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振衣飞石(87)108

  龙幼株咔嚓咔嚓剪好了劈开的指甲,始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继续听审。

  杨至未隐隐感觉到龙幼株对夫权的挑衅。他想指责龙幼株越权了,就算刑求,大理寺也有相应的规矩,你一个听审的,凭什么出面打犯人?可是,龙幼株身上笼罩的光环太神秘了。她既是皇帝任命的听事司指挥,相传又是皇帝在潜龙时就相好的宠妾,惹这么个女人……不划算。

  裴露生就这么白白地挨了狠狠一镇纸,半边颧骨都被敲塌了,失声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反正他杀妻的动机、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文康吩咐人犯与证人签字画押。

  大理寺的案子都不会当堂判决,整理好堂审记录、证词之后,文康与杨至未、李维交换意见,达成初步一致之后,各自都要回衙门写结案陈词,再给皇帝上书交代判决理由和意见,最终由皇帝综合考虑三司意见决断。

  至于后面牵扯出来的资敌叛国案……这是个巨大无比的泼天大案。怎么查,谁来查,都得先向皇帝上书禀告之后,由皇帝谕旨裁决。

  毕竟,上午朝会时,皇帝只交代了三法司审理裴露生杀妻案。

  如果可以,文康真恨不得下午就抱病不起。

  ——谁特么想查这个牵扯到户部尚书和镇国公府的案子啊!

  ※

  审完了案,谢茂带衣飞石回宫,一路上衣飞石都兴致不高。

  想着衣飞石才死了个妹妹,家里又搅合了不干不净的事,这要是能高兴得起来才奇怪了。谢茂也没有多想,和从前一样悉心哄着他。衣飞石在大理寺那么乖乖地向他表白过,谢茂满心欢喜,春风得意,别说衣飞石是事出有因,就算他这会儿无端闹脾气,谢茂也愿意哄他。

  然而衣飞石也很知机,谢茂才稍微抱抱他,他就换了笑模样,老老实实陪在谢茂身边。

  回到太极殿之后,时候也不早了。

  传了膳,吃喝洗漱完毕,谢茂想着衣飞石昨夜不曾阖眼,叫他早些休息。

  自从回京之后,谢茂还没正经翻过奏折,本想今夜熬一熬,哪晓得衣飞石生生将他磨进了内室,二人很是温存缠绵了一番。

  谢茂自认为衣飞石今天是对自己表白了,若不是念着衣飞石还未成年,今夜都想点起花烛。

  勉强克制住心里那点邪性,谢茂舒舒服服地将下午憋着的火气泄了出来,腻在衣飞石身上都不想下来。何谓爱不释手?他如今终于是明白了。奏折?奏折又不会长脚跑了!明日再看!

  谢茂搂着衣飞石,在他额角亲了又亲,柔声道:“快睡了吧,昨儿就没歇。”

  衣飞石才说想回长公主府。

  “这么晚了……”

  谢茂很惊讶,见衣飞石不是开玩笑,他眼角的那一缕错愕逐渐就变成了凝重与沉默。

  衣飞石仍在小声向他解释:“臣回京几日还未向臣父请安,周家的事,臣也得去向臣父解释。臣妹横死裴家,家中把她棺木抬了回去,臣想去看看……”

  见皇帝莫名其妙脸色沉静,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乞求,“臣知道,宫门下钥了,出宫不方便。求陛下支常侍卫随臣走一趟,臣寻个方便的地方越墙而出……”

  翻墙而出?以前翻信王府的墙没关系,翻皇宫的墙?想造反?

  这话说得好像更荒唐了。

  衣飞石干脆装出乖觉地模样,勾着皇帝衣襟,小声说:“臣就要出去,陛下想辙。”

  谢茂被他扯得渐渐地笑了,故意伏在他耳畔吹气:“爱卿就这么走了,朕夜里孤枕难眠……”

  衣飞石丝毫没察觉到这是谢茂的试探,谢茂从前也喜欢逗他,他都习惯了。闻言犹豫了一下,本是想要起身的姿势,复又投入皇帝怀中,含糊不清地说:“臣再服侍陛下……”说着就要往被窝里钻。

  谢茂原本眸中熠熠生辉的欢喜蓦地黯淡了下去,仓促捉住了欲侍以口舌的衣飞石。

  将衣飞石从被窝里抖出来时,他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道:“朕与你玩笑,这就当真了?”当即吩咐赵从贵掌灯,来人伺候衣飞石更衣,他自己也披上袍子坐在一边,叮嘱道,“你爹若是生气捶你,多想想朕。”

  衣飞石很快就穿戴整齐,他不惧寒,二月天气也是锦衣潇洒,长身玉立。

  “臣遵旨。”衣飞石上前屈膝,握住谢茂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臣明日上朝。”

  谢茂笑道:“明日不朝。”

  “那臣往枢机处递牌子进来。”衣飞石保证道。

  谢茂亲自把他送到太极殿前,叮嘱常清平提好灯,说:“送进长公主府再回来。”

  长公主被衣尚予软禁在后院,谢茂就放心了不少。衣尚予是个知道轻重的明白人,既然知道他看重衣飞石,哪怕再生气,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衣飞石转身磕了头才离开,谢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瞬间消失。

  衣飞石下午在大理寺就想回长公主府了!

  他着急回府跟衣尚予询问周氏的事,他也得跟衣尚予解释他偷两个弟弟去敲登闻鼓的事!

