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烂柯人（二）

　　过去了多少年呢。

　　吉尔伽美什最引以为豪的乌鲁克城墙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里。在最古之王逝去后，乌鲁克时而兴盛时而衰落, 断断续续地存在着, 最终彻底湮没于历史中。

　　其后, 这片富庶的土地又经历了巴比伦、亚述、迦勒底、阿契美尼德、马其顿数个王朝。

　　在亚历山大死后, 一度横跨三洲的亚历山大帝国四分五裂,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并入了纳入了塞琉西王朝的统治下。

　　分裂后最大的王朝盛世转瞬即逝，领土东部的安息帝国虎视眈眈——终于, 美丽的两河之地又一次被侵入者的野心卷入血与铁的地狱中。

　　政权更替, 战火不熄。

　　远古的信仰渐渐被遗忘。那些神明们，可爱或者恶劣，都已丢失他们对人类的影响。

　　循着记忆，真理找到了乌鲁克的位置。

　　这里一片死寂，倾塌的墙柱、裂开的大地上隐约可见斑驳的血迹。

　　不久前发生了一场战斗，准确地说, 是屠杀。

　　饱受战争伤害的虚弱城市无法抵抗安息帝国的战士，胜利者的笑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响, 宣告一个朝代于此地的统治结束, 美索不达米亚告别了一种剥削，迎来了另一种剥削。

　　新的剥削者正在远处举杯庆祝，也许正如当年的吉尔伽美什。

　　在庆祝丰收与战胜的宴会上, 黄金的王独自一人，自得抑或是自嘲地, 聆听着大臣们的称颂。

　　真理眨了眨眼。

　　幻象消失了, 只有残垣与断壁, 与永远不变的风。

　　小姑娘瞬移过来的位置正好是在一颗枣树下，踮起脚就可以够到。

　　真理想起吉尔伽美什喂给她的那颗枣，于是试着尝了一颗。

　　真难吃。

　　战争时代随处生长的枣树从未受过人类的精心照料，当然比不得当年上供给王的美味——当然，不管它美味不美味，没有人类的良心，真理也尝不出味。

　　但也许，正是因为它结的枣又小又涩，这棵树并未受到战火的牵连，只是没有被任何人青睐地、孤独地生长着。

　　不被贪求、也不被伤害。

　　所以它才能完好地待着，在朝代更迭后，被真理看到。

　　小姑娘站在枣树下，漫不经心地思考了一会这颗枣树有多大可能是当年她吃过的后代，很快又放弃了。

　　真理大人可不擅长思考这种事，这是正义才会思考的傻瓜问题。

　　该确认的东西都已经确认过了。

　　真理摸了摸戒指，又盯着上面的纹路发了会呆。

　　里面的灵魂安静地沉睡着，恩奇都很安全——但这种事也没必要向谁去汇报。

　　四周静悄悄的，就像真理与恩奇都相遇时的冥府。

　　她想要走了。

　　真理脚步动了一动，一块小石头倏地从角落里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的鼻子。小姑娘下意识闭上眼睛，与黑暗同时降临的，还有架在脖颈上的森冷寒意。

　　“这棵树是我的。”

　　颤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不想死的话，就快给我滚。”

　　真理揉了揉鼻子，向身侧看过去。

　　是幼崽。

　　人类的幼崽，大概在六岁到十岁之间，因为又瘦又脏，所以看不出准确年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威胁人，握着与身材不成比例的长刀，小小的手抖个不停，连颈动脉的位置都没有找准。

　　小孩子发现真理没有被威胁到，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地说道：

　　“你……你不要过来！”

　　恐惧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从微褐的肌肤上滑落下去。

　　黑发褐肤，乌鲁克人的模样。

　　真理慢吞吞地把他的刀挪开，发现刀刃都钝了，连手指都割不破。连选武器都不会选，真是个笨孩子。

　　这个笨孩子看呆了，接着吓得哇哇大哭，语无伦次地大叫着：

　　“你不要过来！杀了我，魔女大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在笨孩子眼中，这种衣衫整洁的人，都是会吃人的怪物。

　　但是这只吃人的怪物好像不太一样。

　　黑发碧眼的少女歪头看着他，然后凑了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用他能够理解的语言说道：

　　“好啦好啦，别哭了。”

