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合卺

  一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

  天气还是清寒时候,昼短夜长,迎亲的人等来到屠龙宫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不久,却已经有不少人来看热闹了。

  这一场婚事原本没想办的那样盛大,甚至在十几天前都没人知道,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全拜藏山寺掌门莫凭风所赐。

  分明是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在举办婚礼这种事上却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藏山寺因为此事,上上下下地布置,婚礼前一连七天大开寺门,迎香客,施善符,来者不拒。平常藏山寺就香火旺盛,各类善符更是千金难求,遇此良机,一时间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

  众人看他派头这样豪气,都道这新郎官必是莫凭风莫掌门的爱徒。不仅如此,还必须是平日里就被捧在手心、未来能够执掌掌门印的爱徒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啊!

  可奇就奇在,仙门中人原本根本没听说过藏山寺有这样一个人啊?

  怀着各种各样莫测的心思,各门各派即便根本没有人收到请柬,也都争先恐后前来携了礼品前来祝贺。

  恰逢宫里这时也送来了厚礼,上至国君,下到各个皇子公主,几乎人人都有份,送礼的队伍几乎从山门处排到了殿门前,好几个唱礼的礼官轮着来,仍是从早唱到晚。这么一对比之下,仙门备的那些礼,就真的只是薄礼了。

  众人见此情状,更是沸腾了,连国君都送来贺礼,这次的新郎,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藏山寺弟子,必定不简单!

  肯定、务必、必须得更加真诚地结交结交啊!

  于是大家抱着要么跟新郎交上朋友,要么起码把礼本儿给吃回来的念头,都赖在藏山寺里不走了。

  -

  仙门中人大多待在藏山寺,等着新郎将新娘接回去,却也有少部分一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到底是哪家的新娘子这么有福气,竟跟着接亲的队伍一同去接新娘子了。

  待到巍峨如冰山的屠龙宫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们才不得不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门当户对么?

  看着送嫁妆的队伍乘着船在海面上排开,划向海岸,绵延不绝,有人粗略地目测了一番,这又何止十里!

  看这气派,的确是屠龙宫主一向会有的手笔了。

  一时间对于新娘子的身份,对于其与屠龙宫主的关系的各类猜测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但都一致认定,此人绝不可能什么普通女修。

  一夜之间,仙门中冒出了一对新贵璧人,却没人能摸清他们的底细,可谓一奇。

  -

  闲话少叙,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新郎已经到了。

  少年眉目,桃眸粉面,皓齿朱唇,长发高束,一身迎风招展的黑红的婚服,将身形修饰得挺拔如修竹,当真是春风得意,英气勃发,却偏眉间又点了一点朱砂,万种风情,到场时便不知惊艳了多少看客。

  队伍停在屠龙宫殿阶下稍远些的地方,新郎在晨风中孤身一人一步一阶地走上屠龙宫殿。

  就在这时,有另一人从大殿门前飘然而出,一身广袖道袍,外面一层纱衣,自高处乘风而下,翩然若仙。

  同往日一样的白衣白发,只是今日,白色的衣料上晕染出大片大片艳红的梅花,颇具喜庆之意。

  道长生飘至新郎面前,负手而立,眸光淡淡地扫了眼前人一眼。

  “屠龙宫主怎么挡住了新郎,不让他进去啊?”一旁有个不知哪门哪派的女娃娃,约莫才十五六岁,见此情景,不禁着急,同身边人嘟囔,“我怎么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点不对付?”

  旁边一个带了面具的高大男子憨厚笑道:“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拦门儿。成亲都有这么个习惯的,娘家人要拦着新郎不让他进门,他得拿红纸包包了礼金,叫人满意了,才给进去接亲。”

  那女娃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原来是要礼金啊,有意思,真有意思。”她顿了顿,看着场中两人,又不禁羡艳道,“唉,这位新娘子好幸运啊,新郎和哥哥都是绝顶无双的人物儿,要是我的话,做梦笑也笑醒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喜欢幻想的烂漫年纪,还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之中呢,冷不防旁边一人兜头一盆冷水泼来。

  “我劝你不要想了,就算要想,也不可以想那个新郎官——他是我娘一个人的,你想了也没用。”

  “想想也不可以嘛,呆瓜!”那少女嘁了一声,正要朝那一点情趣也没有的少年吐舌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来。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十七八的少年:“你……你娘?!”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罗汉嘿嘿地干笑两声,一把薅过陆轻歌,连拖带拽地将他拽出了场子,慌忙之下,差点将头顶上一只戴着红纸帽的金蛤.蟆都甩到地上去。

  -

  广场之中,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迟悟双手环抱,朝道长生躬身行了一礼。

  道长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礼呢,莫非想要空手从我这里过去把人接走?”

