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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我停住了叫喊,怔怔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她狡黠地笑了笑,用恬静的小脸对着我看,“在屋檐角落里,经常有很大的蜘蛛,你用手绢包住手把它拿下来,从它屁股后面抽丝,你不停地抽,抽啊抽啊,直到抽不出来就好了,这个时候,蜘蛛的肚子一定是瘪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我的脸也是瘪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还没完哦,弟弟。”卷毛姐姐又说,“你可以把蜘蛛丢掉,冲着它踩上一脚,啪嗒一下, 它就扁了,然后夹在薄膜里当标本。”

  我惊恐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

  她甜甜地笑着:“我刚才看到你书包上有一只蜘蛛哦,好像也是被踩扁的样子。”

  “啊——”我大叫着冲向了屋里。

  在安伯伯家里学两个月的书法,我见识到了卷毛猪的各种恶作剧。每次在我们学临帖的时候,她就抓来两只黑蝴蝶,用线头把它们的腹部系紧,站在花坛上朝空中扔去,看着它们惊慌失措地乱飞,最后撞在一起。

  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手里的大字总是写不完。她等我熬不住要打瞌睡时,又偷偷地跑到我桌边,把打坏的乒乓球撕碎,用烟盒里的锡纸包起来,点着离开。过了一会儿,一种很浓很臭的烟冲出来,气味大得差点让我闭过气。

  我找妈妈告状,妈妈陪我来见安伯伯。

  妈妈刚笑着说了一些卷毛的事,一个胖胖的婶婶就跑了出来,大声嚷起来:“我家安信怎么了?这么乖的女儿你还嫌弃她?不怕被天雷打啊?我跟你说,阮妈妈,你家东子刚送过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想过中间的变化吗?这是谁的功劳?还不是我们家安信的!就是她,才让你们家东子变好了,变安静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婶婶,过了一会儿,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

  可是到了快放学时,我看到婶婶站在门口,对安伯伯叹气说:“老鬼,女儿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安伯伯笑呵呵地说:“老婆,你看怎么办才行呢?”

  “我带她到韩国去,换个环境试试。那边没人认得她,对她以后的发展也要好一些。”

  “好吧。”安伯伯搓搓手,“你们先去,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人言可畏啊——”婶婶还在叹气,我听了心里一跳,突然想到妈妈被人指指点点时畏缩的背影。

  九岁这年,很奇怪的是安家女儿离开了星星街,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这次的告状无意间送走了那个女生,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安家的书法培训班一共办了十年,我只去了两个暑假就开始逃课、打架,重操旧业。第一个暑假安家的怪小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没有多余心思去翻墙做坏事,到了第二年我十岁的时候,她就奇怪地消失了,我有时还从她们家书房窗口爬进去,找一找她是不是躲在角落里......

  书房不大,墙壁上挂满了绳子,夹着一张张黑色走墨的大字。风从窗口吹进来,呼啦啦卷起一片纸浪,我就站在这片字海里,仰头找着另外一个孩子的墨迹。

  记得安伯伯曾说过:“东东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姐姐酒喝啊?因为她害羞,不敢对别人说心里话。只要我家闺女喝了酒,写出来的字绝对不比张旭差呀。”

  对了,安伯伯喜欢喝酒。他每天中午一定要喝两杯啤酒,再倒满一个小瓷碗,加些桂花蜜,哄着坐在饭桌旁扒饭的怪姐姐喝下去。而那个怪姐姐喝了酒之后,一定会站在花坛上丢蝴蝶玩,看着蝴蝶乱飞,脸蛋儿浮着两团红晕。

  这个奇怪的安伯伯养出了一个奇怪的女儿,很正常。

  我抬头找怪小孩的“醉草”。

  在角落里,我真的发现了一张笔法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书法字,映着渗进来的光亮,那上面的墨汁鲜明淋漓,像是山崖缝壁滴下来的一缕清泉,弯弯曲曲,转笔自如。

  看不懂。

  的确是狂草加醉笔。

  不过我 还是很好奇,我把那张墨字偷偷藏在兜里,回去问妈妈。

  妈妈戴着眼镜端详了好大一会儿,问我:“儿子会写草书?很不错呀。”

  “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迷宫图吗?”

