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吃饭起裴筠就听得隔壁双禾叽叽喳喳的声音,稚嫩言语倒也给一墙之隔的大宅院的清冷饭桌上添了一点温柔。

  饭后,裴筠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去采办,却见方才喊着要将穿破她窗花纸的树枝剪了的顾青怡,坐在梯子上在发呆。

  裴筠在她跟前站定,仰头用眼神探询她怎么了。

  顾青怡指了指身后的墙,跟裴筠说:“裴筠你瞧见她家的香樟没?”

  裴筠微微扬眉,点点头:“昨日瞧见了,隔壁地势低,我在宅门口站着就瞧见了。”

  “我才看见。”

  顾青怡说:“以前我就常想,如果生在这样的人家,出生时爹娘也会给我种一棵香樟树,等树过了院墙高就会有媒婆上门来说媒,到了出嫁时,树就砍了成了嫁妆箱子,我就守着箱子跟郎君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看着箱子就像看自己的一辈子。”

  “只可惜我不是这样人家的女儿,我连这样一棵树都没有。不仅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因为父亲接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大女孩儿了,要不起这样有根有据的树了。””

  “将来我若生了女儿,我要给她种香樟树。”

  顾青怡看着雾霭薄薄的天,神色平静如常:“没根没据的女孩儿,都是浮萍命。”

  裴筠笑了笑,没说话。

  她想起远隔千里的月矶城里的一户落锁十年的小院子,她晓得那里头有一棵香樟树,亭亭如盖有些年了,不知有没有媒婆去敲过那扇绝不会打开的门。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安慰在有些时候没有一点价值,苍白无力的话她不说。

  就在这时,越三娘的声音传了过来,让越一翎拿钱去给双禾买零嘴儿。

  “你有什么想吃的零嘴儿?”裴筠开口问顾青怡。

  “我又不是隔壁家的小毛孩儿。”顾青怡翻了个白眼。

  裴筠冲她摆摆手:“我给你带点甜的吃食。”

  “不要,我不爱吃甜的,我要吃酸的。”

  “好。”

  裴筠掐着点出了门,如愿以偿地撞上越一翎急匆匆地出门来,裴筠阖了门朝他看过去。

  “上街?”

  她无视对方脸上的抗拒情绪,微微笑。

  “一起?”

  裴筠说着,转了转手里的帏帽,慢慢戴上,乌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下颌和姣好的唇。

  这边越一翎还有些没回过神,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裴筠穿正经的女装,在他的映象里,裴筠是个孤离人群的出世者与杀伐者,衣裳总是麻葛棉这一套,他一直以为她就是这样的。

  却不想裴筠穿起裙子来,就算比起榴花小姐,气质也更出一层,但你要他说出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仿佛她本该如此。

  他想起双禾之前同他说:漂亮的小娘子。

  越一翎清咳了一声,找回理智:“好。”

  再漂亮也是个惹不起的阎王。

  他话音一落,裴筠几步走来,从袖口里掏出钱袋子扔给他:“你来挑东西。”

  钱袋子重量不轻,越一翎只觉的手上沉得厉害:“……你家缺些什么?”

  裴筠温和地笑了笑:“我家什么都没有。”

  越一翎:是我多嘴了,下次说话我长点心眼。

  越一翎家住在城南边,地处偏僻,他带着裴筠并没有往城里去,反倒是往城外走,出城进了树林,他同她说,外边有水市。

  裴筠点点头,水市,她听说过。

  大梁十二城中,邱泽城地处中间,南来北往各处商贾都在此歇息,因而造就了邱泽城的富庶,尤其是邱泽城燕家,一手掌握邱泽的大小街道,统管小商小贩的经营,可谓是富可敌国。

  邱泽城周边水系发达,可谓是五十步一塘,百步一溪,千步一河,风光无限好,到了夏日,水中生荷,一片碧云红霞里托出一座城,是整个大梁最美的地方。

  而到了冬天,邱泽城河道水系都结了冰,冰层极厚,约有数十米,有一些逗留在邱泽的商贾因为没有获得燕家的经营许可,不能将东西脱手,会将大小物件沿河贩卖,这样的商贾渐渐多了起来,就形成了水市,水市不受燕家管辖,但偶尔会有巡防队微服私访,近几年来查出了黑军火,水市让官兵肃清了几回,老实了许多。