  迟悟抬首,缓缓道:“我有一诺,奉与宫主,不知够不够。”

  道长生嗤笑:“你的一诺值几何?”

  迟悟又行一礼,微笑道:“大丈夫,一诺自然值千金。”

  “在下以性命担保,会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安好无虞,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也绝不会有半点辜负。若违此誓,愿堕无间地狱,永不见天日。”

  道长生听罢,默了许久,冷笑一声:“千金,差强人意吧。你最好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日后若有违背……我是要连本带利同你一起算的。”

  他说罢,袍袖一挥,给迟悟让开了道,也不再管他,自己足尖一点,负手飘然又回了宫里去。

  -

  屠龙宫里,上上下下都忙成了一团。洛洛拿红漆盘托了沉甸甸的发冠头饰,匆匆忙忙来到了黄泉海里。

  屠龙宫宽敞明亮的大殿那样多,在哪里梳妆打扮不好,那妖精非要在她原先那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屋里等着嫁人,平白让她来来回回搬着东西跑了许多趟。

  看在今天是她大喜,先迁就着她些,来日方长,有的是日子同她算这笔账,洛洛愤然地想到。

  经过曲折的锁妖塔甬道,她在昏暗的小屋里看见了面对着镜子独坐的少女,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身后,安静的显得有些落寞。

  这么多年了,他们都长大了啊……以前的日子再怎么记忆深刻,也都是过去了。难得她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都显出难过来,连带着让洛洛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洛洛还没等到开始伤感,就听见空气中传来了“喀”的一声脆响,然后是“吧嗒吧嗒”的声音。

  洛洛:“……”我信了你的邪。

  洛洛将发冠往旁边一丢,上去就去扒扯那妖精的嘴。

  “笨蛋!你别给我装!你又偷吃喜糖了吧!我他妈还在伤感呢,你倒好,就在这给我可劲儿吃了,是吧?老娘辛辛苦苦的给你抹的胭脂全他妈让你舔到肚子里去了!”

  绮罗:“唔!唔!唔!”

  秉持着吃到嘴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吐出来的信念,绮罗愣是没有屈服,在魔爪之下终于还是把糖给咽下去了,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

  “喜糖是要散给别人吃的,你大爷的全吃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你看看你,再吃就要变成猪啦!这一年来天天在外面跑,成日里东游西逛四处疯玩,不见消瘦竟然还胖了?几个月前做的喜服,都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穿上!笨蛋!”洛洛没好气地在绮罗腰上掐了一把,掐得她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绮罗最是怕痒,抱着糖罐子蚂蚱一样蹦到一边,颇为理直气壮:“你懂什么!迟悟说了,我现在这副身子可金贵了,得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饿着自己!”

  洛洛简直要被气到翻白眼,也不跟她废话了,揪着耳朵就把她给提溜到梳妆台前:“我再给你上一遍妆,你要再敢给我偷吃……我就把让你把胭脂都给我吃下去!”

  绮罗这回不敢闹腾了,可怜兮兮地抱着糖罐子,乖乖让她在自己一张脸上捣鼓。可还没老实一会,便又开始东拉西扯了。

  “洛洛,我都走了一年多了,怎么感觉我这房间愈发整洁了呢,感觉比我在的时候还更干净了,我看这里的布置摆设似乎也没怎么变……这里现在不会还关其他人吧?”

  洛洛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第一,你走了可不止一年多,你之前还死了五年呢,不记得了?”

  绮罗:“咱能别动不动拿我死过一次这事说事么……”

  “第二,什么叫愈发整洁?您老在的时候,这屋子能叫人住的地方吗?那分明是猪窝!经我哥收拾了好长时间才干净了的好不好?”

