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踏歌行(七)

  13

  日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细细碎碎洒落一地光斑。李辰檐立在错落的光芒中,一袭月白长衫如芝兰玉树,温润的五官笑起来略带英邪之气。

  离府一月,时光辗转而去。历经起落后与他相见,故人重逢,恍如隔世。点滴欣喜如同沉睡了一季的莲花,乍然开满心间。

  然而还未等我开口,李辰檐的笑意加深一层,登时泛出一脸坏水:“小怪姑娘什么都不必说,你见到我又惊又喜又开心的表情,已全然写在脸上,敝人已笑纳之。”

  我瞬时僵住。

  什么叫死性不改,我算是领教了。

  正不知所措,楛璃轻呼道:“李公子?”与此同时,洪软也喜道:“原来是辰檐兄弟。”

  李辰檐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微微一滞,讶异道:“左护卫?”

  左纭苍点点头,笑道:“李公子。”

  一干人等顿时愣住,片刻之后,都不禁笑出声来。洪软大叹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大家都认识。”

  李辰檐点头笑称“的确如此”,楛璃不解道:“李公子为何来此?”

  李辰檐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小怪真是不让人看着不行。”说着,他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将这钗子与红荷包留在客栈换下的衣服里,也不记得拿。”

  我惊道:“怎会在你处?”

  李辰檐狡黠地笑了笑,走前两步,将发钗插入我的发髻中,轻声道:“还是随身带着好。”他靠得极近,身上的气味若有若无的飘来,明明清新若霜雪,却闻得我面红耳赤。

  我退后一步,故作镇定又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辰檐双眼放着异光:“小怪你何须多此一问,我们向来心有灵犀。”

  楛璃眼神闪亮,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满脸写着“原来如此”四个大字。我狠狠地回瞪她,她笑得更加开心,忽然又道:“说起来李公子倒是有一阵子没来倾城楼探望暖菱姑娘了。”此言一出,她又慌忙朝我解释,“暖菱姑娘是李公子的妹妹。”

  我心下沉然,用妹妹作托辞倒是出师有名。我抬头望向李辰檐,见他也正朝我看来,心中一拧,随即移开目光。

  洪软愕然道:“辰檐兄弟,你与这小妮子……”

  我慌忙叫道:“什么都没有!”咬咬唇,回头对左纭苍道,“左公子,能否借佩剑一用?”

  左纭苍诧异地解下佩剑递与我。

  林中一片澄澈的阳光,我只觉万分刺眼。剑光如水,吟啸如歌在我脑子里轰乱响着,我持剑朝地上一划,“什么都没有。”

  曲曲折折一条浅痕,将我与李辰檐隔开。他站在三尺开外望着我,眼神似有惊恸一闪而过。我不由浑身一震,这才低头望向地上的线,泾渭分明地划在地上,刻入眼中。

  茫然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道:“辰檐……”

  李辰檐听了这个称呼,不由怔了一下,继而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小怪,寻到你便好了。”

  他向前跨了两步,越过那条痕,扬眉一笑:“划条线就想拦住我?”又接过我手里的剑,递还给左纭苍,笑道:“小怪的本事就是暴殄天物。”

  左纭苍看了看日头,夏阳光晕层叠,热浪腾涌,淡笑道:“想必大家不解之处甚多,不如边走边说。”

  一路零零碎碎地走着,脚程也似快了不少。李辰檐与楛璃为何认识自不必说。

  原来十天前,洪软与罗镖头闹翻时,李辰檐恰巧也在雍福客栈。

  当时洪软与罗镖头因玉娘而比起武来,两两相争,洪软暂落下风,却不想罗镖头起了杀意,连发暗器。洪软躲闪不及,原是左纭苍出手相救,帮他当下数个飞镖。

  当时客栈里剑拔弩张,镖局之人只听罗镖头的吩咐,将左纭苍与洪软团团围住。

  李辰檐当时看不下去,便替洪软说了一句话。没想到罗镖头听了后迟疑片刻,就带齐人马走了,过了一天,还亲自向洪软道歉,洪软这才勉强应了倾城楼假意闹事一事。

  洪软絮絮叨叨说完,又叹道:“后来再去寻辰檐兄弟喝酒,没想到你已经走了,只有我与左兄弟二人,不免凄清。”

