、雨水,一个个指导农耕的节气接踵而至,春耕得着手开始准备了。农业,错过一个时节,等于错过一季收成。庄稼人又开始了起早贪黑的农忙时节。王丽华不得不从悲痛中站起来!

  春耕开始,先得备好种谷,耕好秧田。种谷去年收晚稻的时候已经备好,现在得把田犁出来。去年秋收后,为了晒稻草,田里的水全放干了,一个秋冬,田里的泥土都晒得开了裂,犁田先得把田里放满水,好把泥土润湿。队里能犁田的只有有牛的几户人家,把田里的水放好后,王丽华到了对面山坳的徐通家。

  离徐通家还有二三十米,只见徐通堂客毛勤勤拿着簸箕往地坪里撒谷喂鸡,谷撒完后她又嚯的一声把鸡吓得老远,出壳不久的小鸡飞快地藏到了母鸡翅膀下。等她走远几步,黄茸茸的小鸡又迅速从母鸡翅膀下钻出来聚到谷堆前啄起谷来。

  “嫂子,今年又孵了好多只鸡?”王丽华问着。

  毛勤勤正准备进屋,听见有人说话,转了过来。

  “哦,今年孵了三十多只。”

  “那喂到过年又能卖蛮多钱。”

  毛勤勤嘿嘿地笑了笑,王丽华走到地坪上了。

  “嫂子,通哥在屋里吗?想问下看他什么时候得空帮我把田犁了。秧田还没动手,节气不等人。”

  “在屋里,春天雨水多,天气潮湿,他风湿又犯了,这几天都躺着没动。”

  毛勤勤这么一说,王丽华也不知道徐通是真风湿痛还是怕她出不起钱,她琢磨着看来今年得找别人了。但这几年来,田都是徐通犁的。她又立马说道:“嫂子,今年工钱不知涨没,如果没涨的话还是完工就给钱,不该你们的账。”

  听王丽华这么说,毛勤勤马上接口道:“妹子,你怎么这么说。你的田放心,肯定给你犁好。徐通确实是一忙起来就喊风湿痛,我都不晓得他是真风湿痛还是得了懒病。这样,他不行的话我两个崽派一个去给你犁田咯。这两个家伙,快二十岁的人了,天天游手好闲,没有事干,给他们找点事干也好。本来我说中午吃了饭帮我去看下牛,结果他们理都没理又跑乡里游戏厅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哪天天气好我就要他们给你去犁。我也不能跟你多说话了,两头牛在山里吃草,等下又跑到别个的菜园里去了,我得去看着。”

  “好,你去忙你的。”

  “妹子改天再来坐。”毛勤勤说完,转身往山坡上走去,一路还哼起了九九艳阳天。

  前进组三面都是丘陵,村民依山脚而居。最上首的位置在二三十年之前挖出了个水库,就这个水库的水,通过大大小小的沟渠引到田里保障着每年的收成。高冬九家跟徐通家在两边的山脚下,中间隔着几百米的梯田。由于隔得远,两家平常交往不多,大多开始农忙的时候两家才会有所交往。

  徐通人算实在,家境在村里算是不错,从不恃强凌弱,对人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在庄稼人中头脑算是灵活的。他跟他弟徐达两人一人学泥瓦匠,一人学木匠,村里哪家要盖房子、做家什都被他们包揽了。靠着这点手艺,他们时常去外面打些临工,实在没事做时又出去搞搞生意,光景日月过得比村里大多数人家要好。前几年徐达去广州送了次家具,在那边找到了机会,这几年来老婆孩子相继都去了广州,据说在那边赚了点钱。徐通了,现在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大儿子徐吉茂今年二十,小儿子徐吉盛还等几个月也满十八。两个儿子都上了初中,但高中没考上。这几年,刚初中毕业时还觉得他们小,看着只是孩子,没事干就没事干。现在两个都人高马大,除了农忙时能使上一点劲,平常游手好闲,不知干什么好。徐通看在心里,作为父亲急啊。儿子的出路在哪里,能找点什么事干?

  他三番五次地跟儿子说要他们跟着自己学泥瓦匠,但他们理都不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不好再强迫他们。这些天躺在床上,脑子里常常考虑着这个问题。虽然他在队里光景算不错,但他跑生意经常走外面的世界,他知道就他这点本事只能在村里显,在外面什么都不算。儿子的出路在哪里?活了几十年,他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焦过。

  接下来的几天,天持续放晴。毛勤勤不失所约,派大儿子徐吉茂给王丽华把田犁了。因为母亲特意嘱咐,徐吉茂把犁还下得比较深。全部犁过田之后,先把做秧田的田地耙了几遍,余下的田地等插秧的时候再耙两次就行了。

  秧田已经耙好,剩下的就是播撒种谷。

  往年都是高冬九做的事,现在都落到了王丽华的肩上。王丽华虽然耳濡目染,但并没有真正下过种。为此,她打问了好久才弄明白。育秧苗的第一步是把种谷浸清水里,这样秕谷会浮上来,就能去掉;第二步是浸种催芽,把种谷放水里使其达到正常发芽水量的百分之四十,采用间隙式浸种或热水浸种可以提高发芽率。这两个做好之后,最后就是把种谷播撒到秧床上了。

