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有所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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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筵席设在乌华宫外,从下午就开始布置。红墙琉璃飞瓦,金砖白玉梁柱,远远看去竟比乾坤殿还气派几分。

  彼时轻歌曼舞,声色犬马。一列舞女身姿飞展,如梦似幻。落昌的音乐吸收北方边地的雄浑,多为慷慨悲歌,演奏起来凄凉壮阔。相较之下,恒梁歌舞柔婉繁复,一曲绕梁,三日不绝。

  越明楼已是知天命之年,然而红光满面,气色健润,风采不减当年。此时他坐于筵席中央的高台,右手边是皇后左氏。因我是远道而来,所以坐在皇后身侧,依次排下是后宫众妃嫔。朝臣与亲王都坐在左侧。

  隔着眼前晃动多姿的舞女,隐约见得越明楼左手边第一位坐着左纭苍。他的身侧,便是李辰檐。两人一人身着玄色衮冕,一人着墨青长衫。

  越明楼摒退了舞女,举杯笑道:“俗话说福无双至,然今日,我恒梁喜得天运,一来迎得静茴公主来我恒梁,嫁晟王为妃,二来——”越明楼拖长尾音,看了看李辰檐,笑道,“二来我儿静王于三日前归返。此喜空前绝后,在此,朕有两道之意昭告天下。

  “其一,晟王与静茴公主将于下月初八,喜结良缘,是时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我循声而起,来至台前与左纭苍一同跪礼谢恩。身后万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越明楼伸手一句“平身”,旋即又笑道:“静茴贤淑懂礼,且有勇有谋,皇儿你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子妃。”

  话里有话,暗藏的机锋不过是说我作为牵制落昌的砝码,望左纭苍看牢了我。

  “请父皇放心。”左纭苍躬身回礼。

  我抬头望去,正巧对上他的目光。自来到乌冕城,此时方才与左纭苍相见。异国他乡与故人重逢,心中暖意顿生,不由亲和笑了笑。

  皇后见状不甚欢喜,悠悠然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越明楼眼神深不见底,只是淡笑数声,与我说:“静茴公主出嫁前,先暂住在茗香苑。”

  “谢皇上。”

  越明楼又笑道:“听说在落昌男婚女嫁前,双方不得相见,在我们恒梁没有这个道理,纭苍——”

  “儿臣在。”

  “近来无事便多陪陪小茴,一来增进感情,二来公主刚到我朝,多有不便之处,听说你二人在落昌有过面缘,你正好带着她熟悉宫内环境。”

  一番言语下来,共有两个“听说”。恒梁最早年脱离瑛朝管辖,然而称帝立国却只是六年前的事,所以第一个听说是假,越明楼刻意标榜风俗差别,不过想疏离两国从前的臣属关系;第二个听说是真,却不知从前我与左纭苍一行人在落昌之事,他到底听说了多少。

  “其二,吾儿越辰檐已于三日前反朝。辰檐,你到台前来听封。”

  李辰檐缓步走来,我与左纭苍退至一旁。

  “奉天诰命,皇帝制约,吾儿越辰檐于数年前流落民间,今日得反,见其文武双全,博学强记,朕喜不自胜,复其封号‘静王’。又念其军法了得,特封为‘灵修将军’,即日起统领通京禁军,钦此。”

  一阵寂然后,朝台下想起窃窃私语之声。李辰檐在众人压低的聚讼中,神色默然地接过圣旨,跪地谢恩。

  早年冷贵妃因身份尴尬,与其子静王被朝中大臣视为威胁皇权之人,但越明楼念在夫妻情义,拖梁脩送二人出宫流落民间。

  恒梁朝中诸臣本以为事情就此作罢,然而不想李辰檐于十年后反朝,恢复了称号。

  而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将通京禁军权交到李辰檐手里,更是将一般的国运都交给了他。

  下这样一道圣旨,若没有另换储君交付皇权之意,便是有事发生。而此为何事,明白人心里各自有谱。想到此,我不由朝左席望去,见太师位空着,梁脩今日告假未来。

  越明楼和颜悦色地着人开席,又对我等三人闲话几句。李辰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来,左纭苍递给我二人一人一只酒杯。三人目风相接,皆是默契一笑,如回到当年沄州水镇谈笑长酌的光景,仰头一口饮尽。