  李辰檐笑道:“无妨,等洪兄再有酒兴,在下一定奉陪。”

  我问:“你与那罗镖头说了什么?他肯带人走。”

  洪软“哈哈”大笑三声:“辰檐兄弟不过是踩了一下姓罗的软肋,说‘如果没有记错,红晓镖局的主人应是今年秋天出关’。”

  我愣住:“你也认识红晓镖局的主人?这人到了你们嘴里,怎么神乎其神似的。”

  李辰檐道:“他与我师父认识,我不过见过几面而已。”想了想,他又说,“确然是个神乎其神的人。”

  我不由吸了口气,被李辰檐说成神乎其神的人,倒真让人想见一面。

  楛璃看了看我,又望着左纭苍,蹙起眉头:“左护卫?”

  洪软一惊:“敢情两个小妮子与左兄弟出生入死一场,竟不知道左兄弟的身份?”

  我与楛璃对望一眼,苦笑着把从倾城楼闹事到临河客栈打杀的事说了一遍。洪软听了笑声震天连气都喘不上来,连左耘苍一向疏淡的脸上也露出愉悦的笑容。李辰檐哈哈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我的头:“小怪啊小怪,我果真没看错你。”

  洪软听了也道:“这两个小妮子一个耍鬼机灵,一个好逞强,谁要是招惹了你们,非得郁结吐血不可。”想了想又笑说,“那日我也气得头晕目眩。”

  我又问:“所以左公子是?”

  左纭苍略一拱手道:“恒梁国禁宫护卫,左纭苍。”

  我不由惊道:“就是那日护送大礼来朝的护卫?”

  左纭苍点点头:“不错。”

  我道:“我就是被看你们热闹的人挤攘得迷了路,这才随便找了临河客栈住下。”顿了顿,又笑说,“不过说起来昨日与左公子巧遇,你又救了我与楛璃,倒是缘分。”

  楛璃问:“既然是护送大礼的,为何又留于落昌?”

  左纭苍道:“礼品遗失了一件。我负责在落昌境内寻找。还有一件事……”他沉了口气,淡淡道:“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家弟,小我两岁,早些年流落落昌。我这次是来寻他的。”

  我笑道:“你运气倒好,恰好摊上负责找宝物的差事,可以顺便找家弟。”

  左纭苍望着我,淡淡笑了笑,“霍姑娘是哪里人士?”

  我一怔,见李辰檐也望着我,脱口而出:“我家在锦州,是做绸缎生意的。因为我生性顽劣,体息不畅,家父让我出门历练一番长些见识,等二十岁了再回家孝敬他们。”

  一番谎话说得行云流水,连李辰檐也禁不住摇头叹服。

  14

  不久便出了护城林。刚出林子的一段人烟稀少,沿路走下去,路旁渐渐有些矮小的房屋院落,屋后种着一些瓜果,墙脚的小水渠淅沥沥地淌着水。

  这日有风,碧草和烟,摇曳生姿。骋目远望,看得人暑意尽去,心旌摇摇。

  一行人边走边说笑,亲近了不少,一路热热闹闹走来,倒真是踏歌而行。

  又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龙望镇。

  传说几百年前,有人在这镇子望见沉箫城的玉雕水龙离魂飞天。

  我九岁进过一次宫,当时还是瑛朝的天下。那水龙匍匐在乾坤宫的重檐庑殿顶上,有几十丈长,片片白玉龙鳞辉金映日,神态之威严不可一世,仰天长啸之姿仿若要腾空而去。

  一片日晖恰巧斜落在远处,我站在与皇城相隔数十里的龙望镇中,仿佛见得水龙飞天之姿,不由击掌喟叹,大加赞赏。

  脑袋忽然被折扇一敲,李辰檐春风满面地望着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小怪倒是满腹闲情。”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这两日奔波逃命,滴米未尽,顷刻觉得饥肠辘辘,连脚下也软了几分。再看众人,皆是与我一般模样。

  随即找了一个临街的小茶铺,叫了几碗填肚子的面条,狼吞虎咽起来。

  由于饥饿难耐,我与楛璃完全没有吃相,洪软几乎将脸埋在碗里,粗眉大眼都粘上了面条。左纭苍倒是吃得从容不迫,左手扶着衣袖,当真食不言寝不语的翩翩公子。

  李辰檐吃完一碗,叫了一杯凉茶,边拨着茶叶,边兴高采烈地望着我们,分明是吧凉茶当成了极品铁观音,把我等食客三人当成台上的戏子。

  我与楛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了三碗面条,洪软更是吃了五碗才肯罢休。饭毕,他又要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叫了声“痛快”,方才问道:“不知左兄弟与辰檐兄弟如今有何打算?”

