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ICU里。

  门“吱呀”被推开, 一道阴影从门口进来, 裴越艰难地睁了睁眼皮,喉咙干涸沙哑:“行简。”

  病房里没有开灯,裴行简坐在病床旁, 晦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将手里的平板递到裴越面前。裴越睁大眼睛, 将平板上的字一个一个读完, 他仿佛被什么扼住喉咙, 好半晌, 才缓缓喘过一口气。他眼睛还死死盯着平板上,氧气罩下,他半边嘴角在冷笑。

  窗外, 又开始稀稀拉拉落起雪来。

  -

  裴越是在醒来后第三天的凌晨去世的, 他走的很安详,去世时所有家人都在身旁,只不过各人表现不一。旁支人脸上浮着哀伤,眼中精明却若隐若现,上任家主一死,他们该如何从下一任家主手里捞到好处呢?裴行简站在床旁,默哀着没说话, 俞箴侧头,轻扣住裴行简的手。裴和跪在床前,他再也挤不出眼泪了,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裴煦表情平淡, 她轻轻安慰着弟弟,姐弟俩之间的隔阂仿佛又消失了;孙怡则坐在床旁,握着裴越已经冷却的手,眉间涌动着淡淡的不舍。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捧着他的手,坐在床旁了。上一次是他三年前生病时,这一次,是他离世时。

  孙怡低着头,静静看着裴越毫无生气的脸,伸手轻轻地拨正他额前的头发,比起刚结婚那时候,他这些年真的老了不少,孙怡唇角笑了笑,两行泪从眼底夺眶而出,走了也好,他们错开死,下辈子就别再遇到了。

  耳边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只有孙怡没动,众人循声望去,门口男人穿着一身深棕色西装,五十岁出头的模样,手里提着公文包,还在喘着气,发觉大家都在看他时,他一边矫正系歪了的领带,一边努力笑的得体显然是急急忙忙赶来的,他说:“我是裴越先生的律师,根据他生前交代,我将在他死后马上宣读遗嘱。”

  旁支人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点点头,裴和跟孙怡沉浸在悲痛中,裴煦却眉间轻微皱了皱,她爸三年前病倒时律师已经宣读过遗嘱,而刚刚律师说,是听了裴越的吩咐,在他死后马上宣读遗嘱,难道他醒来这几天重新改了遗嘱?

  而没有人敢相信,接下来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裴越居然将手里全部的裴氏股份,百分之九十给了裴行简,另外百分之十对半给了一双儿女,而身为妻子孙怡,半点股份都没分到,只是得了几套房产和一笔巨额存款。

  大家目光在一刻之间刷地聚到孙怡身上,这说明什么已经很明显了,裴越没给孙怡股份,连自己的儿女都只给了那么点,他明显是怕孙怡成了裴氏的“武则天”。他敢做的这么绝,怕也是想在人死了,孙怡就算想找他翻脸也没办法了。

  其中自然有想看孙怡笑话的,但悄悄盯了许久,孙怡神情举止几乎没怎么变过,一如过去三十多年的优雅,在礼仪方面从来让人挑不出错来。

  饶是跪在地上的裴和也怔住了,律师宣读完遗嘱后离开,他起身追了出去,怎么可能,三年前裴越的遗嘱里,孙怡还能分到裴氏百分之五的股份,这几年来孙怡过得有多累他不是不知道,遗嘱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律师却坚定地告诉他,遗嘱全部是裴越先生的原话。

  裴和失魂落魄地走回病房,他并不想追问,为什么要把大部分股份给裴行简,他只想问问裴越,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这么狠……

  走廊前传来裴家人的声音——

  “不好了,婶婶吐血了。”

  裴和撒腿往前跑,一阵混乱中,裴煦从急诊室门前悄然退离,接过助理递给她的笔记本电脑,画面上,是裴越醒来这几天出入病房的监控视频。

  裴越躺了三年,不可能醒过来以后就突然改变主意,一定有人在里面动手脚。她目光紧锁在电脑屏幕上,一秒一秒快速看过去,终于,在前天傍晚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裴行简从画面边缘走进监控摄像范围内,进门前,他还抬头看了眼监控,脸上似笑非笑。

  裴煦一拳垂在桌面上,她手边水杯里的水面剧烈摇晃,溢在桌面。

  一旁的助理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裴煦放下电脑,深吸口气,走到窗边,将窗户一把推开。

  -

  从医院出来,裴行简看了眼表,让俞箴上车,他先送她回天下居。

  俞箴双手插兜,被寒风吹得缩起脖子:“你直接去公司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裴行简要忙交接事宜和临近的股东大会,而且裴越去世,他更要出力。

