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缙周边强邻环伺, 是个在尸山血海中劈出一片立身之地的国家。

  自立国起,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见惯了各种惨烈的场面, 虽说至今已有九十余年无大战,可边境上与周边邻国的小型战役却也从未停止过。

  因此, 光化二十六年秋天, 原州失陷、十城被屠的那场败仗, 与立国初期好几次被外敌打到举国之内十室九空的惨状, 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

  顾时维之所以引起举国哗然,留下卖国贼的千古骂名,是因为他在得知项城失守的消息后,居然自尽了。

  虽近百年来受新学影响,渐起重文轻武的风气,但以武立国的大缙人骨子里始终有一个举国共识的底线:武将死战。

  若是马革裹尸, 那虽败,犹荣。

  如若当年顾时维能带残兵殊死抵抗、等待援军, 或是退往原州之后的遂州、翊州重整旗鼓,即便最终的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大约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可他不堪心中重负, 选择了在自己的一队残兵面前当众自刎。

  他丢下了他曾起誓守护的项城百姓,丢下了面前幸存的部属,放弃了反击的希望, 放弃了身为武将的尊严与责任。

  面对败局,他没有将最后一剑刺向敌方,而是刺向了自己。

  这是大缙战史上最大的耻辱。

  因为他这懦弱的选择, “卖国贼顾时维”这个骂名注定被记入史册,千夫所指。

  项城失守那时顾春还未过七岁生辰,且常年与母亲生活在原州的顺庆城,对项城那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

  项城失守的消息传到顺庆后不久,她的母亲便请托了家中奶娘,将她送往团山来找叶逊投亲。

  那时项城虽失,但顺庆还算相对安全,经过一番打点,小顾春被安全送出中原。

  可是,经过一年多的辗转奔波之后,奶娘将她护送到离屏城还有近二百里时,将她偷偷丢下,不知所踪。

  她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奶娘在消失的前夜,曾悲伤的苦笑着对她说——

  去团山找你舅舅,然后活下去。不过,可不必活得太好。

  当时九岁的顾春并不完全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后来渐渐长大,她便懂了奶娘当年苦楚煎熬的心境。

  她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替她换一条生路,所以奶娘一路护她出了中原;可她不该活得太风光。

  这或许是原州十城的百姓对顾家最大的宽容。

  正因为此,多年来顾春从无建功立业之心,也无出类拔萃之志;最后,当她发现哪怕自己医术庸碌,还是会得到别人的尊敬与感激时,她索性连习医之道也自行弃绝,做了个不起眼的小话本子作者。

  ****

  “好在我也没有什么惊世之才,”顾春就着李崇琰的衣襟左右摇摆着脑袋,偷偷擦去面上的眼泪,“就……随随便便过完这一生,其实挺好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

  她没有提笔治世之才,也无跃马定边之能,原州人又不屑要她的命,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替父亲为原州人做些什么。

  她唯一能做的,大约便是绝不能让自己风光现世,好歹让原州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图个眼不见为净。

  她今夜失控的哭泣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团山屯军的命运忧心,却又束手无策。

  她很怕团山屯军因为各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最后落得和父亲同样的下场。

  那样的话,团山的孩子们,或许也将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行尸走肉般浑噩的活着,不敢奢谈什么抱负与希望。

  李崇琰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安安生生靠在自己怀里不要乱动,沉吟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缓声问道:“所以,你的母亲被从叶家家谱中删掉,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了什么?

  顾春惊慌地抬头,头顶却正正击中李崇琰的下巴,痛得他险些飙泪。

  “你、你……”心中发慌的顾春眼神闪烁,目光游移,却不知从何问起。

  待那突如其来的疼痛缓过去之后,李崇琰才无奈苦笑,垂眼望着她:“你还记不记得,祭茶神那日,我说,‘我仿佛从前见过你’?”

  “噫,难道不是你见色起意随口搭讪吗?”顾春揉了揉因先前的哭泣而有些发红的眼睛,歪着脑袋仰面皱眉,努力搜寻着幼年时的记忆。

  没有。她确定之前从未见过李崇琰这个人。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忍不住捏了她的脸,咬牙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是。

  顾春抿唇,刚被泪水洗过的眸中忍不住泛起晶亮的窃笑。

  “你为了别让自己过得太风光,所以就不想让人注意到,”李崇琰淡淡扬唇,眸中是洞察真相的微芒,“你的母亲,是叶遐。”

  他这话音一落,顾春立时尴尬地扭头,皱眉闭眼,最后无奈地抬手挠了挠额角。

  “我猜得,可对?”李崇琰轻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

  四目相对,顾春无奈地撇撇嘴,口中逸出万般纠结的一声轻叹。

  “那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办?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说我爹是顾时维,我娘却是叶遐……这就,很尴尬了呀。”