  “呵呵,儿子一说我才看出来,这张不是书法,是字画。”

  我很震惊,抓过白纸,趴到桌子上对着灯光照着看,叫个不停:“不是吧,那小屁孩会散墨画?这么牛!”

  安伯伯只会书法,不会画画,这幅作品绝对不是他教的。当时在我印象里,只有电视里的那些花白老头儿才会“散墨”这种高段数本领。

  妈妈朝我的屁股拍了一掌,大声说:“你以为每个小孩都像你野惯了?安家的女儿心里藏着一个花园,我们进不去哩!”她取了眼镜,又自言自语地说,“那女孩一走你就野起来了,难道真的是她影响到了你?”

  逃课后的生活刺激紧张,妈妈管不了我,在我十七岁时病逝,哥哥处理完妈妈的后事,留在公司里也不顺心,每天回得比我还晚。妈妈走后,我彻底失去了牵挂,翘家出来和白寒混在一起。

  他和我一样大,长得比我白,披着齐肩头发,教会我很多事。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街道里的龙川社团,和日本的鹰道组织对抗。那天晚上,我们骑在川崎ZZR1400上耀武扬威,用火棉点着了整条东水街。

  “爽。”这是我械斗放火后唯一能形容的快感。

  白寒将烟丝扒开,用锡纸省着,再捏碎两粒药丸丢进去,问我:“要不要来一半?”他的这种做法濒临吸毒边缘,混入了逍遥丸的烟丝也有迷幻作用。我看着那撮可以给我快感的混合物,心动了。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孩声音传了过来:“姐姐,你的奶掉了。”

  我和白寒面对面站着,没转头,手僵在半空中。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岁的女孩骑着脚踏车从下斜坡上吭哧吭哧地赶来,满头大汗,标志性的卷毛在风中飞扬。

  她踩得很费力,直奔我们而来,嘴里不满地说:“好重哦,你们的车子太快了。”说着,她从车后架取下一个酸奶包装盒,砰的一声,放在白寒的ZZR1400上,擦汗,“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个盒子里全部都是刚才械斗用的短匕首、捆绳,白寒在飙车过程中顺手推下来,准备等垃圾车铲走销赃的。

  消失了八年的卷毛女孩突然出现了,捡起了纸箱,就这样跟在我们后面追了几条街。

  白寒低头看了看他的紧身皮装,再抬头看看我和他一样长的直问腕,大喊一声:“白寒!”

  “本来就是你的奶,吼什么吼......”女孩撅着嘴,映衬着雪白的肤色,在我眼里,她的唇色显得十分可爱。她嘟嘟囔囔地踏上脚踏车,无视后面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吭哧吭哧地走了。

  “难怪胸长得这么平,奶丢了都不紧张。”走就走吧,她一定要把话说完。

  白寒挣开我的手腕,抓起脚边捏扁的易拉罐,猛地丢了出去:“下次见了你,老子要你好看!”

  “白寒!”我喊他,对上他怒气冲冲的脸,冷冷地说,“这个妞你不能动,她是我们街底的女孩。”

  久违了,安信。

  站在合租的小公寓里,我用剃须刀刮净下巴的胡渣,对着镜子想的就是这句话。这一带在这八年里经过两次拆迁,很多老住户都搬进了新楼区,我还在这里。

  安家也在街底,从原来租住的红砖平房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套韩式庭院。他们家留守的是安伯伯,我只看到他买菜陪票友唱京剧,身边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没想到八年后,她真的出现了。

  白寒喊我出去喝酒,我把剃须刀朝面盆里一丢,擦了把脸就出发了。外面还是灯红酒绿的世界,各种靓妞站在街边,似乎和我以前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车队经过上次纵过火的东水街,商户们都关上了门窗,拉下卷闸门,躲在里面不待见我们。其他的黄毛仔得意地尖笑,我没了兴致,拍了拍白寒的肩:“走吧,去喝酒。”

  在喝酒的过程中还是起了纷争,两个地盘的人先斗酒再斗妞,最后还要斗街车。我们这边大多数都是川崎的重咆哮马达,一飙起来火力大,风险也要翻一倍。

  白寒回头看了看跟过来的小弟,挑了个精瘦的说:“你上!”

