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喜折屐(四)

  7

  这天午时有温软的秋光,薄薄蒙在朱木上,掠去斑驳的纹路。张立春耸拉着头,两眼几欲穿地,一副颓靡姿态。我忽然想起李逸然胡诌书信中的比喻,“面若死灰,心若槁灰,一身是灰”,用在这里想必十分贴切。

  见楛璃举目望着夕阳,一脸无奈地坐在他身旁,我忙走了过去,问她:“你怎么来了?”

  楛璃一见我,如获大赦般喜道:“你总算来了。”瞅了瞅张立春,又解释说,“怎么说倾城楼的事我也有掺和,见你老不回来就跟来看看,你上哪儿去了?”

  “在路上耽搁了片刻。”风和之事,还是先不要告诉楛璃的好,我又望着台阶上坐着的一团灰,道:“你与立春兄认识?”

  楛璃也顺目望去,先摇头,又点头:“刚认识的,他心情不好,让我陪着这边坐着,你快些道歉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忆起正事,忙拱手做了个长揖:“立春兄——”

  “我知道。”张立春仍然埋着头:“一听这小娘子似的声音便知道,霍弟,你来了。”

  我咬了咬唇,道:“那五万两银子的事,是我疏忽,我……”

  “不怨你,那银子就是个幌子。我爹被人盯上了,有没有银子都会被陷害入狱。”

  听他言辞冷静,想必是缓过来了,我长吁了口气又说:“立春兄心性如此坚韧,令人佩服。”

  “一个月的事了,怎么也想通了……但你毕竟是引火索,”张立春道,“我不怨你,你让我打一拳吧,我心里闷得慌。”

  “什么?!”我与楛璃同时出声。

  楛璃怒道:“张立春!你是不是男人,竟然打……”

  “你打吧。”我道,“怎么说这事多少是我惹得。”想了想我又说:“劳你打轻点,我没被人打过。”

  我闭上眼,听见张立春拂衣起身的声音,听见拳头挥动在空气中带起的风声,但我始终没有等到右脸骨的阵痛。

  良久,我睁开眼,只见张立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你……你是女人?”

  我一怔,望了望身上的水色云锦裙,憬然道:“上次瞒了张兄,是我不对。”随即欠了欠身,“小女真名霍小茴,霍回箫是我的化名。”

  “霍小茴?”张立春愕然,“霍丞相千金?”

  见我点点头,他摆手道:“我家遭劫本就不是你的错,何况霍丞相为我家人上书,我们才可出狱,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罢,他目色又凄凉起来,望着楛璃道:“你……多谢你陪我坐了一阵子,我好多了。”

  张立春一脸诚恳缱绻的神色看得楛璃心中发毛,尴尬大笑地回了句:“好说好说。”

  “你若有空,可以常来陪我坐坐,闲谈两句也好。怎么说小茴也是我认得霍弟。”

  我笑说:“现下是茴妹。”

  “对,茴妹。”张立春道,转而又看向楛璃:“所以你我也算是有缘。”

  “一定一定。”楛璃笑得越发夸张,肌肉差点抽筋。

  这时,厅堂里的吵嚷声越发尖锐起来,忽然传来瓶罐砸在地上的声音。

  “你走,你这就滚!”一个女人沙哑嘶嚷道。

  那头似劝了几句,女人却越发鬼哭狼嚎,“我这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以后这家就当从来没有过!”

  张立春尴尬地望着我们笑了笑,静默片刻后,厅里的女人又问:“真的?你肯把变卖府邸的银子都给我?”

  张立春神色猛然滞住,苦笑了一下,有些仓惶无奈地说:“茴妹,璃妹,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些家事要处理,我们来日再叙。”

  我点点头:“若有小茴可以帮得上忙的,还请立春兄一定告知。”说罢,我拉着愣在原地的楛璃出了张府。

  走了一截,我思忖道:“听那刚才那架势,想必是立春兄的大哥要卖府邸,得了银子后分给立春兄的亲娘与弟弟,看来霍伯说的没错,这是断了立春兄的后路了。”我转头又道,“楛璃,等过两日我们再来一趟。”

  楛璃恍若未闻,只见她面如菜色,嘴角抽搐,漏风似地抖出几字儿:“璃……璃妹?”

  8

  回到相府时晚霞刚收,薄薄的暝色罩下来,老远就见着一身着碧纱的下人匆匆上前行礼,“小姐你总算回来了,青桃筷子劳我在门口看着,让你回来就赶紧回西苑。”

  我一怔:“出事了?”

  “奴婢不知。只是下午奴婢为洪前辈送药时,出门见左公子回来探望,然后就听里面一阵碗碟碎裂声,想是不知为何洪前辈对左公子动了怒。”那丫鬟抬起了头,很是担忧地看着我,忽然单膝跪了下来,“洪前辈五大三粗,还请小姐一定去看看!”

