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良心三口

　　最初, 只有一个世界，良心妖怪是其上唯一的住民。

　　他们不知为何而生, 也不知道生有何欢，因此当与所有同类都相熟、当原初世界的一切意外性都已经排除之后，他们放弃了生命。那些最早的良心妖怪决心死去时，尸身会化为一个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宛如大大小小的气泡，内部毫无生气, 经过千万亿年的积累, 才有极低的概率有生命诞生, 即便诞生了生命, 也不一定会有智慧生命。而那些少数诞生有智慧生命的幸运世界里，理念形态各异的世界意志指引着一切、规划着一切。

　　后来与良心妖怪们开战的世界意志, 其实也是从良心妖怪的尸体世界里诞生的。原本良心妖怪将这些或具形态或虚无缥缈的高位智慧体视为自己的遗产之一, 关系就对应着神与他们使役的人类。可世界意志不再甘于做只会上贡的管理员, 他们联合起来, 试图夺走良心妖怪先辈们留给后辈的遗产，完全掌控他们辖下的世界。

　　结果当然是失败的。

　　良心妖怪在每个世界的权限还是保留了下去, 世界意志还是照旧做它的管理者。当然, 不可能每一只良心妖怪都能有与世界意志等同的权限——就像“它”，连与一位地域神争夺权限都感到吃力。

　　“它”——现在可以说是安努了，正端坐在属于苍天之神的御座上。他的面貌因为体内力量的厮杀而不断扭曲变形, 唯有嘴角勾起的讽笑分外清晰。

　　在他身侧站着伊什塔尔, 骄纵任性的女神神色难得的肃穆, 她死死抿着唇, 注视着被迫跪倒在地的绿发亡魂：

　　“父神，您为何要留下恩奇都？”

　　伊什塔尔终于找到安努的时候，安努口中的转化已经完成。她惊讶地听到，阿鲁鲁与安努正围绕着恩奇都进行交谈。

　　阿鲁鲁的意思是，恩奇都的死是前任安努的锅，现在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给她神母一个面子，给恩奇都一个新身体吧。

　　然而众神之母与众神之父间的交涉氛围并不融洽，阿鲁鲁态度强势暗含威胁之意，安努则显得格外不耐，显然不愿在力量未稳固时免费当苦力。两位神一直打着太极，直到阿鲁鲁将隐身的恩奇都召唤出来——

　　表面和平被彻底打破，安努先出的手，伊什塔尔完全没反应过来，阿鲁鲁就已落败逃走，试图掩护她的恩奇都被留了下来。

　　现在看来，恩奇都才是她的好父神真正的目标。伊什塔尔想。

　　亡魂在理论上是无法承受伤害的，可恩奇都此刻面色面色白得吓人。戴着真理赠戒的右手被向上弯折成诡异的角度，银白色的戒面不断被黑色物质侵蚀，纤瘦的身体更是忽明忽暗，仿佛随时要化为泡沫消散。

　　天空之神饶有兴致地回复伊什塔尔：

　　“一个惩罚而已，为我的女儿出气。怎么，你不开心吗？”

　　“不……”

　　“还有什么疑惑，尽管提出来也无妨。”

　　伊什塔尔僵着脸，没有出声。

　　若是在别的时候看到恩奇都被惩罚，女神大概已经幸灾乐祸地大笑。可她刚刚目睹了安努将阿鲁鲁完全压制的场景，战斗中那残暴又贪婪的举止，与她从前仰慕的父神完全不同。

　　阿鲁鲁没有骗她。

　　伊什塔尔回忆起方才阿鲁鲁责问“安努”的话语，关于那些“规则”的辩论伊什塔尔虽然不懂，但大致意思她是明白的：掌控他父亲身体的生物不论是什么，在接管安努的权限后，就应该按照安努的意志行事，行使天空之神正确的职能——-很显然，“安努”随意对七大神之一的阿鲁鲁出手，就已经破坏了这一条例。

　　再讨厌阿鲁鲁，此刻的伊什塔尔还是有些兔死狐悲。

　　若是按照父神的意志，新的“安努”定然不会伤她。可一切早已偏离轨道，现在的伊什塔尔根本没有心思嘲笑狼狈的恩奇都，只想早点逃离这里。

　　安努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嘲弄地开口：“怎么，伊什塔尔，连你也在害怕我吗？”

　　“……”

　　“不用刻意隐藏，我倒是挺喜欢你这副样子的。”他轻飘飘地说道，笑容古怪。

　　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借用这个世界的力量甚至能抗衡督查院的来使，“安努”十分享受现在的一切，其中就包括这些下位生命体畏惧的眼神。

　　他居高临下地安抚道：

　　“放心，只是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在意的东西，所以抓来看看。伊什塔尔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不会瞒着我的，对不对？”

　　“……是的，父神。”

　　“乖孩子，你不会被舍弃的。”

　　如果真理在这，一定能察觉到，隐藏在安努皮下的是他们的老熟人，在“安努”的名字之前，他还有个名字。齐木楠雄的世界里，行为不端、被督查院缉拿的良心妖怪就曾化名为“山吹林”，给真理添了点麻烦。

　　死掉的初代良心妖怪有那么多，化成的世界有那么多，按理说两只良心妖怪同时进入一个世界的概率极低。可实际上不然，若是随机选择世界，良心妖怪们常常能反复遇到熟人，因为世界往往会吸引精神匹配者——这往往也是良心妖怪们挑选配偶的“相亲”方式。

