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振衣飞石(170)

  谢范根本没想过皇帝会突然出现在襄国公府。他往后退了一步,迅速退至旁侧让出堂前上坐的通路,在门边跪下接驾。衣飞石也很惊讶,与谢范一样躬身退往侧近,跟着屈膝磕头。

  二人一左一右在门边跪侍,谢范不敢吭声,衣飞石作为家主人得接驾:“臣恭迎陛下。”

  “六王与襄国公关系是真好。”

  谢茂提起袍角进门,讽刺了一句,示意衣飞石起身,“伤好了?起来吧。”

  剩下谢范一人孤零零地跪在花厅中,随着皇帝步入正厅,谢范也转身跟来,垂首拜伏。

  “朕以为六王这会儿该在蔡御史府上。”

  “半下午的,这就来找襄国公,是吃饭呢还是喝酒?”

  “还是想跟襄国公商量商量,想个什么辙,再把朕搪塞蒙蔽一阵儿?”

  谢茂熟悉地找了椅子坐下,手肘往身边一撑,恰好就搁在扶手上雕着的老树逢春上。

  熟悉的地方,坐着就是舒服。不等谢范答话,他又哦了一声,嘲笑道:“朕倒是忘了。六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朕的旨意供在案上看一看就行了,并不一定照办。是这个道理吧?”

  谢范被噎得满头包,只能磕头:“臣死罪。”

  皇帝对他一向很礼遇恩宠,该予兄王的体面,从登基时就没少给他一分半点。

  皇帝最先给谢范写信,用的就是家书。那时候还未改元,皇帝就敢托付谢范去办丈雪城李家的兵权。似这样心腹的差遣,虽说担了干系,然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替皇帝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基本上一辈子就保稳了。

  平时君臣相处,皇帝也很少对谢范拿架子,宽和亲切,只要他大事不出格,皇帝从来不拘小节。

  这是皇帝第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讽刺他。他才觉得这滋味实在太难受。

  在谢范的心目中,皇帝虽是皇帝,可谢茂实在太年轻了,又是太后之子,明知道谢茂惩治宗室朝臣心狠手辣,他却仍旧有一种“那是个小兄弟”的错觉。

  如今雷霆直降头顶,他才惊觉不是皇帝没脾气,而是皇帝从来不对他使威风。

  不过,现在明白也迟了。

  “臣罪该万死。”谢范只管谢罪。他罪名也不差今日这一条,债多了不愁。

  哪晓得他这样瘦得身骨嶙峋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在谢茂眼里简直就是无赖。

  “你有胆子把朕的旨意当耳旁风,就有些骨气自己个儿把罪名都担上。”

  “怎么?长信宫指望不上了,就指着襄国公再拉你一把?”

  谢茂陡然厉声训斥,“你还没完没了了?莫不是襄国公上辈子杀了你全家,这辈子欠着你的?拉你一回不够,你还缠上他了?——你不知道他在府上养伤?”

  你不知道朕打他了?怕衣飞石脸上挂不住,谢茂没有问得很直白。

  谢茂想起衣飞石脸上那几个巴掌就气恼。

  打衣飞石的固然是他,可他绝不会只怪罪自己,总要找到被迁怒的人,这人是谢范就没跑了。

  原本念着谢范回京这几日都很安分,没有四处联络旧党上窜下跳,谢茂稍微平了气,只等着蔡振的丧事办完了,他再慢慢和谢范掰扯。哪晓得蔡振才过了头七,谢范就往衣飞石府上蹿,顿时就戳了谢茂逆鳞——你还要不要脸了?羊毛逮着一只薅是吧?仗着小衣心肠好,你就可劲儿欺负他?

  衣飞石站在一边尴尬极了,悄悄挥手,让下人把门外的衣飞珀和衣长宁带下去。

  “臣罪该万死。”

  谢范都被皇帝喷懵了。陛下这话里的重点,是我不该来找襄国公,我会拖累了他?

  “坏了事了,倒知道家中弱女无人依靠,想要找人‘托孤’?”

  谢茂冷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人活一世,就图个随心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要是个光棍,朕倒是给你写个‘服’字,可你不是呀。你有王妃,有郡主王子,你坍了台,团儿日子不好过,圆儿才五岁,你是不是还得求朕给他赏个好师父,他才能好好读书成人?还得指着朕给你养孩子,对吧?”

  “朕若是不管你两个孩子呢?朕若是因你一并厌弃了团儿圆儿,你以为,你死的就是一个人?”

  谢茂的训斥让谢范心中涌起了一丝希望。

  ——但凡上位者教人,肯教训,那就是还打算继续用你。否则拖出去就砍了,哪里还需要废话?

