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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们练琴一日,本该和衣便睡,忽而想到今日恰是乞巧,索性聚作一团,她们自有自的热闹,于风尘无关。

  许漓知晓她们的心思不过是祈愿织女送来良人,一来全了梳拢之仪,二来也能早觅出路。

  不过,织女都自顾不暇,怎会屈尊注目风尘中人的姻缘。她们或许自知命不由己,能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好的。早些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但以后不会了,许漓如是想。不知不觉间已穿廊至房前。

  卯时三刻,许漓被一阵银铃般笑声唤醒,只见姊妹们追着东厢的苏屏闹道:

  “屏娘,蜘蛛真的织网啦,快拿来瞧瞧。”

  “屏儿,让我们瞧瞧果盘,也讨个喜头。”

  “姐姐定会觅得良人,先恭喜姐姐了。”

  ……

  苏屏护着果盘,两颊升起两朵红云,无力道:“浑说,我,我,不理你们了。”

  看着二八年华的她们言笑晏晏,许漓脸色也好了些,默默收拾了箱笼。

  (二)

  李绛羽的衣铺就坐落在飞云阁的斜对面,衣铺虽小,贵在绛羽心诚手巧,倒也算得上客似云来。

  绛羽的曾祖母曾为宫内尚衣局的掌事,家传手艺本奇巧无比,到了绛羽出生时家境已渐趋窘迫,李家人手艺不精只好给清河的大户人家做些裁补小事补贴家用,奇的是绛羽自幼习得三味勉强把曾祖手艺传下来。她自认技艺只能算中上,于是针针用心。

  走进衣铺时看到绛羽正埋头赶制衣裳,许漓习以为常,自己寻了个胡凳坐等。不料绛羽一反常态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朝许漓走来。

  飞云阁里都是许漓的姊妹,而绛羽的姊妹只有许漓一个。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李父收留了了无依靠的孤女许漓,本不殷实的李家差点沦落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后来许漓坚持离开,李家人心中不舍也好,愧疚也罢,终是答应。又过了几年,绛羽去京城谋生计,碰见她时她已经靠着琴艺成了飞云阁头牌,更是名动两都的兰行首。

  绛羽知道许漓实为心傲之人,云淡风轻、长袖善舞本不是她应屈就的。然而自己却帮衬不了多少。

  许漓看着绛羽,忍不住想把计划和盘托出,又生生顿住。只和平常一样嘘问:“近来生意可好?”

  “因你之故,我已赚的盆丰钵满了。”

  许漓了然,那些贵妇平日里对风尘中人嗤之以鼻,但衣裳首饰上却毫不含糊地跟着她们学了十分。向阳花木易为春,绛羽手巧心也玲珑,倒是不用她多费心了。

  “漓娘,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些,你可得把姓凌的拖住了,你不梳拢,她定奈何不了你。”

  “知道了。”许漓淡淡应道,心想,还是个直性子,赎身哪有那么容易。

  却见绛羽捧出一件红衣,许漓讪笑道:“难不成你连嫁衣都裁制好了。”

  绛羽默然,算是承认了。她把衣裳放置一边,神秘兮兮道:“你可知我为何取名绛羽。”

  “这我却是真不知。”

  “我生辰在乞巧后一天,阿爷说我出生时抓着一揪红色羽毛,于是取名绛羽,还说我是织女鹊桥上的红衣鹊使,不甚降临凡尘……”说及此,绛羽忍不住噗地一笑,“实是我那曾祖母嫁给曾祖父时给嫁衣取了这个名字,我阿爷他平白说神论道倒叫我和阿娘忍笑不已。”

  许漓看着红衣上的祥云图案,问道:“这,就是‘绛羽’?”

  “嗯,阿娘说弹琴之手岂能做女红粗活,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做的是曾祖传下来的样式,我自己又琢磨着改了改,漓娘,你不会不喜欢吧。”说完直直盯着许漓的眼睛。

  许漓心虚不已,于是掩饰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会,只是你生辰却要送我礼物……而且,你长于我,这你还是自己留着——”

  “阿娘说嫁衣认了主便不会改,给你了必须收着。”

  又拿李老做幌子,许漓微微叹息。“我会收着的。”

  (三)

  看来又是一明月皎皎的清夜。许漓自语道。

  她突然想起刚来飞云阁时,凌妈妈对她说:“任你一手好琴艺,不跟你妈妈学点八面玲珑的本事也是不长久的。”

  “你这漓字甚不讨喜。”

  “入我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取个讨巧的名儿,你可想过。”

  “兰?得了吧,我飞云阁不是喝茶的地儿,叫牡丹啊芍药的都强了不少。”

  ……

  许漓记得自己与凌妈妈周旋几度才劝服她,后来,席间一个听琴的臃肿富商轻佻道:行首真的吐气如兰?何不近些让某探寻则个。

  陈年旧事想起来觉得自己一直都十分可笑。取名为兰便会得人高看一分吗?行首说白了也只是多几分才艺的清倌,与那堂上彩衣招展、粉面脂唇四处揽客的并无本质区别。许漓忍辱多年,饶是心志坚定也悲上心头。

  她将嫁衣搁置箱底,不再看它。

  (四)

  日头正毒时候,行人仍在奔走。头戴幞头、腰缠綦带的一看便知是县廨的胥吏,那人将黄麻纸夹在腋下,猛灌了茶摊上的几碗凉茶,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北门。贴好告示后,他寻了一处树荫稍作休息,果然有不识字的老叟询问告示内容。

  “大虞圣通皇帝诏曰:光仪八年,海晏河清,天赐祥瑞,上顺天德,特改元圣沐,大赦天下。”