  李辰檐想了想问:“小怪有何打算?”

  我望了楛璃一眼,道:“自是去找念真老道了,怎么也得先跟他打声招呼。”

  李辰檐神色一滞:“不用去找他了。”他敛起一贯的笑容,沉声道:“前些时日,青凉观遭劫,几个道士除了念真全部毙命。他也深受重伤。”

  我大吃一惊,忙问:“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李辰檐道:“他在姬州梅山有一个和尚好友,我将他送往那里养伤。”停了停,他又道,“他说与你走散了,我才到永京四处寻你。后来听说有一个叫霍回箫的公子,腰缠万贯四处惹事,想来应当是你,于是找去临河客栈。”

  “我找到客栈时,你们已经走了,当下问了一个倒在地上的打手,知道洪兄来救你们,猜到你们定是从寻阳门出了城,所以便追了上来。”

  知道他这样费心找我,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答话。

  李辰檐问:“青凉心法在你那里?”

  我点了点头。

  他笑道:“这本心法可助你调息内息,记得日夜修习。”

  我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李辰檐怔了一下,笑道:“真乖。”

  我怒道:“你当我毛球呢?”

  李辰檐愕然道:“小怪与小毛球,你跟那小狗倒挺搭调的。”

  我又怒道:“那狗断袖,我不断!”

  “断袖?”楛璃左纭苍与洪软同时惊道,“狗也断袖?”

  李辰檐笑得意味深长:“小怪养出来的奇狗。”

  众人哈哈大笑一阵,洪软忽然反应过来,又问:“所以辰檐兄弟和左兄弟如今有何打算?”

  左纭苍道:“我如今四处寻访,并无确切方向。”

  楛璃笑道:“既然左公子如今也是浪荡闲人,不如与我和小茴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随即附和:“楛璃武功是个半吊子,我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若左公子与我二人同行,结伴之余,还能有个照应。”

  左纭苍淡淡一笑,道:“也好。”

  我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轻佻略带酸味的声音:“你对其他男子如此殷勤,就不怕我会吃醋?”

  我回头怒道:“去你的醋坛子泡澡吧!溺了更好!”

  李辰檐摇头叹息:“小怪,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我都明白。”

  没等我发作,他折扇一摇,笑劝说:“小怪莫气,我不过开一个玩笑。”

  少顷,等我怒气微消,他又道:“本来前些日子给你找了个婆家,早知道就让你嫁过去了,也好过如今四处乱窜,无地可去。”

  我刚平复下来的气血又蹭蹭往上直窜,蓦地想起他提过的那个婆家,好像是什么沄州知州家的大少爷。

  我端起茶碗,猛饮了三口,勉强问了句:“那大相士你有何高见呢?”

  李辰檐笑意渐浓,扇子晃悠悠地摇着,说:“当然有,诸位既然无确切去处,若不嫌弃,不妨去我家乡暂住一些时日。”

  我愕然,问道:“你高就?”

  李辰檐扇子一收,满脸坏水波涛汹涌:“不才,沄州知州李家大公子李辰檐。”

  我手中茶碗哐当落在地上。恍惚中,想起李辰檐一路而来的连环计,想起我爹做贼心虚的眼神,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断了。气血疯狂上涌,脸上烫得可以烧水,浑身经络逆转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想一拳挥去,与面前之人同归于尽。

  据楛璃后来说道,那天我如同得了失心疯,猛兽一般朝李辰檐扑了过去,手脚并用还不够,连牙齿都用上了。若不是她和洪软拼命把我从李辰檐身上扒下来,恐怕再过半个时辰,李辰檐的皮都会脱三层。

  楛璃又说,当时我的尖叫几乎让乌云蔽日,行人见状纷纷如惊弓之鸟,以为妖兽乱世群魔乱舞,连左耘苍也惊得筷子茶碗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唯一镇定的是李辰檐,因为他们把我从他身上扒下的时候,他分明在笑,并且笑得酣畅淋漓。

第二章踏歌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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