  “臣知罪,臣后悔极了。”

  谢范说着眼眶就红了,常年悲风吟月的风流王爷,眼泪说来就来。

  何况,谢范也是真伤心,想着没过上八十大寿的蔡振,想着自家儿女,他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的泪水,一颗一颗全都是出自真心,“陛下教训得是,臣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实在对不住陛下对臣一片殷切深情,对不住家中妻儿期待。陛下肯用臣查黎州弊案,是陛下信任臣。陛下乃圣明君主,臣却是错想了如今的朝堂风度,臣辜负了陛下,臣罪该万死啊……”

  谢范一边谢罪,还一边暗搓搓地踩了谢芝一脚,希望借此唤起谢茂的同理心。

  谢茂还真的跟他同理不起来。

  孝帝确实不算什么好人,可孝帝对人的渣也是分层次的。

  相比起被孝帝杀得七零八落的诸皇子,他对谢茂还算有几分真心,在一定的限定范围内,对谢茂也还算慈爱——只是他最爱自己罢了。可是,谁又不爱自己呢?

  谢茂对谢芝最大的意见,是谢芝引陈朝之敌自毁长城,丢了秦州之后,又害得无数谢朝将士百姓无辜殒命,一场仗打了快二十年才拖拖拉拉地打完,打得天下元气大伤,人口锐减。代价太大了。

  至于文帝朝党争夺嫡什么的……跟谢茂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对此毫无感触。

  谢范死气沉沉跪着请罪,他觉得谢范态度不诚恳,谢范哭着承认错了,他又觉得谢范装得太过分了。总而言之,现在谢茂怎么看谢范都觉得极其不顺眼,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欣赏。

  ——谢范从前就以急公好义遍传朝野江湖,连容庆当年都仰慕六王侠名,试图向谢范喊冤求助。

  谢茂以前觉得这个侠王的性情是真不错,至少为人仗义,出于真心,轻易不会被背后捅刀。现在被侠义的对象成了自己,他顿时就觉得吃不消了。堂堂天朝王爷,凡事守着尊贵行事不就行了?干什么江湖草莽才有的“侠行”,怎么不牵着马去流浪江湖呢?不知所谓。

  “你还跪着干什么?等着朕哭天抹泪跟你抱在一处,演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黎戏?”

  谢茂没好气地挥手,说道:“来人,把黎王押回黎王府,等候处置。”

  ※

  黎王的处置来得非常快。

  皇帝一道圣旨把谢团儿嫁进了镇国公府,又让人把谢圆抱进宫中抚养,随后黎王府就被砌了高墙。

  圈禁了。

  什么时候放出来?皇帝没有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因黎王偷妾之事,黎王妃早两年就与黎王分居了,常年居住在宝塔寺修行。谢范本想请旨废了她王妃封号,放她回黑发狄人聚居地与族人团聚,却不想黎王妃在封墙之前赶了回来,默不吭声与他一起进了高墙之内。

  “芙蓉,你为何……这样……”黎王感动得眼眶又红了,想要去牵黎王妃的手。

  黎王妃皱眉将他让过,冷冷道:“花心丈夫,不许碰我。”

  你风光时,我不想理你。你落魄时,我必然守着你。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

  黎王府大郡主与镇国公府小公子的婚事,前后筹备了两三年,全京城都在等着这一场风光大嫁。

  三书六礼到了最后一步,只等着谢团儿年纪再大一些,就举行亲迎大礼,从黎王府嫁到长公主府去。因皇帝对黎王的宠爱,又因皇帝膝下没有闺女,很多人都在揣测,说不得皇帝会给大郡主赐个公主封号呢?到时候大郡主自己开了府,就不必嫁到衣家去了。

  哪晓得这一场被京城百姓期待了几年的风光大嫁,最终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

  蔡府的丧事没办完,谢范回黎王府不到两天,谢团儿就被一道圣旨塞进了花轿,抬进了长公主府大门。衣飞珀亲自到黎王府接她,她坐在明显刚漆好的銮轿上,听着外边卖力吹响的笙箫唢呐,心中只剩下茫然。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女之一,她敢和皇帝发脾气,她小时候还在皇帝膝上踩来踩去。

  她的父王很气派,很威风,是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宗室。除了厌恶父王更偏心弟弟,除了心爱的琥珀儿只剩下一个飞珀,她的人生中似乎只有这两件事让她痛苦,除此之外,再无遗憾。

