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不等王献之再娶的消息传出,郗道茂已经带着图恩离开建康。牛车蜿蜒一路,打出郗家的招牌,又有无数家丁健仆护卫,一路压阵。王家和郗家的名帖很好用,沿路的官员大多愿意派当地衙役差兵护送。郗道茂一行五更天亮才出发,天色发沉便入住驿站,让做好吃苦准备的图恩白做心理准备了。

  “阿恩,来,和阿母说说话。”中午启程的时候,郗道茂把图恩叫到自己的牛车上,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女儿名为郗恩,不再唤她玉润。“行路难,可颠簸得难受?若有不舒服一定要说,停下歇息就是。出发时候特意带了帐篷,从氐人那里学来的牛皮帐篷,又厚又暖,最适合行路搭营。”

  “没事儿,自从启程之后还没发过病,阿母放心,我的身体已经在好转。听说路上有乱匪,就别给护卫添麻烦了,早些赶到驿站为妙。”

  “我儿心善,护卫们就是护卫主家用的,若是什么都要主家迁就他们,还要他们做什么?”

  “他们也不容易,我并不是不能坚持,没必要耽搁行程。”图恩叹息,若说不舒服,赶路自然不如家里舒服,可若是她一天歇十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图恩已经习惯了体谅别人,成年人的世界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你呀,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太软。罢了,还有我看着呢,软就软吧。”郗道茂笑着点了点她额头。

  “阿母,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会稽,先拜见你大祖父。”

  “然后我们就和大祖父生活在一起吗?”

  “还要拜见你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呢,郗家族人也聚居会稽。”

  “我知道,我背过族谱,那我们就生活在会稽吗?”

  “怎么了?你不想住在会稽?”听女儿脸问两遍,郗道茂低头看她:“母亲从小也是在会稽长大的,那里山清水秀、鱼虾肥美,连风都是暖的,去看看阿母小时候住的地方不好吗?”

  “可阿父说你是建康城长大的。”图恩毫不留情拆台。她问的是今后打算,若是能听一听母亲幼年八卦,也是意外之喜。

  “在会稽长大,也在建康长大。”在会稽有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以为嫁人就是长大。在建康见识过顶级的权利、顶级的家族,直到离婚才知道,离长大很远。

  “人怎么能同时自两个地方长大?”图恩问道。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郗道茂摸着图恩的包包头,不再说话。

  图恩郁闷,挑起话题的是她,结束话题的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是今后住在哪里,和大祖父一起住吗?依傍族人生活吗?一个都没问出来。

  “阿母,我到会稽,还想帮您处理家中庶务。”

  “好啊,你喜欢就做吧。不过不能太劳累,和你一般大小的小娘子,天天斗花扑蝶,可开心了。”

  图恩不屑撇嘴,“憨吃憨玩有什么意思。”

  郗道茂又摸着女儿的包包头不说话,女儿这么聪慧,真担心她日后不适应这污浊的世道,慧极必伤。

  车队从建康到会稽,陆路走了一个多月,骨头都被颠散了。尔后弃车登船,从太湖路过,见识了肥美银鱼和粼粼波光,这密集的水网把她们安稳送到会稽。

  会稽是一个大郡,堂祖父郗愔隐居在会稽郡句章县,郗道茂的车马进入句章县之后,图恩看到路边人礼让车队,甚至零星能看到对车队行礼的人。

  他们第一次到句章县,行礼的对象自然不会是她们,而是马车上的“郗”字。看着郗道茂与有荣焉的模样,图恩才明白高门政治、门阀把持、世人爱戴是怎样的情形。

  刚到句章县城门口,城外已经有人列了车马迎接。

  郗道茂穿着等身幕篱,下车拜见:“三哥。”

  “妹妹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回家再说话。”郗冲颔首,扶她重新登上马车,图恩在车中轻声唤道:“三舅舅。”

