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振衣飞石(226)

  当夜,皇帝驻跸长津镇青梅园。

  等了半宿的阁老枢臣们拜见御驾之后,方才告退安心歇息,衣长宁则奉命去调皇帝仪仗。

  皇帝承诺要给贾士廉一个“公道”,给不了“公道”就不走了,底下羽林卫哪里敢轻忽?

  打前站的,殿后的,随行侍卫的,统共千余人将长津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还停在水道上迷惑官员视线的御驾龙船各种仪仗也紧急调来,水道行军总督曲昭也要奉命来戍卫。

  芈氏老妇说不清楚贾士廉那位“挚友”姓甚名谁,羽林卫先知会了彤城知府,随后一齐往城中严家询问。严家大吃一惊,钦使当前也不敢撒谎,老实招认,家里六公子在七年前,确实招待过一位京中来的贵客,也确实闹出了一些小事端。

  这位贵客是谁呢?

  已故陈阁老家的长孙,也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吴氏休夫案的主角,吴氏的前夫,陈瀚。

  当日南明党剑指吴阁老闹出黎州春洪案,皇帝圈禁黎王之后,一路雷厉风行逼死了大批南明党人,南明派宿老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老大人自裁后,时任内阁首辅大臣的陈阁老仍旧被皇帝支着不能下台,他那坑爹的儿子陈梦湘是个神仙,大言不惭地对父亲进言,要陈阁老联合群臣压住皇帝的气焰——

  其结果,是陈梦湘一句话才说完,陈阁老就把他捂嘴灌了药,连夜送回了老家。

  陈梦湘与妻儿在老家住了七八年之久,他的儿子陈瀚要读书,便在彤城附近的回风城拜了大儒温盛喜为师,偶然也会到彤城游历——彤城的东湖风月在七八年前还鼎盛异常,哪家丈夫不爱来逛逛?

  严家六公子严思寅与陈瀚是同窗好友,凭着陈瀚阁老家长孙的身份,严家也非常支持小辈交好。

  每每陈瀚跟着严思寅回彤城玩耍,严家都将他做贵客接待,吃喝玩乐全然不必费心。

  一直到出了贾士廉席上暴打陈瀚那件事。

  贾士廉遭遇劫匪被阉割的消息,严家也有耳闻。不过,一边是阁老家的孙子,一边是乡下不懂事的天真秀才,人不必多想就能做出取舍。何况,真是陈瀚背后找人报复贾士廉,严家又能怎么办?

  严家老祖当时发了话,让家里六公子严思寅去北境游学,等同于发配。

  倒不是因贾士廉遭祸一事惩戒孙儿,纯是觉得陈阁老家的孙子口蜜腹剑心肝太黑,自家孙儿跟他交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捅上一刀,捅死个孙儿事小,连累家族事大。所以,严六公子就苦哈哈地离开了风月馥郁之地,去了北境玩雪。

  羽林卫带着彤城知府找上门时,被发配北境的严思寅才刚刚回来不久。

  ——陈阁老死了,陈梦湘也死了,陈瀚已经翻不起浪了。

  严思寅也不大看得惯陈瀚背后下手的作派,当着羽林卫的面就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若贾士廉闹事当日他陈瀚踹爆贾士廉的卵蛋,我严六敬他是个人物。当面握手言和,背后痛下狠手,无耻之尤。”

  然后,严思寅就痛痛快快地把陈瀚给卖了。

  问明白情况之后,羽林卫与彤城知府一起到青梅园复命,旁听的诸大臣都沉默不语。

  陈阁老是个好人。

  当朝二十年,他不是没有私心,也曾给自家党人拉扯好处,损害过旁系的利益。

  然而,他好在何处呢?

  不害人。

  所以,在陈阁老死后,他留下的情分也并未人走茶凉,诸大臣对他的后人子孙都会多给几分情面。涉嫌弑父的陈梦湘不提,他受荫封超拔的次子、四孙,在各自衙门都混得很好。

  诸大臣对陈瀚的观感比较复杂。

  陈瀚身为阁老长孙,被自己妻子告上衙门,成了千古以来第一个被老婆休出门的倒霉丈夫。

  因他被休之事,牵扯出一场腥风血雨。他亲爹死在这个案子上,他家的遮天大树,他的祖父陈阁老也死在了这个案子上。如今他的祖父、父亲都死了,二叔升任礼部右侍郎,堂弟也升了官,唯独他,顶着被休丈夫的羞耻骂名,家产被判给了吴氏,长房长孙却什么都没捞着,至今还跟着二叔府上蹭饭吃。

  “传旨京中听事司,即刻讯问。”谢茂吩咐道。

  黎洵和陈琦不对付了一辈子,此时却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揖到地:“陛下。”

