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振衣飞石(114)152

  这事林若虚也分不清。

  白夜清没能活到考虑下半辈子行动问题的时候,他一边交代“白家的私产”,声息渐低,声息渐无,最终安静地倚靠在简陋的行军书案上,宛如深眠。

  孙崇上前按了按他颈项,将手里记录的地点交给衣飞石,说道:“禀督帅,白夜清已死。”

  “请听事司来看看。”衣飞石道。

  藏在屏风后的文双月方才出来,林若虚看见她才松了口气,起码文双月认识他,好歹命保住了。

  衣飞石将孙崇写的纸给文双月过目,文双月在屏风后就听见白夜清口述的声音了,和林若虚一样,她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说道:“复景县与户县历来都是管家的势力范围,良安县是仓家大本营,这里,这里……”她一连点了七八处,“白夜清所说的,八成是别家产业,只有两成在白家势力内。”

  “若虚先生怎么看?”衣飞石突然问。

  林若虚还以为他不认识自己,冷不丁被喊一声,差点从小马扎上摔下来。

  他真后悔出门没带上护卫,这下好了,标准的秀才遇上兵。衣飞石这么凶残,白夜清那么漂亮的人说砍就砍,他一个大大得罪了谢朝还中年秃顶的老朽,还不是说杀了就杀了?和他说自己跟谢朝文宗都是忘年交?——这小将军知道文宗是什么地位吗?

  扶着役兵的手站起来,林若虚苦笑道:“他这是疑兵之计。”

  白夜清用一张盟纸和口述的世家私产,把河阴郡大大小小的世家、商贾全绑架了。

  不管盟纸是真是假,他把这东西交给了衣飞石,河阴上下全都得心生猜忌。谁知道那纸上有没有自己?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相信白夜清的“诬告”?万一朝廷信了呢?那就是诛九族的灭顶之灾啊。

  本就想反的,必然要反。摇摆不定的,也只能跟着反。

  ——反了还能搏一把,不反必死无疑。

  衣飞石带着手套的手指在带血的盟纸上点了点,笑道:“这手段……”我可太熟了。

  当初他打算逼反亲爹的时候,干的不就是这样的勾当吗?

  所不同的是,谢茂不敢真的让衣家反了,一直在其中辗转周旋,尽心笼络。

  他现在可不怕河阴郡造反。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存心不良,只要这群跳梁小丑敢冒头,衣家的轻骑就会呼啸碾压而过。

  “不必等了。”

  “咱们先去管家,问问这盟纸上的手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藏在乡下山间的各种私铸坊,甭管是哪一家的,现在都归陛下所有了。

  衣飞石摸摸怀里的太平钱,觉得想念得有些难受了。

  ※

  与此同时。

  谢茂正在前往武威镇的途中。

  海陵县的耕种已经全部完成,封庄之后,一切照着稷下庄的经验按部就班。

  粮食公司留下一部分稷下庄的老员工在海陵庄负责管理把控,眼看不久就是雪化春开的时候,太后几次写信来问皇帝何时回京,谢茂也不敢耽搁,他还有剩下七个军镇要跑!只得跟赶场一样快速推进。

  马车里,谢茂也在想念衣飞石。

  他面前摆了几碗喷香四溢的佳肴,对面衣飞石常坐的席上则摆着一碗清水羊肝。

  今天也没有给朕上折子,所以罚你吃一碗。谢茂百无聊赖地欺负着根本不存在的“衣飞石”。

  “陛下,”谢范乐滋滋地爬上马车来,见有个空席,很自然就坐了下去,“臣幼子过百日了,求陛下赏个名字!”

  谢茂啊了一声,才想起好像去年黎王妃就怀孕了?算算时间,那孩子应该是前个月就过百日了吧?

  谢范上辈子是没有这个孩子的。只得谢团儿一个独女。今生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他居然和黎王妃生了个小儿子出来。这年月男人都想要个儿子承继香火,黎王妃固然出身黑发狄人族,有个宝贝女儿就心满意足,谢范毕竟是谢人,他再喜欢女儿,想要的还是儿子。

  这会儿为了小儿子来求皇帝赐名,可见谢范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谢茂想了想,说:“叫谢圆吧。”团团圆圆,多好?

