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华胥梦(四)

  7

  晚间的一场骤雨来去匆匆。别苑外的一条宽窄巷子开着零星几家店面。楛璃睡了一天,精神好得不得了,趁着晚间清凉,拉着我与暖菱一同出门走走。

  六个轮班的护卫换了便装,尽忠职守地跟随。

  街上还有泠泠水意,几处小摊子格外热闹。百姓生活平淡,倒是新帝登基为之平添一份喜气。卖小吃点心的小二吆喝着,掀开蒸笼,一股水汽伴着香味,吸引了不少人。另一处挂起了花灯,五色光芒令路过的孩童兴奋探奇。数个地摊分卖这异族风味小饰品,圆头鞋手工披肩,市列珠玑,琳琅满目。

  一叶知秋,看着此情此景,可想象恒梁以后数年的太平盛世。

  “姐姐,买盏河灯吧?”一个小摊主叫住我们。恒梁民风大胆随性,小摊主其实是一位年刚及笄还未出嫁的姑娘。她递给我与楛璃一人一盏素色河灯,又挑了一盏粉红莲花灯递给暖菱,“我娘说,还未出嫁的姑娘,放莲花灯前许个愿,就会遇到自己的心上人。”

  “出嫁的姑娘放百合灯,以后定会跟夫君百年好合,美满偕老。”

  街头转角处有一条狭长的弯河,已有不少河灯漂流其上。暮色百合,灯火红莲,绽放着希冀,驶向远方。

  我与楛璃将河灯放置波澜上,明灿烛火轻晃几下,摇曳着飘远了。暖菱刚把河灯放入水中,还未脱手,忽轻声道:“算了。”她的侧脸有若隐若现的笑容,“我放这盏河灯,岂不是跟小茴对着干。”

  她将河灯在手里把玩几下,递给我:“送你。”

  “送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河灯。

  “红莲灿若韶华。”暖菱笑道,“我这些年喜欢的人,最终娶了你。”

  河灯中的烛火荧荧燃烧着,散发出的温热渗进我的掌纹。

  “暖菱,对不起,若不是我出现……”

  “不,不是的。”暖菱背过身去,望向市井繁华处,“我至十五岁识得辰檐,他的心里就只有你。那时他刚中武状元,玉树临风的样子真能倾倒不少女子。我初入将军府做丫头,一直跟着他,最常听他说的,便是科举前的一年,去相府拜访的事。”

  “小茴,你可还记得十三岁落水……”

  “你是说——”

  “他那次去相府拜访,碰巧见你落水,好容易把你救上来。”暖菱携了我与楛璃的手,一同往河灯摊子走去,“至那以后,他便喜欢你了。”

  “小姑娘,我想买一盏百合河灯。”暖菱兀自捡了一盏,付了银子。

  “他考中武状元以后,宫内大庆,家眷也可以参加,你竟然没去。”暖菱笑嘻嘻地说,“当时他郁结了许久。”

  “后来你也知道了,琐琐碎碎发生了太多事。直到一年多前,他来跟我说,可以去你家提亲了。”暖菱默默地望着手中河灯,“那时候,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神色很沉静,但是语气间,明明就兴奋得像个孩子。可惜,好事多磨。”

  “十三岁的落水……”我蓦地想起娘亲说,我内息紊乱时,总有一刻,还在说着话做着事,然而醒来后却不曾记得,不由蹙眉道,“他怎么救我一次,就这样想娶我?辰檐真是奇人。”

  “他倒是常说情之一物,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何况他又是言出必行的人。”暖菱笑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自己问他。”

  这夜月亮圆如玉盘,青凉明透。淡淡的辉光将天穹浸在一片澄澈当中。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我一直不死心,总跟着他。后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又识破梁脩的阴谋,辞了官,只说或许人生来便有己任。我为了能跟着他帮着他,去了倾城楼。”

  “他是不要我去的。不过那时我对他说,除非有一日,我看着他成亲,不然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他。”暖菱笑道,“昨日看这你们拜堂,心中酸楚,但也总算放下了。”

  楛璃笑道:“这样的事大家都莫奈何,看来了便好。”

  “是呢。”暖菱笑靥如花,“我只是平凡女子,一生不过求一个好的归宿。有人等我许多年,过些日子便到这河里放这盏百合河灯吧。”

  我与楛璃一愣,片刻恍然大悟。夜空之下,欢声笑语不止。

  芙蓉暖帐,轻纱飞幔,一夜鸾凤。

  我轻咬李辰檐的锁骨,喃喃问道:“我十三岁那年,是你将我从水里救起的?”

  “嗯。”

  我仰头问他:“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他笑了笑,伸手摩挲着我的脸颊:“你想听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李辰檐的表情诧异了片刻,笑道:“说不上来。”

  “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就想娶我?”

