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捉虫) ...

  光化三十五年除夕那日, 定王李崇琰率五千骑兵攻破原州门户项城。

  当夜, 被围困月余的武安郡主云安澜率原州军反击, 与定王形成内外夹击之势,瞬间扭转战局。

  正月初一,团山屯军中军主将叶盛淮与右军主将卫钊带领的步兵主力汇合,改道直指京城, 奔袭围困京师逼宫监国长公主的宁王李崇玹部;

  洧川陈氏府兵自遂州赶往原州增援平王,半道遭遇云氏府兵伏击,主力尽没。

  两日后, 消息传至原州, 众人皆知平王大势已去,平王手下三员大将率部向定王投诚。

  同日, 定王府兵大统领隋峻、团山屯军中军副将叶行络冲破平王在项城的大营,斩旗纳降;左军主将江瑶在率部追击平王残兵时,生擒平王李崇珩。

  从除夕至正月初三, 短短四日, 定王与武安郡主联手,以风驰电掣般的迅捷之姿抵定大局。

  接连两场大捷, 一场护了西南国境,一场定了中原乱象——

  原本无人知晓的团山屯军, 名动天下。

  ****

  宁王李崇玹在除夕夜里就已接到原州方面传来的消息,得知李崇琰部竟如神兵天降般,只短短九日便从宜阳奔到项城后,立刻明白大事不妙。

  他本就是个心性投机之人, 断不会如平王那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只花了不足两炷香的功夫思量后,他便做出率部向北逃窜的果断抉择。

  正月初二,当卫钊、叶盛淮率团山屯军步兵主力抵达京郊,得知宁王向北逃窜的消息后,原本是要率部追击的;没料到长公主却亲自到京郊相迎,拦下了他们追击的意图。

  毕竟长公主的监国身份仍在,两人只好下令停止追击,在京郊扎营等待李崇琰前来汇合后再做打算。

  原州大局抵定后,李崇琰率众于初四清晨抵达京郊,与卫钊、叶盛淮汇合。

  ****

  正月初五,京城,长公主府客院。

  江瑶将暖阁门口厚厚的团花锦夹棉布帘撩开小半,躬身迈进去,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叶盛淮懒得伸手,顺着她撩开的那半道门缝蹿了进去。

  伺立在角落的两名婢女见状,立刻趋步上前,接了二人各自解下的披风。两人异口同声致谢,吓得那两名婢女惶惶行礼。

  “没事,他们不吃人的。”窝在暖阁炕上看书的顾春扭头,打着呵欠安慰那两名婢女。

  之前她在被平王挟持期间虽未受到什么伤害,可当时心中绷着弦,没敢当真睡个囫囵觉的。

  除夕那日她自城墙上跌入李崇琰的怀中后,许是心中踏实了,再加上软筋散发作,没过半个时辰就睡着了。

  之后几日她一直迷迷糊糊,只恍惚听得李崇琰说原州已定,重伤的妙回春及那两名王府护卫已被安置在云安澜府中养伤,又说要进京之类的……反正待她今晨醒来时,已身在京中的长公主府。

  她抬手揉去眼中的困泪,软声又对江瑶笑道,“你们不是去外头书楼听说书去了吗?诶,阿络呢?”

  她早晨醒来时已不见李崇琰的踪影,听奉命照顾她的婢女说,定王殿下一大早就与长公主及武安郡主议事去了,她便同叶盛淮、叶行络、江瑶一道用了早膳。

  之后这三人说今日是初五,京中大多商家都开市了,便约着要出去听书、闲逛。顾春畏寒,见外头下着雪便不愿出门,独自窝到这暖阁中看闲书。

  说话间,江瑶已飞身蹿上炕去,抱了顾春取暖。“在后头呢,她腿短些,走得慢!”

  叶盛淮过去与她俩隔案而坐,随手自案头的小碟中抓了一个小金桔,迎面朝江瑶脑门砸去:“说谁腿短?我家阿络腿长着呢!”

  “阿瑶,你手往哪儿搁呢?”顾春忽然惊叫一声,缩着脖子挣扎道,“你的手是冰的……”

  江瑶偏头躲过叶盛淮扔来的小金桔,又按住顾春的肩哈哈大笑,非要将冰冷的手伸进她的后颈中取暖,“外头下雪呢,我手自然是冰的,嘿嘿嘿!”

  “阿瑶你别瞎胡闹,”匆匆在后跟进来的叶行络抖了抖一身的残雪,边解披风边斥道,“春儿本就畏寒,仔细将她闹出毛病了!”

  江瑶哦了一声,终于放过了顾春,嘀咕道:“谁叫她烤得暖烘烘的……”

  怪我咯?