　　不是很温柔地、非常笨拙的安慰。

　　却是这段时间里，他听到的第一句来自人类、保有善意的话语。

　　笨孩子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

　　幼崽诶。

　　幼崽诶！

　　吉尔伽美什许诺给她（并没有）的幼崽诶！

　　真理大人还是第一次，和幼崽说上话诶！

　　久世真理兴致勃勃地拿着刚刚瞬移回康诺特营地偷来的烤鸡，把可怜的、待拯救的康诺特公主丢在了脑后，开始专心投喂幼崽。

　　真理撕下一片鸡肉，往空中一抛，幼崽就欢快生猛地跳过去衔住。

　　很快，他干瘪的肚皮就变得圆滚滚，行动也迟缓了不少。真理想了想，把剩下半只烧鸡包起来，笨孩子似乎还想吃，被真理严肃地拒绝了：

　　“人类幼崽一次是不能吃这么多的。”

　　真理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关于人类的知识。

　　笨孩子到底还没有那么笨，他敏锐地察觉道：

　　“大人，您也和魔女大人一样，不是人类吗？”

　　“魔女大人是谁？”

　　“和您一样，善良又美丽，一定是神派来的使者。”

　　男孩子神色憧憬。

　　半只烧鸡就收买了幼崽有点愉悦，不过她对神不感兴趣，只是敷衍地唔了一声，问起自己关心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人类都是有名字的。”

　　“人类的名字是父母取的，而我是魔女大人捡到的。”

　　男孩腼腆地笑了一下，

　　“魔女大人告诉我，她不喜欢人类，若是我没有名字，她可以考虑多喜欢我一会。”

　　“你的魔女大人可真麻烦。”

　　真理无法理解居然有人不喜欢人类，不太高兴，

　　“她一定是嫉妒人类有名字而自己没有。”

　　一直挺高兴的小男孩变了颜色，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反驳道：

　　“不许你这么说魔女大人，她……她应该也是有名字的……”

　　“好嘛，我错了。”

　　真理立即打断他，迫不及待地开启了下个话题，

　　“那么，被魔女大人养大的小人类，我想问你……”

　　“你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头发是金的，眼睛是红的小东西？”

　　真理还心心念念着吉尔伽美什的幼崽。

　　良心妖怪心里也清楚，人类外貌遗传影响因素那么多，吉尔伽美什还是王族，在这种政权更替频繁的地区，血统更容易断绝。

　　所以她其实并不抱希望。

　　笨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盯着真理看了几秒钟：

　　“你也看到过杂修？”

　　“？！”

　　这口癖真理实在是太熟悉了。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眼睛，在回过神来前，她已经冲过去抓住了男孩：

　　“认识！你也认识吗？诶你到底怎么认识的？是真理大人感知历史错了吗？难道其实我才走一会，吉尔就带着整个乌鲁克搬家了？”

　　男孩小声道：

　　“您抓痛我了，大人……”

　　“哦哦！抱歉。”

　　黑发碧眼的少女原地打着转，缓解自己突如其来的多动症，眼神亮晶晶地盯着男孩看，

　　“他在哪里呢？带我去吧！”

　　男孩似乎有些困扰，但他低下头，看到那剩下半只鸡，舔了舔嘴唇，还是下定决心道：

　　“我愿意帮您引一只出来，作为交换，剩下的这些食物您可以送给我吗？”

　　他羞愧地低下头：“魔女大人虽然能够喂饱我，但是味道就……”

　　“好啊。”

　　真理满不在乎地把烧鸡丢给他，然后追着他问，

　　“可以带我去了吧？”

　　-

　　男孩在城市废墟间敏捷地穿梭着，他的力量很差，但借助于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一个健壮的成年人可能也赶不上他的速度。

　　真理追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远离城市中心，向远处阴暗的森林移去。

　　那可不像是吉尔伽美什会住的地方。

　　而且乌鲁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搬成功的，搬得这么彻底，吉尔伽美什肯定变成老爷爷了吧，老年人类真的能在这种地方上蹿下跳吗？

　　真理越想越不对，正想问些什么，小男孩停了下来。

　　“到了。”

　　“？？？”

　　眼前除了树，只有一个乌黑的洞穴，那可不像是pikapika的王喜欢待的地方。

　　真理正想说什么，男孩突然扑过来，踮起脚去捂她的嘴：

　　“别出声。”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

　　“魔女大人好像回来了，我不知道……总之你待着别动。”

　　“？？？”

　　什么？吉尔还和讨厌人类的魔女大人住在一起？！

　　太过分了！

　　他变了！！！

　　他以前明明那么喜欢人类！！！

　　等等，难道说真理大人没看错时间，本来应该死掉的吉尔是因为魔女才活下来的吗？

　　这个新猜测让她稍微安分了点。

　　真理瘪着嘴不说话，男孩松了口气，松开她，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爬进了洞穴。

　　一分钟，两分钟。

　　真理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她想着吉尔伽美什就算是超级老头子，也不至于坐轮椅出来见她吧，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