  多少人羡慕她命好。连常常和她别苗头的谢绵绵和谢娴,也都暗暗地羡慕她,因为她的父王更有本事,更让皇帝倚重,她的身份就天然比谢绵绵和谢娴都高一截。

  出门时,她就要站在中间,走在最前。这种排位是皇室少女们与生俱来的本能。除非皇帝明确地表示出更喜欢谢绵绵或谢娴,否则,谢团儿就得站在最尊贵的位置上。

  谢范是宗室,除新旧朝交替之外,宗室中的地位很少会发生变动。

  所有人都以为谢团儿会一辈子这么尊贵下去,最起码,在她父王和皇帝都还活着的时候,她不可能跌下来——皇帝爱女还会因母妃失宠品尝世态炎凉,反倒是谢团儿这样的兄王之女,很少会出事。

  然而,谢范坏事就在瞬息之间。谢团儿的人生就从云端跌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洞房花烛夜。

  谢团儿自己掀了盖头,吃了半碗汤面,衣飞珀就进来了。

  婚礼举行得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宴请亲友,衣尚予还算仗义,得了圣旨就吩咐开席百桌,拼上老脸招了不少旧部老友前来赴宴。尽量做出个风光热闹的样子。可是,外边喧声笑语,鞭炮时不时噼噼啪啪地响起,仍旧掩不住其中的仓惶凄凉。

  “谢谢。”衣飞珀没有大惊小怪新娘子为何自己揭了喜帕,他上前抱住谢团儿,“我会对你好。”

  谢团儿回头看他。

  只怕衣飞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对谢团儿的口吻,已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

  ※

  内阁里。

  陈琦已经连续值了二十个夜班了,虽说宫中吃好喝好住得也好,可睡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皇帝还冷不丁地就窜出来“赏东西”,怎么也不如歇在家里安心。天气越来越冷,前儿下了一宿冷雨,气温骤降,陈琦带进宫的衣裳就不够厚了,才打发人去家里收拾了厚衣裳送来。

  “阁老,府上三爷关心,您何时有暇回府?说是您府上七孙少爷得了位小公子,等着您赐名。”去宫门外帮着取东西的写字呵呵笑,顺手帮着陈琦把大衣裳披上。

  陈琦闻言笑容绽放,多子多福嘛,他如今位极人臣,子孙丰茂才是兴家之兆。

  “不急,不急,待我想一想。”虽说已经到了曾孙辈了,陈琦还是要认真起个好名字。

  黎洵正在值房里写票拟,他这些日子也熬得非常辛苦,住在宫里要值夜,不住宫里就得每天往宫里跑——从前内阁有四个人,不到朝会的时候,偶尔大家排个班,我们仨值班,你在家歇一日,这都是能商量的。

  现在单学礼先病了,吴善琏又病了,本来两个人就忙不过来,哪里还能动不动休假?

  陈琦与黎洵二人简直是病都不敢病,有个风寒咳嗽都要赶紧用药强撑,非但不能病休,还得死死瞒着不太敢让皇帝知道,就怕被皇帝多想——哦,朕不让单学礼、吴善琏“病愈”,你们俩就故意和朕打擂台,故意撂挑子不干了对吧?这他娘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高强度的压力之下,二人势必不能和从前一样,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陈琦加了厚衣裳进门,就听见黎洵举起左手,向他示意:“五个了。”

  “谁又自挂了?”

  陈琦都没心思去看书案上的折子了,往榻边一坐,茶喝着都不香。

  “左阁老家的大孙子,太常寺卿左味。”黎洵把礼部送来的报丧折子推了推,“当年我老师盛赞六知先生春秋本经功底极其夯实,使我去东湖书院听讲,左寺卿给我送茶,那会儿才这么高……”

  左家是儒林世家,左味才学不及其父祖,可他祖父、父亲都曾遗泽他人,他自己也很会做人,因此官途平顺。不到四十岁的太常寺卿,史上虽不少见,把各种勋贵外戚拨去,全凭父祖遗泽与自己做人不讨厌就混上去的,也绝不多见——左味的祖父和亲爹都死了,人走了还能把茶温住,这就是本事。

  陈琦和南明党关系都不太近,不过,太常寺卿又不是太小的官儿,平时朝会也是要见面的。

  他皱眉道:“那边还没消息?”

  黎洵难得一回和陈琦鄙视同一个目标,冷笑道:“只怕哪一日锦衣卫带着白绫鸩酒进门,他也得磨蹭一番,只等着别人帮他套好脖子喂进嘴。”

  事情闹到现在,蔡振死了,黎王被圈禁了,皇帝用心可见一斑。

  如今连左味都自杀了,米嘉芝却还稳如泰山地照常上衙点卯,安心干他吏部尚书的工作。

  陈琦昨天接到吏部的折子都无语了,合着人家米嘉芝压根儿没感觉到朝中的紧迫,正在准备明年的京察大计——他觉得他还能活到明年呢!

第170章 振衣飞石(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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