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因为脑子被搅和得有些乱, 这顿早饭顾春吃得恍兮惚兮。

  到搁下碗时, 她终于有了一丝丝头绪, 原想找叶盛淮一起躲出去聊聊,好让他帮着捋捋, 可叶逊却唤了叶盛淮去书房谈事, 于是只得作罢。

  独自出了叶家大宅后, 顾春一手捏着那张请帖的边缘背在身后, 懵懵的缓步走在石头大街上。

  一只相熟的大黄狗吐着舌摇着尾巴蹿过来,热情地跟着顾春的脚步蹭来蹭去。

  顾春随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喃喃笑道:“自个儿找地方凉快去吧,今日我可没带吃的。”

  大黄狗似是能听懂,竟立刻就收起了舌头,尾巴也不摇了, 毛茸茸的脑袋低垂,连那眼角竟也像是耷拉下去的模样, 看上去很是失落。

  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却没能像往日一样博得同情和怜爱,顾春顺手在它头上拍了拍, 便又举步缓行。

  此时天光已大亮, 渐趋灼烈的夏日晨光斜斜攀上树顶,木叶与草丛间浸润一宿的夜露在这热意中渐渐升腾、消弭,带起草木与阳光混在一处的微温清香。

  顾春将手中那张请帖举到脸颊边扇着风, 反反复复地抿着唇。

  这帖子究竟送不送出去,她一时竟没了定准。

  她的身世尴尬,若是谈婚论嫁, 很显然是对方身份越不显眼越好,否则对双方都有可能是麻烦。这道理她很早就明白的。

  可这世间有许多事真是由不得谁去盘算,谁知她最后真就遇上一个最不合适的人,然后莫名其妙的……怦然心动。

  顾春有些气恼地将脚步踱得重重的,唇角却总不受控地要往上翘。

  哎,真是烦人。

  ****

  就在顾春还在纠结该不该送出那张帖子的时候,李崇琰却执晚辈礼向叶家大宅递了拜帖,以极谦恭的姿态求见叶逊。

  叶家大宅的书房内,墙角的琉璃盏中有一支沉水香静静燃着,轻烟袅袅聘婷而上,满室清幽之气。

  李崇琰恭敬地向叶逊行了晚辈礼,叶逊淡淡一笑,指节轻叩桌面,抬眉示意他坐下。

  往日有满脸络腮胡的遮拦,尚且掩不住叶逊那眼角眉梢的艳色,今日忽然将那络腮胡一去,便立时光彩照人,全不似平日那副淡泊清隽了。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叶逊抬手示意他用茶。

  李崇琰颔首致谢,按做客的礼数端了面前的青瓷茶盏,虚虚饮了小口,再将那茶盏放回原处,这才轻道:“有些事,需请叶叔指点。”

  “屯军之事?”叶逊见他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淡淡道,“看来,殿下终于明白,陛下那道口谕究竟是想让你做什么了。”

  自那夜在白石楼得顾春提示后,李崇琰这两日都在白石楼中翻找陈年故纸,终于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他的曾祖父、他的父皇,都动过收团山兵权的心思,最后皆是铩羽而归。

  见他点头,叶逊轻哼一声,嘲笑似的:“你李家对收团山兵权一事倒是代代相传、念念不忘。你曾祖父那一辈收团山兵权不成,索性命兵部断饷、断粮、断兵源;你父皇以为与司家联姻便可掌控团山,末了才明白团山是四姓共掌;到你这里,不知又有何打算?”

  “曾祖父与父皇大约都是在铩羽而归之后,才明白……”李崇琰微微垂眸,唇角的笑意却仿佛是幸灾乐祸,“团山的兵权,打从一开始就收不了。”

  只是他父皇显然还没彻底死心,又将他这颗闲棋放出来探路。

  叶逊显然有些惊讶了:“看来,你下的功夫,比你曾祖父及你父皇都要更深。”

  李崇琰摇摇头,笑道:“曾祖父从未亲临团山,而父皇在团山停留的时日太短,所以他们都没想到要上白石楼。”

  “哦?”叶逊挑眉,不置可否,“敢问殿下,在白石楼都发现了些什么?”