  我见她反应非比寻常,正一头雾水,楛璃却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道:“黛奴。”

  “你放心吧。洪软虽有伤在身,若真打起来,我们要拦也是拦左公子。”楛璃笑道,随即朝我使了个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黛奴手腕的宽镯。镯子太大,间隙中隐约透出她手腕上红色刺青。

  我恍然大悟,笑道:“你今后就去西苑红梅轩伺候吧,方便照顾洪软,恰好纭苍公子也住那里。”

  黛奴惊诧地看着我,随即笑了笑,点头谢过。

  匆忙赶到西苑,筷子与青桃面色焦虑地守在红梅轩前。另一头,却是李逸然拉了修泽,在池塘边喂鱼。一把虾仁洒下,池中锦鲤翻腾,波光荡动。

  我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一个暴栗:“青桃与筷子都急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有闲心喂鱼?”

  修泽诧异地转过头来,“姐,你敲我就算了,怎么连逸然也敲。”

  李逸然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摆手道:“不碍事,我早就拿她当我嫂子了。”

  我大怒:“有你这么跟嫂子说话的吗?没大没小!”

  一瞬间,风声停止了,宁静安谧的夜晚响起楛璃银铃般的笑声。李逸然望着我,也悄无声息地笑了。修泽问:“我姐夫是左公子?”

  我正色道:“语误,请自行忽略。”

  修泽“哦”了一声说:“我以为是左公子。”

  我怒吼:“叫你忽略就忽略!”

  楛璃道:“修泽小弟,你姐姐让你忘了你姐夫是李辰檐一事。”

  我斜乜着瞟了她一眼,平静道:“张立春。”

  楛璃打了个得瑟,随即嚷起来:“你俩赶紧的去屋里看看!别没事乱喂鱼,小心我给你们弄池子里去!”

  李逸然迟疑地看了楛璃一眼,半讽刺地对修泽道:“她武功不错,我们去看看。”

  修泽亦是疑虑地望了望楛璃,起身对我说:“姐,刚才洪前辈见着了左公子,忽然如发疯一般,左公子拦住了他,又让我们都出来,里面静了一个时辰了,就毛球有胆子溜进去。”

  我一听此言,顿时头冒冷汗,忙拽了楛璃冲进红梅轩。

  轩内左侧的厢房,左纭苍站在洪软对面,洪软手握一把短刀,气得浑身发抖。

  “软……软大爷。”我轻喊一声。洪软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我身上,沉声说了句:“小妮子,别来掺和。”

  左纭苍闻声回头,见了我静静一笑,道:“这么晚回来。”

  我心中一暖,也回了个笑容,转头又问洪软:“软大爷有事好好说罢?”

  不想这一劝却如火上浇油,洪软眼中菁光乍现,喝道:“左纭苍,亏我当你是兄弟,你竟然利用玉娘!”他声音发抖,如雷贯耳,说着便手持短刀狠狠往左纭苍右肩砍去。

  “纭苍公子!”我大声惊呼。

  一道灰影一闪而过,往洪软身上扑去。洪软手臂失力,短刀掉落在地上。毛球稳稳落在地上,朝还未反应过来的洪软“汪汪”恶叫几声,见好就收地跑到我身后。

  这时,修泽与李逸然也进了屋,见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皆是一惊。修泽连忙走上来将我护在身后,“洪前辈这是做什么?”

  洪软冷哼一声,并不答应。

  李逸然上前拱手行礼:“洪前辈,在下李辰檐家弟李逸然,这位左公子亦是在下的结拜大哥,若有得罪前辈之处,还望多多担待一些。”

  我在沄州时没看出来,这李逸然说话一套是一套也相当八面来风了。

  然而此时,毛球却从我身后窜出,哼唧两声绕屋漫步一圈,目不斜视地从修泽面前路过。众人见它这般模样,皆是愣住,但见它做出副对修泽不屑一顾的模样,却挂上一脸媚像,走到左纭苍面前,蹭了蹭他的脚跟。

  我吞了口唾沫,瞪大眼睛望着左纭苍。左纭苍微微诧异,继而随和一笑,蹲下身摸了摸毛球的头道:“刚才谢谢小毛球了。”

  这小浑狗又暧昧哼唧几声,欲拒还迎地望着左纭苍。

  我头晕目眩,伸手一把提起毛球,破口大骂:“你断袖就算了!别水性杨花!断得这么没品!”

  毛球委屈地看着我,期期艾艾地望了修泽两眼,又朝李逸然“汪汪”一阵狂吼乱叫。

  我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这浑狗是醋坛子翻了,顿时勃然大怒:“你断你自己的袖!别把别人拖下水!!”

  此言一出,厢房里忽然沉静下来,气氛相当低迷。修泽怔怔地望着我,李逸然无奈地看我一眼道:“小茴姐,你是专门黑我的吧?”

  楛璃咳了两声,对着被我们闹得晕头转向的洪软,尴尬点了点头,又劝道:“软爷,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么?”

  洪软被此言一激,脸色垮下来,冷声道:“玉娘都被他害死了,还有何好说的?!”

  我与楛璃顿时呆住。洪软怒火滔天,拾起短刀握在手里,气得手掌发颤。

  正当众人不知所错之时,忽听“铛”的一声,短刀忽然裂成两半,一个清越如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日不见,小软你怎跑到相府调戏良家妇男了?”

  这阴阳怪气地语气?我不由欣喜地回过头,倚在门首的白衣男子半眯着眼睛冲我一笑,正是风和。

  “干爹!”我轻呼一声。

  洪软脸上紫红发烫,手中半截短刀掉落在地,单膝跪下,恭敬道:“洪软参见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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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喜折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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