  “幺娘回来了。放心,到家了,一切都有三舅舅呢!”郗冲一挥手,整个车队动起来,看门的官兵非但不阻拦查验,反而殷勤得忙前忙后,送他们赶快入城。

  等他们的车队入城,一直等在城门口的小厮才飞跑进县衙,向自己主子禀明动向。

  “业已开春,郗家女与王家子绝婚,走了三月才到句章,想来一路辛劳,今日先送拜贴,明日再登门拜访。让娘子先备好礼单,嗯,备好给我看看。回来的是郗家女,老夫倒不好多攀谈。”县令捋着山羊须,思考有无错漏的地方。虽然句章县他是县令,可住着一位致仕的郗愔郗刺史,他虽然辞官隐居,可资历在那里、名声在那里,又是当地大族,一点儿不能轻忽。

  图恩规规矩矩跟着郗道茂进了郗家大宅。在句章县,郗家的宅院和建康城王家的宅院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院子挨院子,一环套一环,因为远离都城,句章县以郗家为中心,建筑更是绵延数里、族人众多。

  郗冲领着郗道茂和图恩,转过街巷,走入三层院落,在郗家主宅正厅拜见郗愔。

  一路行来,房屋鳞次毕节,仆人行动有度,见着他们侍女同一个幅度矮身行礼,犹如水波荡漾,又如同风吹麦浪。

  比之当年林黛玉进贾府,又是另一番景象,富贵不如,威严倍增。

  “拜见伯父/伯祖父。”郗道茂牵着图恩跪倒在拜垫上。

  “起来,起来,受委屈啦,让老夫好好看看。”郗愔叫起母女俩,仔细看了看,眼中含泪:“都过去了,日后好好过活就是,有老夫在呢!”

  “是。”郗道茂轻轻应了。

  “先父就我和你父亲两个孩子,郗家当年早已衰败、人丁凋零,好不容易先父中兴,哪知我那无福的弟弟操劳过度,早早去了。如今你伯母也去了,我一个糟老头子徒留人间。这些日子,我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牙齿开始摇动,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

  “侄女不孝,让伯父担忧了。伯父万勿出此不详之言,您乃郗家顶梁柱,合该长命百岁,享彭祖之寿。”

  郗愔笑着摆手:“奢求什么彭祖,能得古稀,便是侥天之幸。这是我那孙女儿吧,道胤来信,说此子非常人。”

  “不过寻常女童,弟弟爱屋及乌罢了。”郗道茂笑着谦虚,把图恩推到人前。

  图恩扬起笑脸,眼睛笑成两条新月,又给伯祖父磕了个头。“好孩子,来,到祖父这儿来。”

  图恩乖巧依偎过去,去年郗愔才过了六十大寿,此时的他头发花白、脸上遍布皱纹,长起老人斑,可他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亮,可见身体十分健康。握着图恩的手坚定有力,十分温暖。图恩瘦瘦小小的胳膊,藕节一般,放在他手中,如同一柄玉如意。

  “祖父……”

  “好,好,回来就好。祖父头回见你,拿去吧。”郗愔暗暗观察这个小女童,不得不承认郗恢说的是对的。郗愔曾做过多年主官,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一身威严,家中孙女向来惧怕,就是儿孙们在他面前也从不敢放肆,这个小女娃却言笑晏晏,十分得他心。

  图恩接过郗愔随手从腰带上解下的玉佩,径自收好,又从怀中掏出一条络子。“这是阿恩亲手打的,送给祖父。”

  这是礼尚往来吗?

  “哈哈哈哈!”郗愔哈哈大笑,还从未有晚辈这样干过,郗愔看着被笑懵的孙女儿,接过她的络子,往自己腰上挂。

  “这孩子,失礼了。”郗道茂笑嗔。

  “自家孩子,不许太苛。”郗愔维护。

  郗道茂笑得更欢了,“小时候伯父最疼我,如今全偏心幺娘去了!”