  听命的羽林卫已快步告退传旨去了。

  各地皆有驿站,羽林卫会亲自前往京城传旨,不过,谢朝各州县都有听事司的监察衙门,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飞鸽传书大网。如提讯陈瀚这等不机密的事情,羽林卫先知会本地听事司一声,飞鸽出门,远比快马传旨更快。

  “给黎阁老手炉里添块炭。”谢茂对大臣的态度很温和,黎洵只好先憋着谢恩。

  谢茂将园子里陪坐的大臣们都看了一圈,干脆叫朱雨给他们年纪大的几位全都添上手炉。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就是倒春寒,年纪不算大的李阁老爬起来就有些咳嗽,今儿就告病没来奉驾,下边人请示是否要把李阁老挪出园子去,只怕过了病气给皇帝——谢茂自然不肯,吩咐赵云霞前去开了方子,叮嘱随行的诸大臣都注意添衣保暖。

  “朕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故人之后,贤臣之后。境遇可怜,命途多舛。”

  羽林卫前来复命时,谢茂正在和群臣赏春饮宴,印大斗用草根编的小物件儿挺可爱,谢茂正学着编一只简单的小船,打算送给衣飞石。

  他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编草物,衣飞石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挑选好的合适嫩草。

  “七年前,陈瀚与贾生龃龉之时,他也不过十多岁年纪,是被乡野豪富之家捧得不知天地厚的纨绔少年。谁年轻时没犯点错呢?何况,这贾生于此事上也不是清清白白,是贾生挑衅在先。”

  “是这个想法吧?”谢茂问。

  黎洵确实是这种想法。

  皇帝昨夜带了芈氏老妇与贾士廉回青梅园,贾士廉那“没卵蛋”的故事瞬间就传遍了。

  看了贾士廉疯癫和芈氏老迈惨状的人或许会为贾生的遭遇唏嘘,听着转述的人则多数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几位久居高位的大臣。芈氏哭诉得再是可怜,也改不了贾生无礼寻衅的事实。

  贾生与严氏婢女私定终身,在他们看来就是个笑话。

  婢女在奴籍,是主家的财产。良贱本就不能通婚。就算贾生想给婢女赎身,也出得起婢女的卖身银子,也得看严家愿不愿意卖。换句话说,婢女和贾生半点关系都没有,若他真和婢女弄出点什么事来,严家随时能把他告上官府。

  他们不可能站在贾生的立场上去想问题。他们天然就是“贵客”思维。

  试想,自己高高兴兴去朋友家里做客,莫名其妙就被人暴打一顿,理由是那个打人的狂夫也看上了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小丫头……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

  就算贾生最后被人阴害去势,他们也觉得这“贵客”做得过分了些,但是,情有可原嘛。

  若不是贾生犯病挑衅,哪里会有此事?

  知道这“贵客”是天下第一倒霉的陈瀚之后,这种遭遇无妄之灾的怜悯之心就更强烈了几分。

  贾生离他们太远了。能够混到青梅园中贴身随侍皇帝的几位大臣,他们与他们的子孙后人,全都是陈瀚这样阶层的“贵客”,陈瀚再是心狠手辣口蜜腹剑,那也是他们的“自己人”。

  然而,皇帝的口风很明显。

  对于皇帝而言,陈瀚和贾生没什么两样。皇帝没有帮亲不帮理的顾忌。

  黎洵对陈瀚确有怜悯之心,这种怜悯却不足以让他与皇帝犯颜抗辩,谢茂漫不经心地哂笑嘲讽,黎洵就改了口,承认道:“臣对文正公之后确有几分情意,不过,残害生员乃是国朝大事,臣以为应当审慎处置。”文正公是陈琦逝后,朝议御批追赠的美谥。

  谢茂没蠢到和这帮子臣下辩论讲述纲常枷锁,他就抓着一件事:残害生员。

  “男人间争风寻衅不是罕事,两条狗抢母狗还咬掉耳朵呢。”谢茂刻薄地嘲讽道,“贾生打他,他打贾生,这是二人斗殴,发落到官衙,既是贾生先动手,堂官难道还能叫他陈阁老的孙子吃亏?”

  “事后差遣凶徒劫杀,去势,何等狠毒猖狂?他是以为这世上没王法了?”

  “此等残害生员的大案,彤城县学既已知悉,不曾彻查庇护县中生员已是渎职,竟敢落井下石革除生员功名,他若没有收取陈家的好处,那就是上赶着想抱阁老家的大腿!撅臀舔腚,恬不知耻!”

  “不止要查那无法无天的陈瀚,朕还要问一问当年革除贾生功名的本州学政,这官是怎么当的?”

  “他当的究竟是陈家的学官,还是朝廷的学官?这彤城的生员究竟是他一家之奴婢,还是朝廷未来之栋梁?生员十年寒窗考取的功名,凭得他随手调弄整治,想革就革?”