  “那个时候……”依稀开始回忆,笑容渐渐漫上嘴角,越来越兴味盎然,“那时候,你很小怪。”他揉揉我的发,手有老实不安分起来,“以后告诉你。”

  “很小怪……”我一脸语塞地望着他,道:“不听也罢。”

  8

  翌日晨,别话无多,只约了三年后与众人在永京相见。暖菱一脸笑得清淡释然,张立春依旧带着些许惆怅。楛璃大咧咧地站着,朝扬起尘土的马车招手。

  我放下车帘,朝车内另外两人笑笑,又对李逸然道:“逸然也该好好为自己考虑了。修泽今年秋闱,你也一起罢?”

  李逸然闪忽眨眼,兴奋道:“好啊。”又狡黠一笑,“现在小茴姐真是我嫂子了,你说的话我怎能不听。”

  李辰檐道:“永京时局渐稳,修泽从武,逸然你是从文?”

  “这个……修泽兄文武双全,我倒是从未考虑过自己长于何处。”逸然挠挠头,“总之跟着去试试,大哥和嫂子呢?”

  李辰檐看我一眼,笑道:“先帮小茴去千阙楼要回内丹,然后带她四处逛逛,到一处人杰地灵的地方,就此安定下来吧。”随即又扣住我的手,问:“这样可好?”

  我笑着点点头:“嗯。”

  李逸然连打三个激灵,颤声道:“咳,车中太……诡异了。我去外面坐着。”

  迟茂峰西邻涭山,余涯阁建在涭山峡谷的一个小盆地内。这里山势陡峻,两面山壁如同斧砍倒削。余涯阁是一行沿着山壁高低纵横相连的殿阁。底部用十数根柱子撑住。

  而实际上,支撑着殿阁的却是每一层平台下,十几根深深插入岩石之中的横木飞梁。

  山壁呈赭黄色,高处略往前倾,崖顶突出的部分像一个屏障,为余涯阁遮风挡雨。千阙楼在众殿阁只见,檐牙高啄上翘,远望而去,倒真是山川缭绕苍漠外,殿宇参差碧落中。

  李逸然与我和辰檐一道去余涯阁,再从栾州折转回沄州,准备入秋的科举。

  前些日子还在丰年别苑时,风和便拖姬扬带话给我,说仲夏时分,在千阙楼等我与辰檐。离仲夏还有段日子,于是我等三人一路缓行,到了栾州又逗留了三两日。

  栾州与沄州都临着芸河,民风相似。一路走来,李逸然倒有几分回到故乡的感觉,啧啧喟叹,说以后有机会了,应来栾州好好游历一番。

  我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正是为国为家的时候。”

  李逸然打诨说:“这倒是,如大哥这般年轻就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前面上山的路有些崎岖,通往余涯阁的阶梯修在山腰上,几近笔直。

  李辰檐携了我的手,笑说:“小心脚下。”又转头对李逸然道:“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建功立业的机会是老天给的,有的人耗时长,有的人耗时短。你以后做事只要有担当原则,苦尽甘来卸下重担的一天,倒不如四处游历一番,长些见识,也算不枉此生。然则有的时候,难就难在拿得起,放得下。”

  李逸然愣了半晌,却道:“成了家的男人果然不一样啊。大哥几时也讲起大道理了。”

  我笑说:“看你一人要出去闯荡,我和辰檐又不能常陪着你,他这时说几句,你记住了以后受用一辈子。”

  李逸然大叫:“受不了你们。才成婚几日,就夫唱妇随成这样。”想了想,又道:“以后大哥定然怕小茴姐。”

  李辰檐诧异道:“为何?”

  “都说越疼爱娘子的夫君,越怕娘子。”

  我一笑,踮脚敲敲他的头:“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李辰檐也笑起来:“若是如此,那怕便怕了吧。”

  阶梯连着栈道,沿山蜿蜒盘旋,穿梭在楼阁之内。见栈道楼阁斑驳之迹,想必早年也有鼎盛之时。如今梁脩失势,这一幢幢凌空危殿人去楼空。

  午时太阳**,而千阙楼却在一片山峰投下的阴影之中,承载着山岚。飞檐粉墙都有些残旧了,剥落一地青灰。

  楼阁与楼阁的衔接处又有悬空的桥梁。那里少了遮挡物,风声犹大,挑起我们的发轻拍在脸上。

  这样的古楼,恍然间带着一种死生若梦,繁华如尘的沮丧感,悠悠然满溢人心。我下意识抓紧了李辰檐的手,他转头来一笑,帮我理了理飞舞的发丝。

  那些发丝弥漫在眼帘之间,被风吹着,像在最剧烈的阳光中荡起的黑雾。我依稀见得他的脸,在千仞孤壁之前,笑容缱绻。

  他说:“小茴莫怕,有我在。”

  余涯阁的铜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如凿穿千万年光阴,直落在耳膜上。

第九章华胥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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