  裴行简什么话也不说,就静静盯着俞箴看,没过三秒,俞箴噗地笑一声,她将脸颊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一边点头一边往车上走:“别这么委屈巴巴盯着我了裴大总裁,先送我回天下居,你再去公司。”

  裴行简声音并不小的嘀咕:“我哪里‘委屈巴巴’了?把我说得像墩墩那条傻狗。”

  俞箴转身轻弹他脑门,警告说:“不准你这么说我儿子。”

  裴行简顺势揽着她的腰,话题无缝衔接:“既然有儿子了,我们生个女儿吧?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喵喵。”

  那样,他就有猫有狗有老婆了,人生美满。

  俞箴哼哼两声,伸手掐他腰:“美得你。”

  裴行简点头:“如果真的有喵喵,那我确实很美。”

  他抵着额头靠近俞箴,在她唇边一寸寸轻吻,她稍微偏了偏,两人唇正好碰上,他起初轻吮的动作温柔,没一会儿,他伸手将人扣住,像个吸人精气的男妖,从俞箴身上深深攫取力量和元气,一吻毕,俞箴几近脱氧地靠在他怀里,裴行简轻松将人抱上了车。

  “老婆,你肺活量不行。”

  俞箴将被男妖吸食完精气后的倦懒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疲乏得眼皮都没掀一下:“用来接吻刚刚好。”

  开车前,裴行简蓦然将手伸到俞箴肚皮上摸了摸:“什么时候才有喵喵?”

  俞箴被他冻得一激灵,咬牙切齿,差点没把人反手一个按骨折:“还喵喵,有北极熊都被你冻死了。”

  裴行简就为她这句话笑了一路,俞箴凌晨三点赶到医院,现在困得只想睡觉,她纳闷了:“有这么好笑吗?”

  裴行简时刻不忘紧扣主题:“啊,我在想,北极喵喵长什么样,长毛还是短毛,毛色是雪白的,还是花色的……”

  俞箴:“……”无语凝噎。

  裴行简笑得像个二傻子,俞箴戴着宽大的羽绒服帽子,遮住她大半的脸,帽檐下,她唇边也被感染上了点点笑意。

  -

  楼上,裴煦目睹了刚才裴行简和俞箴的恩爱全过程,她收回目光。

  -

  孙怡自从在医院吐血后,支撑她身体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了,医生说她身体空了,必须要静养。孙怡走的干脆,直接向裴行简递交了辞呈,空荡荡一身离开,绝不拖泥带水。

  她不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别墅,而是自己搬去了郊区一家养老院,闭门谁也不见,就连亲生女儿裴煦去看她,也几次被拦在了外面。

  直到裴煦第六次去疗养院,孙怡终于让她进来了。孙怡坐在轮椅上,身旁时暖烘烘的壁炉,她放下手中的红茶:“你来找我什么事?”

  裴煦在她对面坐下,母女俩同处一框,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个人,只不过一个风华正盛,另一个美人迟暮。

  “如果是公司的事,那就别说了。”

  裴煦还未开口,已经被孙怡窥透内心,她目光直视对面,眼神锐利:“妈,你从来都说,人敢与命斗,才能应有尽有。”

  孙怡神情淡淡:“我说错了。”

  她轻飘飘一句话,仿如重锤砸塌通天大厦。裴煦不可置信:“妈,你在说什么?”

  她承认,她恨孙怡,恨她十八年的少闻少问,恨她对裴和的偏心。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恨的同时,她又爱孙怡,爱她的优雅从容,爱她的坚韧果敢。在二十岁的自己给三十岁自己写信时,她甚至忍着羞耻在信纸上写下:人敢与命斗,才能应有尽有。在她成长路上,一直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孙怡踩过的步子,拙劣地模仿着她的言行。她心中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秘密:她要成为孙怡,再超越孙怡。

  可如今,她听到了什么?裴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怡轻笑,她倚在轮椅上,又重复一遍:“我说,我错了。”她双手摊开:“你看,这就是跟命斗的下场。”

  年近六十,夫妻情消,儿女疏离,娘家没落,日薄西山,终日苟延残喘。

  欺骗和幻灭的滔天巨浪汹涌扑来,十岁的裴煦死在了浪里,只剩下一口烟;二十岁的裴煦形销骨立,残喘着一口气;三十二岁的裴煦优雅被片片瓦解,低头看,她的盔甲竟然变成了一层单衣。她怆然一笑,双眼蓦然通红,裴煦指着天,怒道:“就为了裴越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男人,你就颓废成这副模样?”