  再次落座后,几案上已堆满珍馐海味,贴近的宫女迎上前来,忙不迭为我报菜名:池塘莲花、茄汤焗香鸡、五夫醉鸡、南屏晚钟、蝴蝶过河、组庵鱼刺……光是听名字,看花色,已经令人食指大动。我暗叹一声,舔舔嘴,顾不得许多便吃了起来。

  席间又有乐手舞女上前献艺,一时间酣歌恒舞,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几杯玉液琼浆下肚,群臣妃嫔兴致更加浓厚,纷纷走到台前,道一声献丑,表演起自家绝活。入得朝堂后宫之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只见那文墨,舞姿,乐声,竟比先前的艺人高妙出几分,引得越明楼大笑开怀,纷纷赏赐。

  乐声渐歇,筵席将末,忽有一细声细气的女声道:“臣女不才,愿为陛下献舞一曲。”

  我循声望去,跪在台前的正事汤蘩。

  她换了一身石榴金黄滚边长裙,唇点绛,眉飞鬓,金坠子衬得一对杏花眼越发灿亮。她身材玲珑娇小,模样可爱,讨喜的样子让越明楼大手一挥,“准了!”

  月白水袖凌空一飞,汤蘩若天际翱翔的孤鸟,或行或立,或跃或转,刹那间竟分不清人在天上还是地下,只觉她如仙女一般,款款而来,匆匆而去,若说天魔之姿,也不过如此。

  是时又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曲古筝伴着洞箫,随着汤蘩时急时缓凌空响起,让看客飘飘欲仙,叹为观止。

  待她舞罢,越明楼大叹一句:“好!”

  群臣跟风,席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越明楼笑道:“两位皇儿觉得如何?”

  此间意思已经万分明白,以汤蘩的身份,必定为二人中一人之妻不可。念头这么一转,我忽然怔怔朝对面望去。

  左纭苍赞许地点头。李辰檐笑道:“霓裳一曲千峰上。”

  越明楼又道:“如此天人之姿,天下折服,蘩儿你要河赏赐?”

  汤蘩灵巧笑了笑,目光却向酒足饭饱的我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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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汤蘩的目光,我心中猛然一震,顿感乌云压顶,立即正襟危坐,看天边云彩月色。

  “臣女心中倒是有一个愿望。只是……”汤蘩低声一笑,“只是这个愿望靠静茴公主帮我实现。”

  流年不利,遇人不淑。这汤蘩摆明了是要刁难我。

  转头对上越明楼的目光,我只好强撑着笑颜移步上前。汤蘩眼睛弯沉月牙,邪光四射。我拱手躬身,做出恭敬模样:“汤蘩小姐……不会是想与我合舞一曲吧?”

  另一头忽然有人被水呛到,猛咳嗽起来。我抬头望去,不出所料,果真是李辰檐与左纭苍。两人此刻敛起怎么收也收不住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汤蘩闺秀般笑起来:“哪里。蘩儿只是早年听说落昌相府三小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为人温雅,静若处子,今日得见,臣女……”

  还未等她说完,那头已有人忍不住问了句:“你听谁说的?”

  李辰檐一句道出我的心声,我也纳闷地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一番胡乱夸词被打断,汤蘩愣了愣,随即口看鼻,鼻看眼,眼看天,若无其事道:“大家都这么说啊。”语气无辜至极。

  我大喜:“原来我的名声这般好。”

  那头左纭苍送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提醒我危机尚未过去。

  汤蘩抢先一步,将左纭苍的目光纳为己用,并且温顺乖巧送还一笑,惹得左纭苍持杯,落座,饮酒,不再问世事。

  “静茴公主。”汤蘩又阴阳怪气行了个礼,“今日见得公主风姿,方知传言不假,当真天姿国色,才艺双全。我见公主腰间佩戴一只青玉短笛,想必公主定然通音律,不知可否为众人吹奏一曲?”