  顾春翻了个白眼理好衣领,请婢女替他们三人都取了暖手炉来。

  两位长公主府的婢女都是伶俐的,一个忙去取暖手炉来,又给几人送上热茶;另一个就去各个墙角的火盆里添了新碳,又检查了炕火的柴薪。

  四人齐齐谢过,将那两名婢女又惊得惶惶的,顾春见状便笑着让她们自去外间歇歇。

  待两名婢女退下后,暖阁中的四人便愈发没什么拘束,个个坐没坐相的取暖闲聊起来。

  “我就想问一句,你们不是去听书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顾春喝了一口热茶,又忍不住呵欠连天。

  江瑶啃着一颗小金桔,满脸嫌弃:“没意思。”

  叶盛淮拿杯盖轻撇盏中茶沫,撇嘴:“没耳听。”

  “那书说得……”叶行络笑意讪讪地摇头,“太尴尬了。”

  见他们三人这般模样,顾春倒是忽然来了兴致,盘腿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氅,呵欠连天地笑问:“吹捧你们的英勇事迹哪?”

  江瑶将那颗小金桔转来转去地啃着,尴尬道:“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啊,仿佛我只要薅一把头发就能变出百万雄师来,啧啧,听不下去。”

  “我们去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在讲漠南青原大捷,”叶盛淮浅啜一口热茶,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反正就是定王殿下如何神机妙算,我们几个又是如何的手起刀落、斩敌头颅如切瓜……之类的吧。”

  不过才是月余前的事,在市井之间口口相传里,他们就已成了天降神兵般的传奇。

  叶行络无奈笑叹:“哪有那样潇洒写意啊。”

  旁人只知他们是威武的大捷之师,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自己与众多同袍身上,还有多少道尚未痊愈的新伤。

  “以我血肉之躯,御敌钢铁之矛”,这对他们这群才下了战场的人来说,并非诗词歌赋中的华丽修辞啊。

  几人一番感慨笑谈后,顾春揉揉额穴,如梦初醒似的:“诶,你们明日不是要上朝受封么?钊哥人呢?”

  按规制,朝廷每年在正月初六当日复朝议事。

  今年复朝首日的头等大事,自是对李崇琰、云安澜及他们麾下将官论功行赏;其次便该是议定长公主登基的相关事宜了。

  “咱们的人驻扎在京郊,钊哥在那儿坐镇,明日一早再进来。”叶行络将暖手炉抱在怀中,笑看着顾春呵欠一个接一个的模样。

  “春儿,手伸过来。”叶盛淮盯着顾春看了半晌,蹙眉道。

  这几日众人都忙忙慌慌的,见顾春总是昏睡,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加之那软筋散的余威……可这算算也好几日了,叶盛淮越瞧她的脸色越觉得不对。

  顾春摇头,往江瑶身旁靠了靠,咕哝道:“天冷嘛,一到暖和的地方就困的。”

  “少废话,你大还是我大?”叶盛淮瞪她。

  “哦,好吧,”顾春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来,“你是兄长你了不起。”

  在叶行络与江瑶关切的注目下,叶盛淮细细替顾春把了脉。

  见叶盛淮眉梢一挑,叶行络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江瑶瞧瞧叶盛淮,又瞧了瞧叶行络,顿时也跟着点了点头。

  顾春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那三人齐声怪笑,偏不答她,急得她想咬人。

  正笑闹着,暖阁门帘又被人打了起来。

  几人齐齐转头,见是李崇琰,便立时收敛了。

  “殿下新年好,”叶行络率先下炕向李崇琰执了礼,“末将告退……”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地又转头对李崇琰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李崇琰皱眉。

  江瑶也知趣的下了炕来,笑嘻嘻对李崇琰道:“恭喜恭喜。”语毕跟在叶行络后头溜了。

  叶盛淮走过来,转头瞥了茫然的顾春一眼,接着满脸慈祥的拍拍李崇琰的肩,诚恳道:“……节哀。”

  “叶、盛、淮!”顾春本就被他们三人忽然奇怪的态度闹得莫名其妙,叶盛淮此言一出,她便笑恼道,“大过年的,不会说话就闭嘴!还有,你神叨叨的欺负谁不会把脉呀?还没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吼什么吼,”叶盛淮回头瞪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坐好,小心跌下来动了胎气啊。”

  顾春石化。

  李崇琰石化。

  叶盛淮掸掸衣摆,翩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

  恍恍惚惚的李崇琰先去墙角火盆处,将自己的双手及周身烤得暖和了,这才转身来到炕前。

  见他展开双臂,顾春便软搭搭扑进他特意煨热的怀中。

  她身上裹了兔毛氅,毛茸茸、暖洋洋的,衬得她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模样。

  李崇琰将人抱在怀中,顺势上了炕,只觉心尖如被那茸茸毛轻挠着,道不尽的甜软滋味使他周身蹿起一股猝然的酥麻。

  见他背靠在墙上,顾春便从一旁拿了锦垫过来,仔细垫在他的身后。“你背上有伤的……”

  昨夜她虽迷迷糊糊,但依稀记得自己睡梦中翻身去抱他时,不小心碰到他背上后,仿佛听到他咬牙嘶痛的声音了。

  “小伤而已,”不愿她担心,李崇琰故意挑眉,满目的风流纨绔相,“有伤也不妨碍本王对爱妃行不轨之事……”

  顾春立刻想起叶盛淮方才说的话,连忙红着脸急急打断他:“你不行……”

  话才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原本是想说“你不能行不轨之事”,这惹祸的嘴!