  看热闹的邻里面面相觑,不知这大虞圣通皇帝是什么意思。

  知者拉了不知者掩耳告之。

  “就是太后高氏。”

  “听说子沐公子深得圣心,圣沐,嘿,我看啊传言不假。”

  “要说这孙茂可真舍得,把唯一的小儿子送去当面首,怪不得风头无两。”

  “这琴道双绝竟全往高氏去了,听说昨晚飞云阁的兰行首梳拢,长乐侯耗费了千贯直接就给赎身了。”

  ……

  乍闻此,绛羽大骇。直奔飞云阁而去。

  (五)

  洛阳,长乐侯府,舞姬跳起胡旋,许漓在一旁鼓捣着清茶,眸色如茶清冷。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接近高晏,看着道貌岸然的高晏,她的手因愤怒而颤抖、握紧。

  恨不能手提其领,喝道:奸人,可还记得清河许氏!

  她从未把灭门之恨显露出来,只因那年春闱放榜,三鼎甲提及许氏。

  “天后重才德轻门第才有今日之宴席,我等必效忠二圣鞭讨门阀,许氏藏污纳垢,长乐侯除之,实为我等楷模……”

  翰墨传承百年的清河许氏在他们心中竟成了左右朝堂奸邪之辈,而高氏只不过稍赐恩惠,天下寒门皆为之逐走效劳。

  可笑至极!难道我许漓生在许氏便只能任人喊打卑膝奴颜吗。

  高晏,你骗得天下,明朝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六)

  秋收冬藏,春来夏往。

  清月皎皎,来客慆慆。

  绛羽手上的活计一天都没空下。与许漓分居两都,唯有信笺传意。

  许漓的信上永远都是不痛不痒的琐碎事,洋洋洒洒也能写个一千来字,每当绛羽费力看完后,北里的婵娟都会眷顾她的纱窗。两厢平安,岁不负她。

  一直到圣沐五年秋。圣通皇帝突然下旨关押了已经是魏王的高晏,树倒狐弥散,与他交好的或自顾不暇或作壁上观,高府的丫鬟小厮散的散、逃的逃,余下皆充作官奴。谁也没有发现少了一名乐姬。

  中秋之际,圣人召回了贬至巴州的先太子李衡。是高还是李,圣通皇帝终于做了决断。

  街边稚童都知道天变了。

  “高长乐~敢招惹~李长乐~莫嘚瑟~伴君侧啊~命难测~”

  再次得到许漓音讯时已经是八月下旬,绛羽展开许漓的信,神色变幻,不解她为何去了河北道而不跟她道别,总觉得许漓藏着什么,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对于相知多年的好友一直不甚了解,她籍贯何处、亲友是否全无、在高府如何度……绢布包好的‘绛羽’似乎并无陈旧,只在衣肩两侧,丝线比别处黯淡。再看那储钱小罐,还是孩童时的旧物。

  (七)

  叶扫旧阁,枯木招风。

  花开枝头,花作泥抔。

  清河有无名青冢一处,乡人只知道是一对老夫妇于圣沐五年立于此,碑上刻着两句遗诗:

  我本意去去

  徒惜绛羽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于2017.8

  玼珍记系列第三篇

  4.玼珍记之白枰

  (一)

  “ 瑞雪做客,佳酿盈杯,叔合兄好兴致。”吴冠素的声音甫一传入院中,那绣着苜蓿的月白便映入司马叔合的眼中,渐渐晕染开来。

  月白色的衣饰他也有一件,还是小妹待字闺中时赠与他的,那时他披上去只觉得身心都是暖融融的,小妹敛起两个梨涡问他是否喜欢。虽然针脚扭曲两肩不齐,他还是点头笑答:“这鱼白穿上身,天地融我于一色,季茵费心了。”

  只记得小妹撇嘴而笑,杏眸中尽是犹疑。

  很久后,他才知道这是月白,不是鱼白。

  这一回倒给了他一个分辨的机会。

  “我这衣服可有不妥?”吴冠素看着司马叔合迟楞且带着缅怀的模样,诧异不已。

  “无,只是甚少见你这般细心收拾仪容,难道是刚去见了悦己——”

  “叔合就别打趣我了,”吴冠素摇摇头,顺手按下棋枰中心,似嗟似笑,又道,“皆说‘棋叟’‘棋叟’,单论一个‘叟’字,若能和雪而眠,待他日南柯初醒,周遭茫茫,只余院中两棋叟对弈一局便也好。”

  “冠素因何而叹?既然修世不易,不如修己,独善其身就好,”他捻起一子,丢入篓中,微怒,“冠素心不在此,何必消遣我。”

  看到司马叔合拂袖而去,吴冠素撤了无心之局,提起酒壶才发现酒已空、壶已冷。

  “进退取与、攻劫放舍,在我也不在我。”喂叹罢,吴冠素抬脚欲走。

  “罢了,罢了,把白枰拿进来,你这般郁结于心下去,怕是连棋风馆也羞进。”

  (二)

  那是圣沐五年冬,连日大雪将甬道上的枯枝尽数掩埋,间或飘来几片墙东的飞红,卧入雪、殷如血。复行数十步,却是另一番春光融融。上阳宫装潢非常,圣通皇帝在此,不理政事,除却宫女、寺人,惟二人可被召入。一为棋待诏吴冠素,二为北门学士孙翰林。

  吴冠素的披风有些濡湿,寺人替他收好,又客气的引他至东室。他走得久了,腿脚酥麻似冻疮发作,低头忍耐时,渐闻琴声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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