  既是在马车上,又摆着吃食,不方便动笔,谢茂就没有按照赐名的程序写字。

  谢范似是被惊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声息,半天才哆嗦地改口:“陛、陛下,臣那王妃……性子犟,这个,这个……”

  谢茂想起黎王妃抽刀砍人的凶猛劲儿,笑了笑,道:“那六兄与王嫂好好说。”

  “臣谢陛下!谢陛下!”

  谢范跟失了魂的往马车下爬,爬到一半又转来,把席上那一碗清水羊肝端走了。

  “多谢陛下赏赐。”爱吃这东西的人极少,谢范觉得,这肯定是皇帝给自己准备的。

  谢茂呆呆地看着他端走了那碗用来“欺负”衣飞石的羊肝,问朱雨:“六王好这口?”

  朱雨点点头。

  这么奇葩的口味,也只有黎王才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卫烈是衣飞石的亲卫之一,战死在襄州,衣飞石亲自埋葬。

  谢圆:我父王说啦,皇伯伯可喜欢我啦,百日的时候就给我赐名“谢元”!元,君也。皇伯伯一开始就像让我做皇帝!父王觉得太高调了不好,才叫我圆子。

  谢团儿:呵呵。

  第115章 振衣飞石(115)

  “姚二郎死了!”

  “姚二郎和梁吉生、武冼一齐泡澡,突然大笑三声,就……就死了!”

  几个书生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县衙,惊动了左右厢房里正在烤火喝酒吃肉的人群。

  仔细看,这几人惊慌的神情中各自挂了几分好事的雀跃,仿佛死人不是件可怕的事,而是某种值得夸夸其谈的热闹。

  厢房里弥漫着酒肉与汗臭,大门陡然被推开,大部分人都涌了出来,纷纷问道:“真死了?”

  “泡澡都能笑死?这可不是吃酒吃醉了,吃肉吃撑了吧?”

  “我看是中毒。”

  “我见过中毒身亡者面色青紫,双眼出血,粪水横流,没见过满脸红光死前大笑的。”

  “诸位,你们可见过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泡澡发笑而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圣人说山有仙兮水有龙,你没见过就是没有?你比圣人还能呀你?”

  这两个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另外一群人则开始探讨更多的可能:“犯天道者,必横死。”

  “王氏当兴,谢氏当灭!姚二郎蛊惑人心冒犯太孙殿下,天降横祸,杀他示警。”

  “前头李季玉也是带人跟太孙殿下拍了桌子,太孙殿下说,谁对说错,天道自有公论。”

  “当天晚上,李季玉就大笑三声,断气了!”

  “谈香茹死前也和太孙殿下争执过。”

  “啧啧,这都死了五个了。”

  ……

  这一群住在县衙里烤火喝酒聚会的人,全都作书生打扮。全都穿着光鲜富贵的锦绣绸缎夹袍。

  然而,这套在外边的锦绣丝袍合身的少,很多甚至连节气都不对。外边套着春秋天才穿的夹袍,衬在内里的旧棉袄仍要御寒,裹着鼓鼓囊囊一身,委实称不上得体。可是,每个人都很兴奋,那是一种穷人乍富的惊喜与茫然。

  他们就是跟随白崇安冲击县衙、杀官造反的一帮子西河学子,说是学子,其实很多都是才考了县学的童生,家境贫寒,易被煽动。

  白崇安走了几个县,才凑齐了七百多个人,趁人不备“攻”打了与白家早有默契的晴方县。

  晴方县令左魏庐本是白家庶系,西河骗赈案之后,白家花钱运作来的县官。这是白家自己人。白崇安带人打晴方县本就是图个“一战即胜”,方便举事招人来投靠。哪晓得疯起来的书生也根本不受控制,杀进县衙就把左魏庐抓来沉了井,整个县衙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死了个左魏庐,白崇安也不觉得太心疼。举事岂有不流血的?