　　头顶树梢的叶片窸窸窣窣地响动，仿佛窥见了良心妖怪心底的异样，真理抬头看了眼，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

　　——是错觉吗？总觉得叶片上面有一双眼睛？

　　一会看是绿色，一会看是红色，一会看是黑色？！

　　真理试图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时候洞穴口传来响动，男孩怀里抱着什么，小跑着过来了。

　　“我带过来了。”

　　真理往男孩背后看了一眼，开始猜测吉尔伽美什学会隐形的可能，但男孩很快指出了她的错误：

　　“在这里。”

　　他揭开布匹，让里面的东西露出了个头。

　　粗糙布料剪成条状的金色“头发”，用两颗纽扣歪歪扭扭缝上的“眼睛”，没有嘴巴也没有鼻子的劣质娃娃。男孩刚把它举到真理面前，它平滑的面部突然裂开，露出浮在表面的棉絮与黑洞洞的空腔：

　　“杂修，杂修。”

　　“杂修杂修杂修杂修杂修——！”

　　大概代替了嘴的空腔里不断回荡着单调的声音。

　　“这就是杂修啦，”

　　小男孩对真理笑了笑，低下头把“杂修”用布盖好，

　　“我也不知道它们实际上叫什么名字，魔女大人也没有告诉我。这种样式的都没有攻击力的，另一种绿色的比较厉害一点……”

　　他顿了顿，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

　　“……您怎么了？”

　　乍看有一点点恐怖，但结合了娃娃没有力量的这个特性来看，似乎还挺可笑的。

　　真理垂着眸，脸上没什么情绪。她将手伸向魔女的使魔，毫不犹豫地将它捏碎。

　　在很久以前，真理听到一则搞笑的八卦。

　　有关某个自以为聪明的愚蠢种族，最终自食苦果的教育故事。

　　久世真理曾经真的以为，这只是个搞笑的故事而已。

　　树叶窸窸窣窣地响着，宛如人类在交头接耳。

　　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亮，如同话很多的乌鲁克人。

　　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从叶片后面露出。

　　吵闹的布料娃娃重复地叫嚷着，用人类四肢驱动行走的爬行类生物拖行着男性的头颅，裸体的美艳女郎戴着画有表情的白色面具，真理刚向她看过去，面具上的笑脸就开始流泪。

　　红色的眼泪。

　　“不好，这么多……魔女大人一定要回来了！”

　　男孩惊慌地叫道，他试图拽走真理，

　　“魔女大人不喜欢外人，您快走——”

　　真理握住男孩的手，反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她记得，人类幼崽不适合看到一些画面的。

　　良心妖怪想了想，对手足无措的男孩说道：

　　“祈祷吧，小小的人类。”

　　“为了你的魔女大人，祈祷吧，不管向哪个神。”

　　嘈杂的娃娃们安静了一瞬，仿佛配合着真理的话语，齐齐地张开“嘴”，唱起了“歌”。

　　不再是嘈杂的重复字眼，而是温柔的、虔诚的歌声。

　　真理听过很多遍的、非常喜欢的歌。

　　对真理来说，那不过是几天前发生的事，美丽的神妓会在睡前拥抱着她，哼唱这首歌，安然睡去。

　　她唱歌时的温柔神情，确实很符合“祈祷”这个字眼。

　　真理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神妓究竟在对谁祈祷。

　　也许潜意识思考过了，但真理觉得并不重要。

　　一点一点，在使魔们催眠效果的歌声中，真理感受到男孩的身体慢慢放松，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

　　奇形怪状的“生”物们将真理围成一个圈，就不再动弹。那一张近似人形又脱离人形的脸能让任何人毛骨悚然，但良心妖怪没有在意它们。

　　她偏过头，看向安静的洞穴。

　　戒指不合时宜地颤动起来，丝丝缕缕的电流窜过真理的身体——那正是将真理拽回这个世界的熟悉力量。

　　无形的力量骚动着，迫不及待地涌向它们的诞生地。

　　诞生于纯白思念中的愿望，孤独地成长得太久了。当它终于成熟落地时，已然变质为黑暗的苦果，埋入同样腐朽的思念之中。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时隔几天，同时也是几千年，真理再一次叫出了愿望持有者的名字：

　　“沙姆哈特。”

　　其名为，祈祷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