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待顾春领着杜梦妤重又进到青莲书坊的后院, 罗霜亲自带着她们朝戏台后头行去。

  路上, 杜梦妤瞧瞧走在前头气势飒飒的罗霜,低声问顾春:“那位姑娘,真是这书坊的大朝奉?”

  她像是正被什么事困惑, 竟都忘了问一句“去后台做什么”, 就老老实实跟着走。

  “不止这间书坊的,我从前听屏城那间青莲书坊的彭掌柜提过几句, 想来青莲书坊的东家不止经营书坊这一桩事的,”顾春猜到她在好奇什么,也轻声回她,“你瞧,就是在中原,也还是有女子担大任的,哪里就生来不如人了。”

  杜梦妤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没再说话。

  此时离开锣上戏还有约摸一个时辰, 戏台后头已是一片忙碌。着了戏装开嗓、热身、上妆的人各行其是,乱中有序。

  妆台前,一名身披苍色宽袖鹤氅的男子正端端背对她们三人的来处, 坐姿极周正,虽是勾垂着脖颈, 腰身却挺拔极了。

  罗霜笑音落落地唤道,“厉老板。”

  那男子应声回头,光洁的面庞上英眉如剑, 两眸通透清澈如朝露流华。

  他朝罗霜及她身后的顾春、杜梦妤浅笑颔首,回头不疾不徐放下手中的头面,对伺立在一旁的少年道,“有劳了。”

  这才起身缓缓迎了过来,不卑不亢地执了礼。

  “厉老板,这位便是……”罗霜含笑抬手,一时又顿下,转头对顾春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妥当。”

  总不能叫“公子姑娘”吧。

  “我叫顾春,这位是我朋友,她姓杜,”顾春自己也觉好笑,“我们可是打扰厉老板备戏了?”

  厉连胜笑了,明眸弯弯如夜空之上的上弦皎月,“后台局促,委屈二位姑娘了。”

  其实,顾春与厉连胜之间的这一面,并不该赶着开戏前这点时间,毕竟在这仓促间实在也谈不上几句话。

  但二人在《将魂传》话本改戏这件事的机缘巧合串联之下,到底算是相互成就了对方,因而二人对对方都不免有些好奇与探究之心。

  毕竟在《将魂传》之前,厉连胜只是个小有名声的反串武旦,可如今却是行当里响当当的头把交椅;而顾春也似乎因此而改变了“扑街话本子作者”的命运。

  认真说起来,他们彼此都算是对方命中的贵人。

  经由罗霜引荐了这匆匆一晤,两人就算认识了。

  此刻厉连胜只是素面常服,顾春自是瞧不出他的戏是否真的好,可至少他的相貌、身形、气质是能让人心下稍安的。

  因着厉连胜还需紧着时间上妆换戏服之类,顾春也不多打扰,只客气寒暄几句便携杜梦妤退出后台,去前头的观戏台入座去了。

  ****

  青莲书坊显然对顾春分外关照,连座次安排也分外上心,特意留了一间锦棚给她。

  这样的锦棚满场总共只有八间,斜斜分列在戏台两旁,高出戏台两寸许,视野极佳,又不必与其他看客挤做一处,显然是只给贵客的。

  锦棚内早已备妥了茶果点心之类,二人撩开门口的轻纱幔帘入内后,里头的侍者一见进来的共两人,便伶俐地取来两只锦垫安置了座椅,又替她们各自斟了茶,这才躬身退出。

  “这棚子的戏票,比下头堂中的那些座贵上许多吧?”没了旁人在,杜梦妤这才问出憋了半晌的疑问,“还有,咱们刚才是为什么要进人家的后台呀?”

  顾春的笑容里略带得意之色,端起茶盏一副摇头摆尾的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回她,“因为……这戏原是我写的话本子改的。”

  杜梦妤惊讶的合不拢嘴,望向顾春的眼神可以说是十分敬佩了。

  “就是,我当初脑子一抽,名儿没起好,”浅啜一口热茶后,顾春将茶盏放回去,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撇嘴道,“你说我傻不傻?叫什么不好,偏偏要叫‘公子发财’……”

  杜梦妤掩唇,轻笑出声。见顾春恼羞成怒地瞪人,她才赶忙找补:“就……确实有些好笑啊。我看过许多话本子,人家作者名字都是什么‘凌波仙子’、‘海棠楼主’之类的,你……”

  她都没好意思说,“公子发财”这样的名,真是半点婉约柔情也没有,光冲这名字,就得吓退好大一波买书的人。

  “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顾春笑意无奈地猛摇头,随手自桌上的盘中拿了一颗果子,“算了,反正如今名号都已经打响,也不能改了,就这么着吧。”

  又闲话了半晌过后,台上传来了开戏的点鼓与响锣之声,两人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齐齐将目光转向台上。