  李崇琰大大方方地揭了底:“叶明秀的画像。”

  两百多年前,大缙立国之初,可谓风云际会、名将璀璨。

  当时前朝□□民不聊生,又逢周边强邻蚕食鲸吞,举国上下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纷纷内抗□□、外御强辱,一时间涌现无数英豪儿女。

  待天下抵定,狼烟尽散,大缙的第一位皇帝登基后做的首件大事,便是在宫中起了一座“长风楼”,楼中高悬共五十七位开国名将的画像,而这战功赫赫、彪炳史册的五十七人中,有二十九位是女子。

  叶明秀便是这二十九位巾帼之一,也是团山屯军最初的缔造者。

  “白石楼中的叶明秀画像,与长风楼里的那一幅虽有些不同,但还是认得出来的。”

  之前顾春自白石楼借了三幅画像,其中一幅便是叶明秀的。只是当时李崇琰仅随意扫了两眼,并未上心。

  这两日他静下来推敲各种关节,无意间想起当日那幅画像,便如醍醐灌顶。

  “若我所料不错,”李崇琰胸有成竹地迎上叶逊那若有所探的目光,“当初叶明秀应当是得过□□应允,无论皇室还是朝廷,都不能强收团山兵权。对吗,叶叔?”

  叶逊将面前的青瓷茶盏握在掌心,轻轻旋转,却并未就口去饮,不答反问,“所以,殿下是以为,既叶明秀是团山屯军的缔造者,那么与叶家联姻,便是重收团山兵权的一条捷径?”

  李崇琰面上微红,却坦然一笑:“叶叔,若我蠢到想走父皇的老路,那就该挑叶行络下手。”

  虽叶行络并非叶逊的亲生女儿,但她可是正经在叶家族谱上的继任家主人选之一。

  叶逊眼中有利芒一闪而过,不过他并未发作,也未即刻被带走话题:“那么,殿下今日所为何来?”

  “团山屯军如今隐患重重,再不整军,团山防线将不堪一击,”李崇琰冷静而坚定地道,“四大姓如今各怀心思,又相互防备,眼下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惟有我这个外来者是最适当的人选。”

  见叶逊面色平静,李崇琰明白,这是他在斟酌。

  “无论父皇作何打算,我对团山的兵权并无野心,也无意将团山屯军作为私用。但团山位置险要,又与宿敌强邻相持,既我已看出这其中的危机重重,就不能置身事外。”

  叶逊轻垂眼睫,唇角带笑:“殿下如今已手握司、江两家家主令牌,此事理当与司、江两家家主共议,怎么竟先来找我了?”

  “晚辈驽钝,到今日才想明白,”李崇琰冲他笑得像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没给令牌的,才是有意支持整军的。”

  因为,令牌对屯军是无用的。

  司、江两家交家主令牌给他,却并不告知他家主令牌不能调动屯军,或许打的主意便是场面上应付着他,任他焦头烂额在整军之事上原地打转,两年后灰溜溜卷铺盖走人即可。

  而叶、卫两家不做任何表态,实际却是在观望,确认他整军之心是否坚决,也是在评估他是否有整军之才。

  叶逊有些欣慰,却又有些百感交集,笑意古怪:“当年是叶家做主,将团山主事权一裂为四,才造成今日这般四家各怀心思的局面,如今也该在叶家手上导回正轨。”

  就叶逊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来看,之前李崇琰在南军虽仅只是不上不下的都司,可他才是南军的实际掌控者。便是如今他人在团山,要调动南军仍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手中的这个筹码之重,是他的曾祖父与他的父亲都没有的。

  他有那个能力强压团山整军,可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这也是叶逊愿意协助他整军团山的原因。

  李崇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意欲在团山整军其实并无私心,只是团山位置险要,再任由他们与朝廷无声僵持下去,将来说不得要酿成国之大祸。

  因为之前许多事他都被蒙在鼓里,导致整军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来这两个多月做的事全是白费功夫。如今能得叶逊支持,整军之事总算真正从头开始。

  “之后的事,我会让阿淮与阿络轮流协助殿下,”叶逊盖上茶盏,一副逐客的架势,“时候不早,我就不留殿下午饭了,请回吧。”

  李崇琰立刻沉不住气,有些急了:“叶叔,我今日是执晚辈礼递的拜帖!”