  他头疼的是这帮子书生心里想法太多,这才打下来一个晴方县,立马就有人跳出来想夺权了。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听见了外边的喧闹,楚贤岸将沸水注入茶碗,指尖敲了敲紫砂茶碗盖,和白崇安打趣。

  “兵家能造反,权臣能造反,泥腿子都能造反,就书生不行。”

  “意气相争,文气相轻,都以为老子才高八斗,热衷指点江山,谁都不服气谁——偏偏还都有点小聪明,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白崇安是个健壮英武的年轻人,剑眉朗目,身高八尺,行止间英气逼人。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士,马上杀敌的将军,总之不像是个读书人。他负手站在窗前,听着门外的喧嚣,长眉紧皱:“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跟他杀进县衙的多半是童生,这其中也有几个秀才,甚至还有一个举人。

  白崇安第一个杀的李季玉就是人群中唯一的举人,这动静让书生里比较聪明的迅速冷静了下来,有拎不清地继续跟他捣蛋,他就继续杀。然而,那躲在暗处,不肯向他投诚,又不肯随波逐流的几人,就成了白崇安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儿若在就好了。”白崇安叹气,“他会哄人,文会里众人也都听他的。我只会杀人。”

  楚贤岸将茶汤斟出,让他一碗,他摇手示意不用,越显忧心:“清儿几日没有来信了,消息说河阴守备带人抄了管家,又去抄了仓家。我竟不知道清儿的计策是成了,还是没成?”

  楚贤岸低头喝茶,不说话。

  “昨日又下了一个县。”

  提起这个,白崇安的心情好了些,他站在白家商道绘制的舆图之前,指了指标记了西河王室旧徽的晴云县,“老五带人冲下来的,没费什么力气,书生冲在前边,商家花了些钱,买通了衙差,杀个县令就跟切白菜似的。”

  谢朝只有边城施行督事制,内地各州县俱是文武不相统,州府通常有守备衙门驻扎,主要扼守军事重镇,并不会在每个县城都留驻部队。通常县衙里就只有胥吏衙差充作人手,谢朝也不课入城税,所以,通常比较小的下县连个城门吏都没有。

  这就导致县属发生突发事件时,县衙根本没有及时应对的力量。

  按说白崇安在晴方县举事,五六天里就打下了三个县,河阳郡其他县属都应该提高警惕了吧?

  问题是,提高警惕没有用啊!

  河阳守备衙门就七千多人马,就不算这其中多少人头都是虚报,被守备将军吃了空饷,现在这七千多人全都被守备将军全部拉到了晴方县周边,准备攻打晴方县,哪儿有空分兵去把每个县都守起来?

  此时晴方县已经啸聚了近一万流民,河阳守备将军展江也是个人才,明知道衣飞石就在河阴郡蹲着,他才不想去跟一帮子流民硬碰硬,万一把他打死了,多划不来?

  当然,不打也是不行的。

  所以,河阳守备衙门七千多兵马,现在就围在晴方县周围,表示正在“围而”,等待“歼之”。

  ——至于是他展江来“歼”,还是衣飞石来“歼”,呵呵,看情况嘛!咱们怎么敢和衣督帅抢功?

  展江带着人马把晴方县围起来了,白崇安也不着急突围,他的兄弟还在外边活动,他又不是孤军奋战,他着急什么?这不,白老五就把晴云县也给冲下来了。

  楚贤岸也是好笑:“谢茂颁了圣旨暂停西河三十年科举,西河的书生都疯了。又课西河商籍三倍重税,巨贾小商也都活不下去。”他嗅着杯中茶香,湿润的香气让他面色微漾,“只一件事我想不通。”

  白崇安问道:“何事?”

  “展江在等什么?”楚贤岸道。

  白崇安不解:“他等什么?”

  “这几日咱们已经打下来四个县了。整个河阳郡才多少个县?照着咱们的气势,整个河阳郡够咱们打几天?展江是河阳郡最大的武官,河阳郡丢了四个县了,他不着急收复失地,平定叛乱?丢一个晴方县,该死的是左魏庐,再丢一个常道县,该死的就是他展江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楚贤岸说的是谢朝的官场规则。县属出了民乱,县令必死无疑。两个县前后都出了事,郡守与守备不即刻把事态按下来,一样也是死罪。

  现在河阳郡都丢了四个县了,展江带着兵还是对晴方县围而不打,他脑子进水了?