  原来她是料定我的笛声无法敌过她的舞姿,拉我做衬托物。

  我也云淡风轻一笑:“实不相瞒,这短笛是故友所赠,小茴并不懂得如何吹奏。”

  汤蘩道:“无妨,万千乐器,静茴公主任挑一样便可。公主出生高贵,不可能不通琴艺。”

  我无奈地望着她,这后半句,说得跟“你吃过饭,一定会拿筷子”一样轻巧。

  汤蘩赶鸭子上架,我也只好接招。蹙眉想了想,我道:“琵琶吧。”

  汤蘩弯起嘴角,得胜一般朝越明楼行礼。越明楼身后小太监聪明伶俐,即刻命人拿来一个楠木琵琶。

  我试了试弦,琴音如鸣佩环,旋即坐在离朝台最近的楼台上,笑道:“从小学的技艺,充其量敝扫自珍,只是这大半年没怎么碰过,若不入皇上耳朵,还望不要怪罪。”

  我自小跟娘亲学琵琶,她去世后,又跟宫里的乐师学了几年,虽说诗词歌赋不济,琴艺还算了得。但此刻我也并未说客套话,这大半年四处奔波,从前的琴艺确然失了许多。

  低头略略一想,见高台远处,山河陌生,心触情动,右指尖随即轻轻一拨,一首“塞上曲”流泻而出。

  轻盈澄澈,排开尘虑抚空而上。起初音符寥寥,如泣如诉,时而渐缓渐慢。音泻须臾,乐声加急加响,沉郁中又挑高音,双音,郁结忧思宣而未宣,令人愁肠百结。忽然一窜连音在此时排空而来,引人入胜,扣人心扉,将一腔思念之情带引入高空,与撩人月色共舞清影。

  整首曲调,实则不足半柱香的时间。然而乐声早在低徊处忽而拔高,明亮处忽而沉郁,凌空处如瀑布直泻而下,浅吟处却似散开的乱珠,嘈嘈切切,坠入玉盘。

  夜风袭来,扬起我的发与衣衫。一曲终了,琵琶凄恻清灵的空响徘徊不去。我持琴而下,向越明楼与皇后行礼。

  “好!”越明楼大喝一声。

  群臣再次跟风,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

  汤蘩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冲她嘻嘻一笑,故意气了气她。

  其实我的琴艺并不算登峰造极,而是胜在出人意料,与出奇制胜。众人知我顽劣,对琴艺一定不精,未想我学过琵琶,此其一。而出塞曲融合北地的荒凉悲恻,恒梁甚少有如斯曲调,听起来,自然丝丝入扣,与众不同。

  “晟王天之骄子,静茴公主才貌双全,此乃佳偶天成。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呐。”左侧一大臣夸张阿谀道。

  越明楼开怀问道:“吾儿觉得如何?”

  左纭苍淡笑:“清歌一曲月如霜。”

  “好!”越明楼再次赞叹,“好曲,好诗,好意境!”旋即又问李辰檐,“你怎样以为?”

  惝然若失的微笑,清隽落寞的面容,李辰檐看着我,只道:“翩若惊鸿。”

  此言一出,有人惊愕,有人打哈哈地笑,越明楼皱起眉头,目光徘徊在我们三人之间。

  左纭苍从容起身,笑道:“先前听曲的时候,皇弟就与我说,静茴公主演奏起琵琶,风扬衣发,似静非静,当真应了那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为祝我喜结良缘,还饮了三杯。”

  一番话使众人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欢声笑语后,所有人齐齐举杯,嘱咐起这天赐的因缘。

  无奈的,隐忍的暮色游离在昔日尘缘,被一阵高过一阵地行酒令冲淡湮没。

  待筵席结束,也是三更时分,月上高枝,华光清透。恒梁的三月已有些炎热,朱赭朱碧将门敞开,以通风透凉。这一日我尤其疲累,只匆匆换洗后,便睡去了。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辰时才起,朱赭与朱碧连忙进来帮我梳洗着装,犹豫了一下,道,“晟王已经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不叫醒我?”

  朱赭笑着将一只银钗插入我的发髻中,“晟王说公主一路奔波,加之昨晚的盛宴,必定疲乏,所以不让我们叫醒公主。“

  我想了想,接过她手里的挂坠,自己穿戴起来,又道:“以后在茗香苑不要叫我公主,我听着不惯。”

  朱赭诧异:“那我们如何称呼公主?”

  “就叫小姐吧。”忽然想起曾经的日子,不由自主笑起来,“我原本也就是相府家的小姐,叫霍小茴,不是什么静茴。”

  静茴,那是英长泣不怀好意的封号。

  朱赭朱碧替我整理好衣装,各退一步,屈膝微笑到:“是,小姐。”

  “这就对了,别拘谨着。”我边往外走边笑着说:“我这就去前厅见纭苍公子。”

第八章有所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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