  “哦,”叶逊白眼一翻,倚老卖老,“那又怎样?”

  “那表示前面说的那些,其实都不是今日真正的来意!”一谈到私事,李崇琰不免又急又窘,面上霎时炸红。“我、我来谈议亲之事的!我……”

  “想娶我女儿?”叶逊白眼睨他,干脆利落道,“不嫁。”

  这个老狐狸,明明什么都知道,裹什么乱!李崇琰咬牙:“我要娶的是你外甥女……”

  叶逊呵呵一笑,再度打断他:“你不是翻过我叶家族谱了吗?我连妹妹都没有,哪来的外甥女?”

  李崇琰终于确定他是故意的了。逗小辈玩很有趣吗?!

  “我要娶顾春!”被他闹急了的李崇琰红着脸一拍桌子,也不管什么晚辈之礼了,“你给句痛快话!”

  “不同意。”够痛快吧?叶逊满脸全是大写的挑衅,“不服你调南军来打我啊。”

  “你!”李崇琰被他呕到不行,怒急攻心,脱口而出,“不同意也得同意!”

  “凭什么?”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X的,想揍姓李的人一顿是老子的多年夙愿!”

  叶逊非常干脆地起身,掀桌,打人。

  ****

  凉云水榭,主院的卧房内,气氛很是诡异。

  “笑什么笑?!”李崇琰躺在榻上,抑郁至极。

  坐在榻边的顾春抿唇强忍着,抖抖肩膀无辜地指了指自己。

  李崇琰偷偷捏了捏她的手,低声咕囔:“没说你。”

  又接着迁怒地那个忍笑忍得浑身如被雷击的燕临:“还不快马加鞭往京城滚,等着我给你送行啊?!”

  “是……属下……”燕临忍笑辛苦,憋得语不成句,颤声道,“属下这就启程……噗哈哈哈哈哈!”

  一个瓷枕虎虎生风地朝他迎面砸来。

  燕临硬生生双手接住,只觉那力道之大,几乎震得他双臂发麻。于是他忙不迭将那个瓷枕塞给顾春,一溜烟跑了。

  “你,你想笑就笑吧,”李崇琰绝望地侧了身,背对着顾春,“别憋坏了。”

  此时房中只剩他们二人了,顾春实在忍不住,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忍无可忍的李崇琰倏地坐起来,恼羞成怒地锤床:“你还真笑啊?”

  “抱歉,我真的没见过……哈哈哈哈……”顾春笑得收不住,“没见过上门议亲却被打断腿抬回来的哈哈哈哈……”

  最好笑的是,施暴者还“温情”地当场替他接了骨,并赠送了一大罐接骨断续膏——

  这简直可以说是非常挑衅了。

  李崇琰恨恨将她搂进怀里圈得死紧:“你还笑!他要不是你舅舅,我会站在那儿由他打吗?”

  顾春在他怀里笑得直蹬腿,“就因为他是我舅舅……哦对不起啊,我忘了告诉你,他最爱把人腿打断,再以异常残暴的手法帮人接上哈哈哈哈哈!”

  这种规格的待遇,当年叶盛淮与叶行络伙同卫钊、江瑶一道,将受了惊吓高热未退的顾春带去小金庙歃血为盟、导致顾春差点升天时,叶盛淮是享受过一回的。

  从那之后,叶家的孩子在叶逊面前绝不会造次,一见他有火大的迹象便立刻逃命。没想到李崇琰这个傻瓜呆,竟老老实实站在那硬扛。

  怄到吐血的李崇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他为老不尊!欺负小辈不敢还手!”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气了,”顾春笑累了,抬头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抚,“你……是不是提到你母亲了?”