  这事真的很难处,非但顾春自己尴尬,恐怕全天下都要尴尬。

  毕竟原州之战虽已经过去十年,可原州各地的“战神庙”至今仍香火鼎盛,每一个“战神庙”中供奉的皆是同一个人。

  一位在兵部并无军籍、从未受过朝廷“将军”封号,却在大缙的国土之上被无数人手书口颂多年的名将。

  战神叶遐。

  叶将军执旌旗兮,与我同袍。

  ****

  古往今来的许多事例都表明,在极端的重压之下,多数女子的表现,其实比男人要坚强得多。

  光化二十三年秋,项城失守后,顾时维不堪心中重负,于绝望中选择了自尽,留下身后骂名。

  可顾时维的妻子叶遐,一个自成亲后便深居后宅的妇人,却执戈跃马,向肆虐原州的来犯之敌亮出了大缙儿女铮铮的风骨。

  那时的叶遐顶着丧夫之痛,以及丈夫被千夫所指的压力,先是将顾家所有能战之人清点出来,当机立断拉起了一支三十余人的小队,出了相对安全的顺庆城,直奔项城方向,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沿路不停展开偷袭或巷战。

  叶遐自幼生长的团山,在嫁给顾时维之前本是团山屯军的在编战士,在团山时又积累了不少与嘉戎斥候小队作战的经验,最擅巷战及与敌小股部队相持的遭遇战。

  那时她手中的人手虽少,但胜在战术灵活机变,对手中有限的人员调度自如;且她手中的人多为原州本地人,占尽地利人和;

  再加之敌方万万没料到,在经过屠十城的威慑之后,竟仍有人敢挺身而出、带队殊死抵抗,因此在初时也没有足够的防备。

  在这种种有利的因素下,自打叶遐出旗号之后,竟奇迹般的胜多败少。

  很快,叶遐这支来去如风的队伍便声名鹊起,虽每次战斗后人员折损情况都比较严重,但之后不断有原州的幸存者投靠响应,便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战斗力。

  之前因顾时维的自尽而愤怒至绝望的原州民心顿时振奋,所有人都坚信,在我们这代人手上丢掉的原州土地,一定能由我们这代人亲自拿回来——

  因为,有叶遐将军在!

  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叶遐就成了原州沦陷区内收复山河的希望与图腾。

  当时朝堂上林立的各派系暗中相互倾轧,大多数人对短时间内收复原州不抱希望,手握兵权的各方势力都不愿让自己的人马去填原州这个坑。

  谁也没有料到,叶遐手中这支一边增员却一边减员、从头到尾超不出三百人规模的散兵游勇,竟活生生在敌军压境的沦陷区内辗转扛了近两年。

  在项城失守近两年后,原州人终于等来了长公主李崇环带领的援军,时年尚未入军籍的李崇琰亦随军达到原州。

  所以,他当初对顾春的熟悉感,其实来自年少时对叶遐的记忆。

  ****

  光化二十六年春,收复项城的攻城之日,敌军为打击大缙士气,将被俘的叶遐绑缚悬于城头示威。

  被绑缚悬空的叶遐虽遍体鳞伤,却神色从容地俯瞰着城楼之下,目光坚定沉毅,浑如阵前阅兵誓师的统帅。

  那一身血色猎猎迎风,骄傲得好似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炬。

  她最后的遗言,是一串鸟语暗哨。

  彼时叶遐手下幸存的残兵已被长公主李崇环派人接应出城,当日一同列阵于城楼之下。

  当叶遐发出鸟语暗哨后,站在长公主李崇环身后那些曾跟随她征战近两年的原州人含泪转述,她说的是——

  叶遐虽败,原州未败。援军已至,不要放弃。

  十三岁的李崇琰曾在原州城门下望着那个后来名动天下的战神,偷偷抹掉眼角泪光,在心中对自己说过——

  将来,我也要如她这般。

  那是他戎马生涯的最大抱负。

  不问前程,不畏生死;心之所向,虽杀身,亦不折其浩荡。

  作者有话要说:  顾春:对,我的身世就是这么复杂,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尴尬啊。

  李崇琰:看上了女神的女儿该怎么办,在线等,再没人答我……我就只能生扑了!

  月总:擦泪,感谢大家对搞事环节的支持,接下来请大家备好牙膏牙刷,防止被疯狂撒糖的节奏甜到蛀牙!

  前排的乘客请抱紧我,后排的乘客请抱紧前排的乘客,以免之后因为甜到腿软而跌倒~~~~

  明晚月总将抱着糖罐在下一章等待大家的光临,爱你们么么哒~~~!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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