  我一看,居然是小胖。这死小子怎么不学好,也混进了龙川?胖爷三代单传,到小胖这代,就剩下这个男孩了,他根本不想着家里,整天待在外面,和我一样。

  我看着他站在路边活动四肢,为他捏了一把汗。

  前面的海滨路已经清开了,所有人等在加油站旁边,准备开赛。

  白寒吐了一口烟,看见我一脸凝重,笑着说:“喂,前面都弄干净了,不会有什么障碍的。”

  “不一定,有时候就有意外的事发生。”

  我也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一说完,对面一束微亮的灯光就照了过来,那道熟悉的嗓音也响了起来:“小胖在吗?胖爷叫你回家吃饭。”

  这样肃杀的街道上突然冒出清亮的声音,所有人哄然大笑,我的额头也流出了一滴汗。

  安信穿着喜羊羊背带装,两脚蹬着脚踏车车板,从旁边的小道穿了出来,吭哧吭哧地来到我们面前。她看了一眼我们的排场,支着脚,稳住了车身说:“笑什么啊,聚众赌车不怕被警察抓吗?”

  有人骂了起来。

  白寒衔着烟,拍着巴掌说:“这么可爱的妹妹你们也骂,有没有良心呀?”

  我趁机走到安信跟前,低声说:“你快走吧,以后别来这里。”

  安信凑过脸来,对着我的披肩发左看右看:“咦,你不是小胖吗?”

  那我是谁呢?

  我没有问,一直没有勇气问。

  看着她完全陌生的眼睛,我知道她不记得我了,那个很多年前被她整过的小屁孩。

  小胖最后被她拖走了,她找到了要找的目标,紧紧拉住他,一点也没回头看的意思,连脚踏车都不要了。

  我代替小胖赛车,拐过弯道时,撞上了护栏,住了十天的院。

  哥哥闻讯赶来,大骂:“下次死就死干净点,别连累胖爷提心吊胆。你还不知道吧?胖爷天天晚上陪着我找你,高血压犯了。”

  小胖提着水果来看我,我问他:“胖爷怎么样了?”

  “老毛病,喝点药就没事。”

  “那——安家的小妞呢?”

  “哪个?卷毛丫头?”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人家是留学生,比你大,要叫姐姐。”

  小胖嗤之以鼻:“就她?还姐姐?昨天抢走了我的游戏机,打崩了才还给我。她还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吵得我家的花猪都下不了崽。”

  我笑了起来,摆上一副比他更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果然不服输,嚷着说:“卷毛安肚子里没喝到一点洋墨水,就一些绿豆和水仙的问题,我叫她说韩国的事情,她就讲了光州运动,全仁权还有什么‘韩国的眼睛’,反正是我听不懂的话。”

  事后证明小胖没骗我。胖爷也来医院看我,对我苦口婆心地说:“东子,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晃快十年了。胖爷活不了几个岁数,可是你和小胖不争气,我放不下心哩。”

  “你看,我们哪家的男人最有本事,是安子涵老师。他收留一个没户籍的韩国女人,乐呵呵地陪着她,就算出去做矿场账房也要治好她的病。他的女儿是领养的,从小自闭,这你也知道,但现在呢?被他培养成一个大姑娘了,前两天在我那里玩,帮我看了一天的店,能和外国佬商谈。”

  胖爷拍了拍我的肩,叹气:“东子,醒一下吧,以你这么好的条件,应该做点实事呀,别的不说,你就学学安老师,活出个男人样来吧!”