  不得不说,厉连胜就是俗话说的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那类人。初初一个定场亮相,便叫人挪不开眼去。

  此刻妆容齐全、戏服加身的他,于先时在后台所见已判若两人。此时台上便不再是厉连胜,活脱脱就是打从《将魂传》的字里行间走出来的那位飒爽战将。

  “她”于乱世烽烟中跃马执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劈出盛世将临的曙光;“她”于烈火铁血中征战杀伐,栉风沐雨浩荡前行,在天下抵定后保境安民。

  “她”是数百年前的叶明秀、司金枝们,是画像挂在长风楼中那些开国柱石们;“她”也是十二年前原州大战时,挽狂澜于既倒的叶遐、领大军复了山河的朝华长公主李崇环;“她”是数百年来所有留芳青史或不为人知的女将女卒。

  是百年来被新学抹杀殆尽、逐渐被人遗忘的,大缙女子曾有过的辉煌功业与铮铮风骨。

  好在,此刻“她”活在戏台之上;好在,还有人记得,她们曾与日月同辉,共青山不朽。

  “原来,从前的‘我们’,在风云际会之中,竟也曾与当世所有豪杰同样璀璨。”

  杜梦妤浅笑着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激昂的泪意,柔声轻喃。

  ****

  戏散场时已是正戌时,夜色将深,青莲书坊门口是鱼贯而出的夜归人。

  不得不说,厉连胜的演绎着实精彩,从门口出来后,众人仍在不停交口称赞、议论纷纷。

  “……明日我就过来买一本《将魂传》回去看。”

  “这书我买过,当初只读到第三折 便收起来了,没曾想竟还有些意思呢。”

  “怎么只读三折呢?书,写得不好吗?”

  “也说不上不好,就是……话本子么,半点绮丽的氛围都没有,读起来难免寡淡了些呀!”

  “我猜,‘公子发财’大约是个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所以他不懂得怎么写那些绮丽细腻的情思,便只好多写武戏了。”

  听到旁人擦身而过时的议论,杜梦妤偷偷笑了笑,转头凑到顾春耳旁安慰道:“你别难过,挺好的,真挺好的。”

  “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什么的……猜人家是书生就算了,怎么偏偏要加个“麻脸”呢?

  “我才不难过,”顾春捂心,咬牙,满面知耻而后勇的坚毅,“我一定、一定要写出本绮丽到让人喷鼻血的话本子来!”

  杜梦妤用力点点头,弱弱接口:“你一定可以的。”

  “你是不是我朋友?”顾春扭脸,正色望着她,明目灼灼。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杜梦妤霎时想起上一回顾春问过这样的问题后,自己曾经历了什么。

  于是她忙不迭地摆摆手,道:“人、人要靠自己!”

  “这事儿只靠自己不行呀!”顾春哭丧着脸一把抱住她的胳臂,期期艾艾道,“从前我就是靠自己……结果如何,你方才都听到啦。你不忍心你的朋友被人嘲笑至死吧?”

  “我、我忍心的,”杜梦妤脱口而出,见她立时转为可怜兮兮的受伤之色,便忙改口道,“从前、从前你是孑然一身,所以懵懵懂懂,才、才写成那样,可是,如今,如今你也算是成亲了的人……”

  顾春笑得苦哈哈,摇着她的胳膊,边走边道,“我那就是‘看过猪跑,却没吃过猪肉’,你就……”

  她话音未落,窘到满脸红到快滴血的杜梦妤急忙打断她:“我、我不是猪肉!”

  此言一出,冯星野与她之间,谁是被吃的那一个,就很清楚了。

  “那你可以试试做吃猪肉的那一个,”顾春皮厚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叽叽咕咕同她笑言一番后,拍拍她的肩,郑重托付,“不为难你的,就是有些我不太清楚的,会问问你,行吗?”

  杜梦妤踌躇再三,半晌没敢应。

  又行一截后,街角处那一身墨黑披风从头罩到脚的冯星野让顾春吓了一跳。

  倒是杜梦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镇定地冲那坨连正脸都瞧不见的黑乎乎人影温柔一笑,轻抿了下唇,羞涩如春风下的小花苞。

  定了定心神后,顾春赶忙放开她的手臂,低声道,“哦,猪肉来了。”

  “什么猪肉?”冯星野的嗓音里满是疑惑。

  那一刻,羞愤欲死的杜梦妤忽然无比怀念,曾经那些没有朋友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为什么我还活在台词里?

  月总:因为我在斟酌,你的角色到底应该是肉,还是吃肉的那个人。

  殿下:如果我不是吃肉的那个人……你就会是肉馅儿!被我的40米大刀剁的!剁得细细的!

  月总:怕你啊?群里小天使们早就把我打成酱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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