  中午叶家的小弟子过来通知她,说殿下执晚辈礼向师父递了拜帖,却被打断腿抬回凉云水榭时,她是很震惊的。

  等到急匆匆跑到过来一问,听说被打的缘由的上门议亲,这让她真是又好笑又疑惑。

  早上师父让她转交请帖给李崇琰,在她看来这算是师父默许了。所以她只能判断,这家伙之所以挨揍,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李崇琰委屈到飞起,气恼不已地在她颈侧蹭来蹭去:“没有!我是那种人吗?我……”

  顾春伸出食指戳在他颊边,不让他乱动,又忍不住想笑,“那你挨揍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李崇琰本不想说,却架不住她一直问,便脱口复述了一遍——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顾春一听,脑子里“轰隆”一声炸成一锅豆腐花。“我想打断你另一条腿!”

  咬牙就往他那只才被接上的伤腿捶了一记。

  虽并不是十足的力道,却正中断骨处,疼得李崇琰倒吸一口凉气,缓了好半晌才白着脸望着她。

  “叫你乱说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顾春有些内疚,却又忍不住羞赧地抱怨,“再说了,哪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嗯,都是该做的。”李崇琰眸中泛起笑意,见顾春又举起拳头,赶忙大掌一挥将她的拳头包在掌心,防止自己伤情加重。

  “是我不对,我错了,”他赶忙认错,“虽说是他一直捣乱打岔,我才被气得胡说八道……”

  见他忍疼,顾春心头发软,便又好奇又好笑地白他一眼:“打断腿……是过分了一些。”

  “过分……一些?!”这明显拉偏架的说法让李崇琰委屈到心火狂烧,低声嚷着,圈住她腰身的那一臂上力道显然增大,“你跟谁一伙呢?啊?给你个机会再想想,该站在哪头才对?!”

  “你要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嘛,”顾春知道他委屈,便笑着安抚道,“若有一个混蛋小子跑到你面前,说我对你女儿都这样那样了,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将她嫁给我,你会不会想打断他的狗腿?”

  李崇琰望着床顶的雕花衡梁,很是认真地将心比心想了想,转头看着顾春的眼睛道:“不会。”

  顾春正要说什么,却见他咬着一口森森白牙,笑容略带狰狞:“我会把那混蛋小子剁得稀碎!剁成泥!”

  那愤怒的模样,仿佛他真的有个女儿似的。

  顾春抿唇笑得红了脸,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声道,“你要不要好好躺下了?”

  “我不,”李崇琰见她瞪人,立刻抱紧她装可怜,“疼。”

  顾春蹙眉,轻轻叹气:“这……我若这时候就去求师父给你开个能止疼的方子……他肯定不答应,也不会让叶盛淮开这方子的。”还在气头上呢,她再去火上浇油才真要糟糕。

  “谁要求他,小心眼的老狐狸,”李崇琰小声骂了一句后,满眼期待地望着顾春,“你亲一下能治百病,你信不?”

  “活该你被打断腿……”顾春赧然红了脸,口中嘀嘀咕咕着,忽然猝不及防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又飞快地退开。

  李崇琰本是随口说说,原以为她不会搭理,最多就娇嗔地吼他一声“滚”。

  “太、太突然了……这个不算!”李崇琰的脸徐徐凑近她,无比渴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心中扼腕得要死,“我没来得及体会……”

  他很想亲上去,却又更希望奇迹能再次发生,这种滋味……真是甜蜜、痛苦又煎熬。

  就在他内心挣扎取舍之时,温温软软的甜唇再次覆了过来,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不算!”李崇琰简直要捶心肝了,“两军交战还要先下个战书呢!”

  顾春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就、就你事多!那、那你往日,亲、亲我的时候,也没先下战书啊!”

  “再一次?”李崇琰抱紧怀中羞赧挣扎的姑娘,诚恳请求。

  “没、没有了!”挣挣挣,挣不脱。

  “你们叶家欺负人!”还想跑?哼。

  “放、放开……就欺负你怎么了?”

  “那你、你要欺负就欺负到底啊!这么敷衍算怎么……唔!”

  这下欺负到底了。

  做人呢,还是坚持梦想,毕竟时不时总有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擦泪,为了写这个大肥章,本章重写了太多遍。原计划是6000字,无能的蠢作者最终只以5600+字的成品以飨观众,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厚爱TAT

  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们~~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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