  我闭着眼睛靠在床头,脑子里都是那个卷毛飞扬的样子。我想我也不能这么活下去了,否则几年后她看到我,还是会忽视我的。

  我去找白寒,告诉他我要离开社团,重新做人。

  白寒看了我半天才说:“行,哥们换个活法也好,以后有什么事,道上我给你撑着。”

  散场酒一定不能少 ,我们喝得乱醉。

  半夜我从他的小寓所出来,摸着灯杆子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口渴,打电话叫小胖送水,然后醉倒在路边。

  等我稍稍有点神志时,我听到两个声音在聊天。

  “胖爷,我为什么要背这个家伙啊,他很沉。”

  “哎呀,丫头,胖爷一把老骨头了,难道你要我来?”

  “好吧,好吧,你帮我看着他点,不要让他手脚乱动。”

  街道亮着两排路灯,沿着朦胧的视线看出去,又远又长。我重重地压在卷毛女孩的背上,手脚晃悠个不停,努力伸出头去,蹭到了她的脖子。

  她的皮肤很咸,淌着汗。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就那么一刹那。并不是所有的男孩都能有女孩珍惜,能得到她的无私照顾。现在吃力背着我的女孩,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儿待她。

  “老婆——”无意识地,我就喊出了这两个字。

  胖爷在后面拍了我一下,喊:“少占丫头便宜,想要娶她,先混个人样吧!”

  我的意识没有完全流散掉,趁着她放下我之前,我沉沉地说:“卷毛妞,以后一定要嫁给我。”

  她擦了擦汗,呼着热气说了句:“再说吧,再说吧,你这家伙到底能不能站起来走啊?”

  我笑:“是不是我自己走回去,你就答应嫁给我?”

  胖爷又给了我的后脑勺儿一掌:“你能走就走吧,别折磨丫头了。”

  我瘫软在路边不动,只是笑着说:“听说这个卷毛丫头很害羞啊?要不在这儿跳个舞给我看,我可以考虑一下起不起来。”

  她撅起了嘴:“不要,和醉鬼果然没法沟通。”

  我自顾自地笑了:“就这样说好了,等你跳舞给我看的那一天,就是你答应嫁给我的那一天。”

  我笑着扬长而去,她还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嚷着:“怎么这样一个人啊!”

  胖爷好像是拉住了她,不住地劝:“好了,好了。丫头别生气啊。不过你们要是成了一对,胖爷会很高兴咧!”

  我记得胖爷要我混出个人样的话,换了个阮正楠的艺名,用三年打出了名声。

  每天看着娱乐圈的沉疴暗疾,我很怀念那晚过后又消失的女孩。她每次从我视线里消失,然后又从角落里钻出来,给了我很多期待。

  可是我没想到《杜风传》的投资老板喻恒也喜欢她,接到我的电话时明确表示过安信我不能碰,他的意思很明显,无论我找谁制造绯闻,他都不会关心,但安信是个特例。

  我把苦恼告诉了哥哥。他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哥帮你把她调到三开来,你多努力追。喻总那边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我们也要适当顾全他的面子。”

  这次哥又想错了,除了喻恒外,安信没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就好象她对他总是要特殊些。我以为我有足够的资本能匹配她,没想到她对我不感兴趣,她直接说:“我对娱乐圈的人没什么好感,我就崇敬MJ。”

  她看到我不高兴,又哄着我说:“正楠你外形好,是青春偶像,我妈妈很喜欢你哩!”

  我特地搬到安信对门,天天晚上等着她回来,她却很少归宿。

  阿Joe还在用高压阻止我追求她,但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

  我想,既然她不记得我,那就让我从头再来吧。

  两个月的时间,不管我怎么做,怎么缠着她不放,她都很少对我生气,只是皱着眉头说:“正楠,别闹了,好好儿走完你得星光大道吧。”

  我知道她是彻底不会爱上我了,只是单纯地表示在关心我,连劝勉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我对她来说不过是个便笺纸上的提醒符号,遇到我了,就义务地提提阿Joe的要求;没遇到我,她甚至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

  我远走他乡,退出了影坛,专攻音乐界。

  几年来,我将所有为她写的歌曲收录到一个专辑里,亲笔题上了名字:我愿意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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