　　成年后的良心妖怪很少会回家，自由恋爱的话，配偶要么是少年时期的同学，要么是同游过许多世界的旅伴。如真理的父母，就是在一次一次的相遇中走到一起的。

　　真理到现在为止不过进行了三次旅行，就有两次撞到了同一只妖。若不是对方有意为之，只能说是精神极其契合，是天赐良缘了。

　　“安努”想到此处，不由无声发笑。

　　谁能想到不久前还在东躲西藏的老鼠，竟然能够入得了那些大人的青眼，作为“指引新一代”的希望呢。

　　还真是他的幸运星啊，久世真理。

　　他可得好好回报才行。

　　让迷途的幸运星，早日走上她该走的道路。

　　到那时，久世真理也一定会感激他的吧。

　　安努垂下眸子，望向还在负隅顽抗的恩奇都，怜悯地微笑：

　　“还在挣扎吗？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快给我吧。”

　　戒指似乎能够自动锁定，这让他有点头疼。但是没关系，戒指不会损坏，人还是会坏的。

　　在良心妖怪中，他不算强大，甚至还相当弱小。但面对下位生命体，他的手段还是足够的。

　　只是——

　　眼前这个脆弱的东西，明明已经说不出话了，竟敢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好像他才是弱小的那一个。

　　那些躲躲藏藏的、命不由己的岁月，作为最强大的种族、却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的岁月，仿佛映在了绿发少年冰冷透彻的眸中，被完全看穿了一般。

　　不，那不过是错觉。

　　他摇头，从失神中挣脱。

　　从被督查院剥夺尊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露出真容。

　　他会一直、一直隐藏在一具又一具的皮囊后，直到彻底摆脱弱小带给他的耻辱烙印。

　　久世真理与她背后的东西，就是很好的机会，不是吗？

　　如果能利用这个戒指，更进一步向那些人证明自己与久世真理的关系……

　　安努摩挲着无名指，眉间的郁色与嫉恨一点点化开。他又戴上了从容不迫的假面，俯视着恩奇都：

　　“要是你现在放弃，我还能饶你一命。”-

　　“阿嚏！”

　　天上发生了什么乱象，久世真理一概不知。她揉了揉莫名发痒的鼻子，又重新将目光投向道路前方。

　　良心妖怪正在赶路。

　　那条美女蛇的存在让真理深感不安，十分懊悔自己没有及时察觉出。

　　能变人形的蛇不多，知道真理姐姐相貌的蛇更加不多，再加上“诺埃尔”这个名字——答案呼之欲出了。

　　久世真理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之前竟然没有想起来——

　　诺埃尔，那不是自家姐姐的前任同事，督查院最有前途的年轻搜查官大人吗？！

　　因为完全没想到那位大人的宠物蛇会叫自己昵称，所以真理一时半会没有联系起来。

　　作为人类可持续计划的坚定支持者，真理当然是百分百拥护督查院的。只是因为自己偶尔旺盛到难以控制的食欲，她对督查院的存在有一点点害怕——怕自己哪天失手被抓到局子里去。

　　可那完全不影响真理对督查院的尊敬！

　　真理的妖生目标第一条是吃遍天下美食，第二条就是像曾经的姐姐那样加入督查院，保护可爱的人类口粮。

　　现在，督查院的搜查官诺埃尔大人出外勤遇到难题了，他的宠物向自己求助——这显然是向组织表现的好机会！

　　真理当机立断就要回去找到那条美女蛇，瞬移回去了一趟，却没有找着人。

　　用瞬移的能力追踪飘香十里的吉尔伽美什当然很方便，但追踪一条无色无味、爬行速度相当快的蛇精，还不如走路来得快。急得团团转的真理在关键时刻想起吉尔伽美什私库里的库存——可惜英雄王一开始并不愿意借给她去找一个白痴。

　　真理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用一句【诺埃尔大人的蛇特别擅长寻找宝物】吸引了吉尔伽美什的注意力。

　　金发王者当时瞥了她一眼，语气分外古怪：“你同族？”

　　“……啊？”

　　“擅长寻宝，还会蜕皮变人形——不是你的同族？”

　　“？？？”

　　真理有点明白过来了，敢情这位把她当成蛇精变的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有点想像当初对待恩奇都那样，跟吉尔伽美什碰一碰头让他了解一下良心妖怪，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有意无意，真理没有主动解释自己种族的习惯。因为对于良心妖怪来说，这是毫无必要的事。最傲慢也最强大的种族与外界的交流大都只存在于两种形式，一种是觅食，一种是战争。

　　不需要被低等的种族理解，因为无论被理解还是不被理解，都不会让他们得到多余的东西。

　　在真理的默认下，吉尔伽美什认定了真理是只有特异功能的蛇精，并且出于对真理外其他普通蛇精的好奇心，王决定慷慨大方地借一下飞毯。

　　真理坐在吉尔伽美什友情提供的飞毯上，焦躁地拽了拽吉尔伽美什的衣袖：

　　“能不能快一点，王？”

　　“你不是有些特殊能力吗？”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地应着，

　　“自己不能去找？”

　　“如果是吉尔的话，我当然能凭借气息快速找到啦。”

　　真理解释道，

　　“但是她是不行的，我完全闻不到她的味道，只能靠眼睛找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姑娘【我只擅长找到你】的说法明显取悦了兴致不高的王。

　　似乎是使用者一高兴，飞毯也跟着膨胀。

　　大约四平方米大小的飞毯抖个不停，嗖地一下上天，嗖地一下遁地，吉尔伽美什开始还玩得很尽兴，很快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飞毯的行动轨迹完全不受控制，这附近的空气涌动着令人不安的因子。

　　不对，不仅是这附近。

　　乌鲁克城就在不远处，城墙环绕。明明是白天，蓝到发黑的墨色却滴入了晴空之中，并以城墙为线，肉眼难以识别的膜状物质开始将乌鲁克包裹。

　　飞毯抖动得愈发剧烈了。

　　眼看着就要发生车祸，吉尔伽美什眼眸微眯，拎着真理就往下方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