  白崇安才觉得这其中不对,霍地站起:“等援兵?”

  楚贤岸叹息道:“只怕援兵早就到了。”

  “大公子,大公子!小勺送来急报!”

  突然有小厮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带血的书信,背后跟着两个健壮的家丁,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进来。

  白崇安连忙起身,问道:“快拿来!”

  小勺是白夜清身边的心腹书童,弄成这样狼狈的模样,可见是白夜清出事了!

  他一边拆信,一边问近乎昏迷的小勺:“清儿可好?他在何处?”

  小勺又惊又累近乎虚脱,闻言却还是双眼一木,直愣愣地说:“少爷,少爷死了!”

  白崇安僵在当场,手里的书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盯着小勺,难以置信地说:“死了?”

  “他们把少爷砍死,放在马背上,一路带进城合阳城,抬给管家大爷看。”小勺两眼直勾勾地,“少爷的血流了一路,流到合阳城都没有血了。少爷没有手,少爷没有脚,他们把少爷抬到管家,又抬到仓家……所有人都来看少爷。”

  这少年直愣愣不带一丝感情的描述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白崇安怒道:“住口!你住口!”

  不等小勺住口,他这样健壮勇武之人,竟然一瞬间面如金纸,直挺挺向后仰倒。

  屋内小厮楚贤岸都上前七手八脚把白崇安扶住,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终于把人掐醒了过来。白崇安醒来青筋鼓起,狠狠握住拳头,两眼积蓄泪水,问道:“信呢?清儿给我的信呢?”

  小厮忙把落在地上的书信拾起,送到他手里。

  他展开书信一看,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白夜清写得极熟稔冷峻的瘦金体。

  只有一句话,弟死养恩尽,望兄珍重。

  听见白夜清死亡的噩耗白崇安没有哭,看见这一纸遗嘱,白崇安豆大眼泪簌簌而下!

  白夜清很早就在攒银子,攒门路,早几年就劝过他,要他离开白家。白夜清很聪明,从小就聪明,他知道白家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他年轻轻就立功无数,试图尽早还清义父的养育之恩,早早离开白家,自谋生路。

  可是,白崇安始终不肯走。

  白崇安一次次告诉白夜清,养父深恩大如天,此生此世不会背弃白家。

  他明知道白夜清痴恋自己,明知道白夜清舍不得离开自己,他凭此为白家留住了白夜清。

  白显宏一生收养了六十三名义子,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排行第一的大公子白崇安,就是白显宏的亲儿子。白崇安的母亲是拜月狄人,狄人卑贱,不为世家所容,所以,她以奶母的身份养大了白崇安,白显宏则宽宏仁厚地收养了白崇安。

  所以白崇安绝对不会离开白家,他也绝对不会背弃自己的父亲。

  他不止自己留了下来,还绊住了渴望自由的白夜清。

  白夜清到死都不知道他是白显宏的亲儿子,临死都在为他考虑,劝他离开白家。

  清儿还了白家一条命,哥哥,你可以走了。

  无尽的愧悔痛苦撕扯着白崇安,他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沾了小勺鲜血的信纸上,白夜清用的自然是好纸,用的自然是好墨,漂亮劲冷的瘦金字体被泪水打湿也没有一丝晕开,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刻进了白崇安的心底,鲜血淋漓。

  “我要替清儿报仇。”白崇安擦去脸颊淋漓的泪水,声音带着无法化解的仇恨。

  楚贤岸惊讶地说:“你可看清楚了?二公子叫你‘珍重’。”

  “我知道他叫我逃命。”白崇安了解自己的义弟,他目光沉痛地盯着小勺,说,“清儿给了你两封信。他活着,给我另一封,死了,就给我这一封。对不对?”

  小勺点点头,又猛地摇头:“少爷说,他回不来,就给大少爷这封信。他回来了,亲自来见大少爷。”

第114章 振衣飞石(114)152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生随死殉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章节

正文卷

生随死殉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