  孙怡没有看她:“他是你爸爸。”

  裴煦残存的理智让她没有摔门而去,合上门,她离开的脚步又快又急。

  车库里传来一声关上车门的巨响,紧接着,车的窗户都关上,裴煦头抵着方向盘,有盈盈水光落下,融入茫茫黑暗之中。

  -

  裴和是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出国的,裴煦和裴行简夫妇到场送他。

  那天阳光明媚,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大晴天,裴煦抬头,看着飞机没入云端,再消失不见。她优雅转身,驰车离去。

  -

  还差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今天一过,裴行简正式接管裴氏。

  裴煦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七零八落的酒瓶,烟灰缸里还有一堆烟头。她吐出烟圈,烟雾缭绕里,闪过裴和决绝离去的背影,孙怡灰败漠然的脸,还有裴越被印在墓碑上的照片……

  裴煦自嘲一笑。

  三十二岁这年,给过她亲情的弟弟走了,他说待几年散心后回来,可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再也不想回来了;给过她信仰的母亲走了,她灰败得再也不能给她力量,还说她坚持了半辈子的认知都是错的;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父亲走了,留给她一大笔遗产和一肚子怨恨,拍拍屁股,自己走得轻巧。

  还有,给过她短暂心动的江飞帆也走了,他说她太偏执了,心思太重……

  大家都不爱她,都不要她。

  她曾经觉得,自己和裴行简的人生挺像的,都是荒唐又可笑。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有弟弟,还有信仰,裴行简失去了原仪,但还有俞箴。

  现在,她什么都没了,他还有俞箴、还有她无法撼动的裴氏地位。

  裴煦低头笑了笑,如果裴家开比惨大会,她绝对拔得头筹。可惜没有。

  “滴”一声,摆钟响十二下,新的一天到了。

  裴煦唇边扬起笑,今天,是裴行简正式被任命接管裴家的大好日子。他为了彻底扳倒孙怡去见裴越,送给她这么大一份礼,她可得好好还了。

  裴煦洗漱完,照常敷上面膜、护肤,每一步都仪式感十足,她胸腔有熊火在涌动,她要送裴行简一份大礼,当做庆祝,送什么好呢?

  -

  今天股东大会开完,会正式任命裴行简为裴氏集团董事局主席,俞箴早早订好了餐厅和酒店,准备帮他好好庆祝一番。

  她难得起了大早,特地前往工作室准备做个全套护理和造型。

  助理站在一旁向她汇报工作,俞箴正在做头发护理,听得无聊,伸手让助理停下:“我没吃早饭,去帮我买份酸汤肥牛,越酸越好。”

  助理匆匆帮俞箴买回来,俞箴先闻了闻,光闻着就特别酸,她瞬间食指大动,吭哧吭哧喝起汤来:“还能再酸一点。”

  “要不挤一点柠檬汁?”助理试探问。

  “不是不可以,就是听起来有点黑暗料理。”她自己吐槽完,转头让助理拿来柠檬开始挤汁,还评价:“居然还不错。”

  助理:“……”光想想他就酸得舌头发抖。

  全部弄完已经是下午,俞箴没让司机来,自己开车准备去裴氏。她运气不好,一路过去居然全是红灯,幸好不赶时间,俞箴百无聊赖地看起了新做的指甲,心里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俞箴抬头,眼神略过窗外对面马路的一抹粉色,她目光一顿,凝目仔细看,那不是有有吗?怎么穿得这么少在大街上?一看就是一个人。

  有有手里揣着张纸条,她一边看一边往,脸上还挂着泪,转身跑进了身后的巷子,那不是向阳之家的方向。

  绿灯行。俞箴停滞一秒,一边打死方向盘转向有有跑进去的小巷,一边给院长妈妈打电话,院长妈妈也很着急,说今天放学还没看到有有回来。

  有有在干嘛?

  俞箴往里开,只看见一抹粉色消失在巷角。车再往里开已经开不进去,俞箴左右看,找了个车位停下车,快步追上那抹粉色身影。

  “有有、有有……”俞箴高声喊。

  距离太远了,她不得不加快脚步,以拉近她和有有的距离。距离越来越近,可有有却像没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一直向前跑,越走越深。

  “有有。”俞箴终于追上有有了,她伸手拉住有有的小书包。

  有有脚步一顿,她转身,看向俞箴的眼睛满是泪水,她哭声喊:“对不起,箴箴姐姐。”

  “怎么……”

  俞箴话还没说完,突然后脑勺剧痛,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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