  “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图恩为郗愔的香囊换了一条络子,重新给伯祖父佩戴好,听他们寒暄。

  “这是是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二舅母、三舅舅、三舅母。”郗道茂等郗愔喜过,亲自为图恩示范行礼。

  “这是你大表哥、二表哥……八表弟。大娘、二娘出嫁未归,这是你三表妹、四表妹。”郗道茂为图恩一一引见,“表字辈”给姑姑行礼,图恩给表哥表姐们行礼,一通礼仪下来。这家里的人就认得差不多了。大舅舅郗超无子,郗家的男丁却排到的八,这当然把亲舅舅郗恢的四个儿子算在里面。母亲这一代,郗家嫡系只有四个男丁,到她这一代只有八个男丁,而她见到的那绵延数里的宅院,都是依附的族人。

  图恩现在听着已经不晕了,与王家那动则几十人的堂兄相比郗家真的是“人丁稀少”。

  相互赠送了表礼,大舅母安排了家宴。因堂祖母新丧,家中都在守孝,并没有大鱼大肉。郗道茂作为出嫁女,五月的小功早已结束,郗超等舅舅、舅母却正值新丧,在这个讲究孝道的年代,吃饭都有礼仪要求。

  用了饭,大舅母送他们到院中。

  “你小时候的院子,大娘出嫁之前住过一阵,如今回来了,正好物归原主。”大舅母笑道。

  “这是郗家的宅院,幸而我这不孝女还得庇护,多谢大嫂。院子看着亲切,没想到它还在呢。”郗道茂走进院子,看见那棵高大的海棠树。

  “养了这么多年,会一直养护下去。”大舅母意有所指,笑着把人领进院子,“妹妹瞧这一树的花骨朵,日子再暖和些,又要开满枝头,如一团红云。一切你都是熟悉的,到了自己家,万不要客气,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都告诉我。”

  “多谢大嫂。”郗道茂再三谢过,送大嫂出门,把送到她的小院子。郗道茂闺中的居所,也是一个小巧的二进院落,十分精致。

  “如何,累不累?痛不痛,呼吸可畅快?”

  “阿母放心,都好。”

  “好就好。”郗道茂轻笑:“大祖父慈祥,舅舅舅母和蔼可亲,诸位表兄弟姊妹也是温和之人,日后好好相处,都是一家人。”

  图恩点头,在郗道茂的关心下洗漱睡下。

  郗道茂的回归,让余姚公主逼迫王献之休妻下嫁的传闻补上最后一环,郗家族人对此议论纷纷。但郗家家教森严,年长的人知道轻重不会在妹妹伤口上撒盐,年幼的更没这个胆子。

  安顿下来,图恩开始着手药浴的事情。郗家有郗愔作为后盾,郗道茂手上钱财颇丰,一点药材并不为难。

  “还是请个大夫、仙师来瞧瞧。”郗道茂有些不放心。

  “阿母,这是王家哥哥给我的方子,家传的。当初我在白鹤观,就是他救了我。我先试试,若是不好,停了就是。”图恩撒娇,“再说,我也看了不少医书,不会错的。”

  “好个大言不惭的小娘子,你才看几天的书,就敢放言懂医了?岂不闻医者不自医?”郗道茂还是把方子给家中养的大夫看了,大夫能看出什么,只能说无害。既然无害,郗道茂就任由图恩折腾了。

  图恩除了折腾药浴之外,还和厨房过不去。她年纪小,身体不好,吃不得重油盐辛辣的,道理她都懂,可惜做不到,高热量的东西就是好吃。为此,图恩找了钻研厨艺的借口,开发糕点犒劳自己。这口味和郗愔这位老人家不谋而合,每日午后,图恩都要带着食盒去郗愔的院子。

  还在门口,随侍的侍女就快步迎了上来:“小娘子来了,郎主等了许久呢!”

  “胡说八道,岂有老夫等一顽童的。”郗愔做在院中树下,零星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映照着他含笑的眉眼。

  “是,是,祖父翘首以盼的是这个。”图恩举了举手中的食盒。

  郗愔佯怒指了指她,侍女赶忙接过,端出两碟点心摆在桌上,又端出一瓶井水湃过的酸梅汤。

  “祖父,快尝尝,猜猜这回是什么?”

  郗愔捻起一块小巧圆饼,焦黄的圆饼上全是白芝麻。郗愔咬了一口,品了品:“麦粉、饴糖、鸡蛋、枣子、松子、胡麻,嗯,还有什么?有股子香气,但不知是哪种油膏”

  “祖父,您这舌头,还有什么尝不出来的,孙女儿想了三天,您这不到三口就都吃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图恩跪坐在绣花软垫上,一摇一晃,包包头上珠花叮铃做响。

第56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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