  “第三,摆设什么的,也是我哥不让动的,平时……”她垂眸顿了顿,“哥哥偶尔会来这儿待一阵儿。”

  绮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长生?住这儿?不是吧,屠龙宫里那么多敞亮的房间,他没事到这大牢来睡做什么?他不会有什么自虐倾向吧……啊!!”

  她还未说完,就被洛洛一巴掌拍在后脑上,差点被拍进正在照的镜子里:“你才喜欢自虐呢!”

  绮罗委屈地揉了揉脑袋:“我就开个玩笑,洛洛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嘛……”

  洛洛:“……”

  她沉默了许久,手上编发的动作却未停下,半晌,轻声道:“绮罗,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姬兰逃出龙首台,哥哥在千绝谷里受了伤。”

  “记得啊,怎么了?”绮罗道。

  洛洛缓缓道:“你当时大概忘了考虑一件事……千绝谷屏蔽一切法术,甚至连灵力都动用不得,所以,哥哥在底下碰见的并不是姬兰,也不是什么化形的傀儡,而是……”

  “甚么?”绮罗这才想起。

  “……相思。”

  绮罗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相思我之前见过,是一种变化多端的妖怪,难缠的紧,极难杀死。这种变化的能力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事,与法术、灵力什么的都不相关,在千绝谷也不受影响,所以长生才会被它们骗,对不对?”

  “是,但我想说的重点不在这……”洛洛不禁低下了头,似是遇见了让她极为纠结的事,她支吾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一般,红着眼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

  “洛洛。”清冷的男声从背后传来,长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甬道口处,温声道,“吉时快到了,动作再快些。”

  洛洛微一怔愣,半晌才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抿唇轻笑了一下:“……我知道啦,我去上面把熨烫好的喜服拿下来。”

  “诶……话还没说完,就跑了。”绮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要跟我说啥啊?”

  长生淡声道:“她是想告诉你,相思这种妖怪很厉害,以后碰见要小心。”

  “哦,这我知道,我以前也被它伤过。”绮罗知道长生要强,连忙说道,“你其实已经算厉害的了,你不知道,我之前比你狼狈了一百倍呢。”

  长生闻言只是动了动嘴角,轻笑了一声:“……不要说我,就是你那位新郎,现在怕是也赢不了它们。”

  绮罗不知他为何又扯到迟悟身上,只知道他俩一向不对付,于是乎十分识时务地不吭声了。长生走到她身后,拿起洛洛刚才用的梳子,淡声道:“我给你梳头吧。”

  “好……啊。”

  虽然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底会不会给女孩子梳头,但为了在新婚当天保住狗命,绮罗还是乖乖巧巧地坐好了。

  长生将她的乌发握在手中,从上往下梳了下来,一边梳一边轻轻念道:“一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

  一下梳完,又缓缓从头来过:“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青年的声音如清泉般清淡低回,绮罗不禁听得心神荡漾,对这镜子里那个盛装打扮的女孩傻傻地笑了起来,嘴角的两点面靥润如红豆,灿比江花。

  这副见牙不见眼的模样被长生看在眼里,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哑了一下:“三梳……”

  而后微微垂眸,三千青丝从木梳的齿隙里一瞬划过。

  “三梳青丝作华发,此生共白头,但愿人长久。”

  -

  吉时已到,这才是最忙碌的时候,长生不得不出去掌顾大局,密室里只剩下了绮罗一个人。绮罗微微掀起了红盖头,最后瞧了瞧这个她呆了七年的地方,喃喃道了句:“爹,我走啦。”

  可是那些长明灯里再没有乖觉又狗腿的火焰亮起来。

  迟悟之前告诉她,在她即将魂飞魄散之时,维系住她魂魄的是一群生了灵识的火灵。而那些火灵之所以能生出灵识,是因为受到了某人的残魂的滋养。

  或许,当一个人怀着莫大的执念而死的时候,即便魂飞魄散了,残魂也会在苍茫的世间无尽漂泊,直至觅到心之所向。

  他走的时候说过他会回来,他一向言出必行,所以她就一直等。

第102章 合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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