  从丁禅去裴尚书府堵人的行事来看,衣尚予是不赞成掀开此事的。衣飞石这两日办的事,无疑是与衣尚予打了擂台。

  如今大理寺初审结束,他当然着急回去向父亲解释。

  这时代父亲对子女的权威,丝毫不亚于皇帝与臣子的权威,衣飞石也得受父权辖制。

  他还想回去祭奠衣琉璃。

  事父,致哀。这两件事都极其严肃、郑重。

  倘若衣飞石在下午就告诉谢茂,他要回长公主府,谢茂难道不放他走?

  他提都不曾提一句。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不敢提。他闷声闭嘴侍奉皇帝回宫,陪皇帝吃了饭,用他年轻热情被皇帝爱宠的身体满足了皇帝的渴望,直到皇帝餍足满意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他要回家一趟。

  将皇帝服侍好了,衣飞石才敢要求一点儿时间,去办他自己的事。

  这不是谢茂想象中的两情相悦。

  就算下午衣飞石对他说了那句在他看来堪称表白的话,他们的关系,也远远没到可以走近最后一步的时候。看上去衣飞石会冲他撒娇了,可是,在小衣的心里,始终守着一条线,戒备着他,窥视着他。只要他稍微抹去温柔的笑容,衣飞石即刻就会退避三舍。

  ……还是怪登基太早了?这特么还要怎么对他好,他才敢真的相信朕?

  谢茂神色平静地系好腰带,吩咐道:“掌灯,朕看折子。”

  ※

  衣飞石回家时,衣尚予已经睡下了。

  他先去衣琉璃的灵堂,给妹妹上香,烧了纸,此时棺未钉上,他可以看看衣琉璃的遗容。

  可是,衣飞石不忍心看。他记忆中的琉璃,一直是那个笑容甜美,声音清甜的小姑娘,他见了太多人死去的模样,他不想以后再想起琉璃时,脑子里回忆的会是冰冷死寂的模样。

  他孤独地跪坐在灵堂上,看着冷冰冰的灵位,很多死去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浮现。

  嘎吱嘎吱木轮滚动的声音响起。

  丁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刚刚穿衣起床的衣尚予,来到了灵堂。

  衣尚予的轮椅就停在衣飞石身后,丁禅上前给衣琉璃上香,烧一刀纸,又安分地站回了衣尚予的背后。

  “你做得对。”衣尚予突然说。

  衣飞石本以为自己会被训斥责罚,只是,当着妹妹的灵前,他不想承认替妹妹讨公道是个错处,所以,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跪在妹妹灵前,却没有主动向父亲施礼请罪。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说,你做得对?!

  衣飞石这两日承受的压力,旁人根本难以想象。

  他的妹妹死了,他伤心。为了替妹妹讨回公道,他选择了与父亲打擂台。当他查到资敌案中牵扯到大嫂娘家时,他就走到了背叛家族的边缘!

  衣琉璃知道这件事和周家有关,所以她不指望家里,单单写信给衣飞石。

  衣尚予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了长子媳妇娘家,所以他宁可按下独女之死,打算暗中报仇。

  衣飞石“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选择了破釜沉舟、将事件大白于天下,彻底撕开了家门的脸面。

  他没有退路,也没有支援。

  就算皇帝庇护他,替他烧了那几本涉及周家的私账,他还是得独自来面对来自家族的责问。

  ——你为什么不与家中商量就擅自行事?你可知道,你给家里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回来问了,知道大嫂娘家涉案,我就不管琉璃是怎么死的了么?她怀着身孕横死在夫家,她那么年轻那么无辜,就要为了家门荣耀悄无声息地“暴病而死”吗?顾全了家族的荣耀,就不管琉璃是否讨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公道了吗?

  衣琉璃堂堂将门虎女,正直淳烈,因丈夫资敌叛国,不惜大义灭亲。死于暗算。

  她是不像她的兄长那么武艺高强,那么聪明睿智,可是,她是个好姑娘。她凭什么不能有一个公道?她的死因凭什么不能昭示天下?她不该被朝廷表彰,不该被竖碑铭记么?

  衣飞石不想让妹妹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不知道”。

  在明知道父亲打算息事宁人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独自为战,一意孤行揭开了这层窗户纸,他已准备好被父亲责罚,然而,这件事上最让他觉得惨痛的是,大嫂娘家涉案。

  不管皇帝怎么庇护,这都是衣家的人伦惨剧。

  ——倘若不是周家涉案,衣琉璃不会选择向皇庄求援。她若写信回长公主府,根本不会死。

  ——若非衣琉璃惨死,衣飞石也不会选择大张旗鼓彻查此案。此案查明白了,周家没了,大嫂如何自处?衣飞石又要如何面对大嫂所生的两个侄儿?

  他是替衣琉璃求得了公道。

  可是,从衣琉璃惨死的那一日开始,衣家就不再有任何赢家,所有人都输了。

  衣飞石强撑了两日,若衣尚予训斥责骂,他还能忍得住,如今被衣尚予赞许一句,他想起年幼善良的妹妹,温柔慈爱的大嫂,顽皮可爱的小侄儿……泪水簌簌而下。

  衣尚予滑动轮椅到他身边,难得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长大了,就不要哭了。”

  “这件事,你做得好,做得比为父更明白。事情勉强遮住,不过掩耳盗铃,皇帝的听事司很有些门路,马家的账簿,昨夜就被听事司抬进宫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只要皇帝想查,遮是遮不住的。

  “为父掌军多年,中军帐内说一不二,久居高位,难免滋生狂妄之心。”

  “以后,家中诸事,你与小金子商量着办吧。”

  衣尚予大手拍在衣飞石还嫌单薄的肩上,沉稳而有力,“衣家就靠你们了。”

第87章 振衣飞石(87)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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