  这天是周日,接连几天的阳光把秧床晒暖了。

  王丽华本想提前两天下种,但下种后的秧床得盖地膜,没有帮手,根本干不了。她只有等到星期天儿女不上学时来下种,他们多少也能帮点忙。

  清晨,太阳刚刚露出了半边脸又隐到云层后面,像是多天的晴日已经厌倦了似的。早先明亮的天地开始变得灰暗,东边的云层叠得越来越厚。这个时候,王丽华已从地里割了几大把红薯藤往回走了。红薯苗刚插过不久,剩下的红薯藤多半用来喂猪。早间从小道上走过,裤脚已被露水打湿。黎明时看着东边透亮的天空,她以为是照旧的晴日,现在这个天色,恐怕将会下雨,今天还准备把秧田搞熨帖,怎么天色变这样了。王丽华拖着红薯藤快步往家里走着。

  等她进门,高玉兰、高春兰在灶台上忙着做早饭,王丽华看在眼里,心里暖暖的。早饭很快煮好了。菜还是昨晚的剩菜,辣椒萝卜、腊八豆子,再用米汤打了个酸菜汤,也不用炒,饭煮熟之后放锅里热一下就好了。

  “还不起来,吃早饭了。”高玉兰喊着还在床上的高翔。高翔起床洗漱好以后,一家人开始吃饭。碗里就那么一点点坛子菜,而且家里的油也不多了,这些天炒菜油是尽可能少放,之所以还放油,是因为不放油的话菜会粘锅。这一周来,都是这样的生活,妈妈跟姐姐不急不缓地吃着饭,高翔端着饭碗,久久没有下筷子。

  “快吃饭,多吃点,吃完给妈妈帮忙去。”王丽华看着儿子不下筷子一阵心酸,菜里没有油水,都吃一个星期了,她都快受不了,何况儿子。

  “玉兰,你去做个蛋汤,三个鸡蛋,你们一人一个。”王丽华说道。

  家里的鸡蛋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换零花钱的,听妈妈说做鸡蛋汤,高翔原本愁眉苦脸的表情马上舒展开来。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鸡蛋了,他的精神马上打了起来。

  吃过早饭,大姐二姐去菜园里拔草,高翔跟着妈妈去了秧田。

  种谷很快在秧床上撒好了,余下的是支起拱架,给秧床盖好地膜。

  天公不作美,天很快阴沉下来,天空中开始夹杂着雨丝。雨丝绵绵柔柔,很快把头发打湿了。高翔跟妈妈分别站在秧床的两边,妈妈把拱架插到泥里,然后把拱架压过去让高翔拿住插在另一边的泥里,母子俩协作着。

  雨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大,高翔跟妈妈的衣服全湿了。最初的凉意似乎被雨水洗净,身上开始热乎乎的。刚赤脚下田时还打着寒颤,现在身上开始热气腾腾。

  大雨中,大姐撑着伞送来了斗笠。

  “你快回去,别落湿了。”大姐正准备卷起裤脚下田,被妈妈喝住了。

  她见妈妈、弟弟确实全身已经湿透,带来的斗笠又带了回去。拱架已经插好,剩下的是盖地膜。等高翔跟妈妈协作着把地膜盖好,瓢泼似的大雨打得人眼睛都难睁开。

  “好了,你快到沟里把脚上的泥巴洗了回去。”王丽华对儿子说着。

  但高翔没有听妈妈的,他还是站在秧田里跟妈妈一样检查着地膜有没有被泥巴压严实,今天之所以这样,因为他心里还有其他事,得在妈妈面前好好表现。检查两遍后,母子俩才相跟着往屋里跑。

  大雨中快步跑着,高翔突然拖住了妈妈的手,王丽华不知何故,看着儿子祈盼的眼神停了下来。高翔自认今天表现不错,可以跟妈妈提点要求。

  “快点走,雨越落越大了。”

  “妈妈……”高翔拖着妈妈,目光踌躇地看着她。

  雨点打在身上已是全然不觉,王丽华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儿子,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事?

  “妈妈,我得……”高翔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儿子的表情似乎有难言之隐,王丽华蹲下来拉着儿子的手,目光中带着鼓励,“你有什么事说给妈妈听,妈妈能做的一定尽量做到。”

  高翔又来回犹豫了几次,说道:“妈妈,能不能给我把学费交了,没交学费王老师天天点名。”说完低下头,像是提了过分的要求感到羞愧难堪。

  开学一个多月了,三个孩子的学费还没有交,做娘的心里也焦急得很,但什么办法也没有。家里钱不多了,先得应付春耕。春耕要是错过了,饭都会没的吃。

  儿子这样难为情地在她面前提这个要求,看来在学校里真受了不少委屈。王丽华一阵心痛说道:“好,妈妈回去跟两个姐姐商量下好吗?”

  高翔恳切地看着妈妈,他是希望妈妈不要跟姐姐商量而是先给他把学费交了,但这过分的想法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只得点了点头。

  一进门,身上腾腾的热气更加明显。不过先前雨中感到的温热马上被凉意替代,王丽华、高翔赶忙换了衣服。

  中午吃的还是早上的菜,只是用米汤打了个酸菜汤。饭吃到一半,

  王丽华说道:“你们学费没交,老师是不是天天点名?”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作声。

  “马上要春耕,犁田、买化肥都得花钱。家里现在钱不多,只能先交一个,你们看谁先交?”

  三个人又你看我我看你,高玉兰用袖子揩了下眼角,端起饭碗走开了。高春兰见大姐走开了,她又看了看弟弟,夹了几根辣椒萝卜去房间里吃去了。这个情形,王丽华豆大的泪珠泛了出来,她匆匆扒完了碗里的饭。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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