  谢茂口吻冷嘲热讽,编好了一只精致却简朴的小船,放在桌沿上。

  本是送给衣飞石的礼物,小小一只船放在桌上,顿时觉得有些孤零零的,决定再编一个。

  他才勾勾手指,衣飞石就明白他的想法,连忙从盘子里给他挑了两根长而肥韧的嫩草,比较适合搭建草编小船的龙骨。谢茂对他的知情识趣也习以为常,指尖越发灵巧熟练地编第二只小船。

  这会儿满园子大臣都不吭气了。

  陈瀚算个什么?不沾亲不带故的。皇帝现在发脾气要动彤城官场,在场大臣谁没个师友同窗?谁知道这暴风会不会扫自己头上?再替陈瀚说一句话,皇帝说不定就认为自己是护短心虚呢,不上算。

  谢茂带出来的几个大臣里,黎洵是首辅,李玑在病中,他就点了礼部尚书窦蜀珍提头总掌:“窦卿,这案子你看着办了吧。”

  窦蜀珍连忙上前领旨,心说,怪道李玑今早咳得那么假模假式的,这小子会躲事儿啊!

  “道乏吧。”谢茂挥挥手。

  满园子大臣纷纷起身磕头退了出去,下人们预备好的宴席还没送上来,这场赐宴就结束了。

  谢茂盘膝坐在榻上,边上竖着两扇屏风,他不再是从前那样病歪歪的体质,春寒料峭时也敢坐在园子里赏景。诸大臣离开之后,他仍是低头编小船,衣飞石还是给他递青草叶子。

  待手里的小船编好了,他将两只小船放在一起,船头相接:“喜欢吗?”

  衣飞石觉得皇帝手艺一般。

  “这是朕的小衣。”谢茂指着第二只编好的小船,因手艺更娴熟,后编的这一只比较好看。

  他再指前边那只草叶略微不平整的小船,“这是朕。”

  衣飞石顿时觉得那两只平凡至极的小船可爱极了,连船头碰在一起的蠢样都很……他没有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种“萌”,只觉得两只没鼻子没眼的小船,也是那么憨态可掬。

  “喜欢。”衣飞石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摸摸“小衣”,再摸摸“朕”。

  谢茂却叹了口气。

  “陛下?”

  衣飞石的注意力瞬间就从小船上抽了回来,认真关切地望着皇帝。

  见谢茂舒展筋骨要换姿势,他在榻上跪起身子,长臂捞过榻边的引枕,熟练地垫在皇帝身后。谢茂舒服地靠在软枕上,将修长的双腿四仰八叉地踢开,衣飞石很自然地替他理好衣襟,随后扯来一条软毯覆在膝上,轻轻揉搓皇帝刚刚盘坐着的膝盖。

  谢茂仰头享受了一会儿爱人的按摩,一口气浊气吐了出来,看着湛湛青天:“小衣。”

  “臣在。”

  “你怎么看?”

  “陛下问臣‘陈贾之事’?”

  “不。朕是问你,怎么看彤城听事司。”谢茂闭上眼,似是呓语。

  衣飞石沉默。

  昨夜芈氏老妇带着贾生一齐到了青梅园,皇帝听说了不少贾家村诸事的内情。

  贾家村本是个很寻常平凡的村子,和谢朝大地上无数个小村庄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它离彤城太近,就成了听事司作坊成立之初,招工的第一批目标地点之一。

  期初贾家村也没那么闭塞,村里的妇人也和大多数地方的妇人一样,愿意到作坊里去做工。

  后来,东湖名妓们上岸。名妓多半都能识得几个字,尤其见多识广,如蔡仙仙那样本身出身富户、成了妓女之后走南闯北的女子,见识情商比大多数男人都还强一些。有了见识,就敢想敢做。

  名妓上岸“承包”作坊,当地府衙就不高兴了。

  谢朝的妓院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办,称之为官妓,一种是民办,则为市妓。不管官妓市妓,但凡挂牌卖身,全都要在当地官衙登记造册,按人头交税。诸如暗娼之类,则是非法的行为,被抓住了后果很严重——嫖客要罚银,暗娼则要被充入奴籍,成为不得赎身的官妓。

  东湖上的妓女基本上都是市妓,每年都要交给官衙一大笔胭脂税,她们洗脚上岸,跑去开作坊,作坊又是听事司撑腰,当地官衙倒是也有一部分税款能收——大头却在朝廷处,本地官衙捞不着了。

  原本东湖的妓女作坊都在东湖之畔,听事司的作坊则选在城外。

  却有人放出风声,嘲笑作坊里的妇人都是婊子上岸,惹得原先在城外作坊里做工的妇人们气恼不已,偏偏这传言也不是假话,许多妇人也不喜欢跟卖身的娼妓一样做女工,一怒之下都回家去了。

第226章 振衣飞石(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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