  果然,李崇琰立刻将她搂紧了,恶狠狠笑道:“爱妃的这种污蔑,本王忍不了!”

  “住手住手,”顾春一把按住他已然意图不轨的手,红着脸笑得爱莫能助,“叶盛淮可不是庸医啊,这回真是喜脉。”

  李崇琰绝望地将脸埋进她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她的颈侧解馋,口中恨恨道,“真是个噩耗。”

  ****

  正月初六复朝议事,在论功行赏之后,朝华长公主出人意料地以监国身份提出,由武安郡主云安澜继位,满朝哗然。

  原本众人对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承继大统便有微词,碍于先帝遗命口谕,加之平王被擒、宁王逃窜,显然长公主阵营势头一时无两,他们便勉强说服自己,接受本朝即将出现开国以来首位女帝的事实;可长公主今日这惊世骇俗的提议,显然又一次打破了他们已然放低的底线。

  在他们的认知中,按辈分、顺位及眼下的名望声势中和来讲,即便长公主愿舍帝位,那也该由定王李崇琰来接手这龙椅,万不至于跳过李崇琰而落到外姓的云安澜头上。

  见长公主态度坚决,众人便纷纷看向李崇琰。

  哪知李崇琰只浅浅一笑,掷地有声道:“附议。”

  礼部尚书率先忍不住站了出来,长篇大论地表达了激烈反对。

  在其他官员群情激昂准备跟进时,李崇琰一句话将他们全都拍死了:“本王素来不擅口舌之争,若各位自忖不能将本王打到服,那就最好闭嘴。”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朝堂上这些人撕扯多年,从来都只是当面打打口水仗、背地在政务上相互使些绊子之类的手段而已,头一回遇上李崇琰这种简单粗暴的路数,顿时集体懵圈。

  没有人会天真地以为他只在随口吓唬人。

  强敌嘉戎被他一仗打掉四万主力,主帅、主将皆被生擒;平王如今还在天牢;宁王蹿入北境山林……况且,他那支虎狼之师还驻扎在京郊呢!

  于是风向立时大转,满朝附议之声,大势抵定。

  未免夜长梦多,在李崇琰的全力支持下,长公主当场决定事急从权,将云安澜的登基大典定在正月十三。

  正月十三,云安澜行登基大典,诏令改年号为同熙,国号不变,仍为大缙。

  祭天过后,云安澜发出了首道圣谕:即日起废除新学,朝廷及各藩地州府官学须对男女生员一视同仁,文武科考均只论能力高下,不以男女为区分。若有违者,一经查实,按叛国罪论处。

  熙者,光明、和乐、兴盛也。

  同熙,便是新帝云安澜送给大缙姑娘们的第一道大礼。

  让她们可以走出后宅,抬头挺胸,与大缙男儿一样,同沐明光。

  云安澜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后的路道阻且长,荆棘遍布,可她会身先士卒的走下去,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她想要的盛世,是终有一日,这天下万民能达成共识——

  无论女子还是男子,你们,是一样的。

  自同熙帝云安澜起,大缙终于开始摆脱新学思潮,被打压数百年的女子们地位开始回升。

  为与之前推崇“男尊女卑”的李氏缙有所区分,后世史书称之为,云氏缙。

  ****

  同熙元年正月十五,新帝云安澜设了皇家家宴。

  定王李崇琰携王妃顾春进宫赴宴,开宴之前,云安澜将李崇琰请到御书房,摒退左右,密谈近一个半时辰。

  “……陛下放心,团山屯军将纳入宜州官军序列,不会并入定王府兵;届时兵符由本王与陛下各执一半,”李崇琰低头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漫不经心地笑道,“南军也照此办理。”

  云安澜站起身,郑重执了晚辈礼:“多谢舅舅。”

  “从今往后,定王府的职责便是世代镇守南境与团山防线,”李崇琰随意地摆了摆手,徐徐抬头笑觑她一眼,“望陛下切记初心。”

  云安澜也笑了,目光澄澈坚定,“当初在团山本寨,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会终身铭记。”

  李崇琰终于也站起身,抬手握拳,与她的右拳相触。“与君共勉。”

  这是大缙军中惯用的触拳礼,意为携手同袍,生死不负。

  愿你我,永远少年。

  愿我们永远热血,永远赤诚。

  永远不忘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最初是为了要做什么。

  要记得自己最初是想带这天下人,去往哪一个方向。

  不要为权力、富贵所迷眼,成为当初的自己曾鄙视与厌憎的那种人。

  ****

  宫宴开始后,顾春兴致勃勃地将在场的人打量了一圈,略微倾身靠近李崇琰,在他耳旁低声道,“诶,那个,藕色衣裳的那个姑娘,就是忠义侯家的嫡长女吗?”

  李崇琰抬头,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敷衍一瞥,又低头玩着手上的九连环,“像是吧。”

  “什么叫像是?”

  “就许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个小毛孩子,”听出她的不满,李崇琰哼哼笑着,低声解释道,“死小孩们都长得差不多,我哪儿知道谁是谁啊。”

第八十五章 (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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