  越一翎跟裴筠解释说:“小娘子你初到邱泽,没有营生,银钱总归要省着点用,水市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商户为了脱手,价格订得较城内市面价格也要便宜许多,你这回置办的东西多,去水市可省下一大笔钱。”

  裴筠笑,她不在意银钱,倒是越一翎这样抠门的毛病,总也改不掉,自己不爱花钱,也看不得旁人花钱,还担心起别人的钱袋子。

  “我倒是对黑军火的事情挺感兴趣的。”

  越一翎噎了一下,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狗改不了吃屎。换上了大家闺秀的皮,差点让他忘了人家是个货真价实的沙匪,听之前那个什么青怡的话,这位小娘子怕还不是个简单的匪,是个匪头也说不定。

  “嗯……就是有一个走私孔雀弩的……男人在接头的时候找错了人,碰上了微服私访的巡防队,让人给抓了,结果他只是个买家,卖家没找到,后来好像听说那个男人在牢里自杀了。”

  他说完这些话,两人已经钻出了林子,手一指前方:“我们到了。”

  裴筠看过去,就见白色冰河之上,人群三三两两,左右支着数十帐篷,隐隐还有乐声传来。

  越一翎一脚呲溜滑下干枯裸露出来的河床,回身朝裴筠伸出手,不知怎么就突然笑了,露出了两只小虎牙,格外可爱:“我们下去。”

  裴筠借着他的手跳了下去。

  等真的到了水市中,裴筠还是暗暗感叹了一番,早就听闻邱泽的繁盛,招引四方来客,她在这些商贩中瞧见许多异域人。

  裴筠看了一眼弯身正对着一堆碗筷细致挑拣的越一翎,抬脚四处闲逛去了。

  等越一翎看完碗筷,打开裴筠给的钱袋子一看,吓得他当即捂了回去,愣了一下,他看到了金珠子,沉甸甸的全是金珠子。

  几个碗哪值一粒金珠子,怕是老板也找不开,他想问问裴筠怎么办。一回头身后哪里还有裴筠?东西已经挑好了,他也不想待会儿折回来再挑,只好肉疼地掏出自己的铜板先垫付了钱,拎着碗筷挨个帐篷去找裴筠。

  最终在一个碧眼美人儿的帐篷里找到了她。

  这个碧眼美人儿越一翎认得,早些年搬来邱泽城的,不会说大梁官话,也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她阿苏雷乌。

  阿苏雷乌每年都会来水市,从不卖东西,只是坐着拉琴,好多人都说她是在等人。

  今日,阿苏雷乌如往常一样头戴金链,坠着玛瑙耳环,坐在兽皮中拉着萨塔尔,见越一翎进来了,还冲他热情地微笑,越一翎报以同样的微笑。

  “你在这做什么?”他看向盘腿坐在兽皮毯上捧着一小杯热酒的裴筠,有些微微恼了,他找了好半天,不辞而别的人悠哉哉地喝酒呢。

  “她拉的琴好听。”裴筠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越一翎壮着胆子燃起的那一点点小怒气瞬间熄灭了,就像顾青怡引的火苗,扑棱几下火翅膀,就变成一摊灰烬。

  “好听是好听,好些人都从阿苏雷乌的曲子里听出了不同的味道,有人说是思乡,有人说是思念情人。可惜没人听得懂她说话,如果听得懂,一定会问她这首曲子到底说了什么。”

  裴筠轻啜一口酒:“你觉得呢?”

  “我听不出东西来,在我耳里,这首曲子就是只是曲子。”

  裴筠笑,她放下酒杯,低声说了句什么,越一翎没听懂,他只见阿苏雷乌颔首回了一句。

  他呆了一下,快步跟着裴筠出帐篷去了。

  “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裴筠背着手道:“以前遇到过一支商队,跟着学了几句。”

  越一翎心想,这恐怕不是遇到这么简单吧,估计你把人家抢得裤衩都不剩,至于命就不知道了。

  当然这些话只限于心里想想,嘴上他只问道:“那她的曲子到底说的是什么?”

  裴筠站定脚步,侧身看他,风卷起冰河上的琴声,吹得远远的,既像乡愁又像相思,远远地拉长在冬日的河道上。

  裴筠说:“乐曲这种东西和话本子都一样,你心里有什么就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越一翎看着她慢悠悠地走向下一个帐篷,突然想问她听到了什么。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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