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心池

  1 他叫霍风,这是父亲取的名字。

  记忆中的父亲对周遭的人总有些沉默寡言,但对于家人是全然不同的。

  对于母亲和他,父亲总是眼里含笑。

  九岁那年,母亲患恶疾去世了。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百日里,父亲总是守在母亲的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事。

  他从未听过父亲说过那么多话,而发觉小小的他走至门槛处,父亲便会伸出单臂,一揽手抱他进怀里,然后讲着他没有听过的故事。

  即便母亲的笑容有些苍白,他们一家三口也继续地其乐融融了很长时间。

  母亲走得也十分平静。

  父亲一个人沉默地拭了眼泪,从此更加寡言。

  在那段时间里,父亲似乎就做好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将他远送至皇城念书。

  父亲借着昏暗的灯光,花了很长时间写好了信。

  原本同那封信放在一处的,其实还有张削出了几个小孔的竹片,同信纸一般大小。

  “小风。”送别的时候,父亲唤的声音很轻,怀抱很温暖。

  随师父走走停停的一年里,他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山水是他所习惯的,繁华的皇城则是他未曾领略的世界。

  而那个少年,一开始并未让他内心泛起任何涟漪。

  只是时日渐久,他发现那个少年是温暖的,有时有些迷糊,但是为人磊落,也时常为他着想。

  原本对于显贵之人的些许胆怯便渐渐散了去。

  当他看到父亲的信,回头一想,便知道了竹片漏出的八个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也知道了父亲对他的期许,对他的祝福。

  父亲希望他学富五车,但不涉官场之暗,留得一颗初心,为这天下奉献一己之力。

  那个小少年去上学府的第一天,其实他也有些寂寞。

  回来时司徒衡南匆匆忙忙地习了武便跑进了司徒将军大书房。他知道司徒回来了,所以便去找他了。

  司徒衡南趴在桌侧,睡熟的脸就在他眼前。

  “衡南。”他只听得自己,轻轻唤了一声。

  不过司徒衡南侧了侧头,似乎要醒了。

  “司徒。”他又小声叫了几声。

  司徒衡南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脸上还蹭了好些墨。

  “司徒,你的脸……”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

  后来,他也一并到了学府。

  学府很大,典籍也不少,来往之人都谦逊有礼,颇有鸿儒之风。

  但除了寒门子弟,更多的人都是世家子弟。

  因此学术之清净中总有喧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勇气,溅得那高贵的小世子一脸墨水。

  他为何会那么反常,其实小小的他早就清楚了。

  他很想念父亲,而且一直想开口对将军请求回家。

  但他还是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

  父亲的信件不多,但每一封都写得很长。

  信送得慢,每每读到的都是两三月前的信了。

  时间略长,外面也有了流言。

  所以,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将军的私生子,所以爹爹才会送自己过来,所以将军和将军府上的人都待自己很好。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罢了。

  但是,爹娘的脸早就像隔了层雾似的,记不清了。

  泼墨的手其实之后也颤抖了些许,他重重地呼吸,心跳震地脑袋有些发晕。

  是了,他本就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是没有底气的。

  但是司徒衡南也伸手抓起近旁的一个砚台,挥手一洒,于是小世子的脸上多了几滴墨水。

  然后他安慰他了几句话。

  可是年幼的霍风心中仍然有一种缺失,略微冷静下来后也只能满怀愧疚地说对不起。

  后来,那匹他们不久前看的母马生了小马,是对双生马。

  司徒衡南的高兴完完全全写在脸上,挂在嘴边,那近半个月以来,张口闭口就是马。

  双生马只有一处不同,就是有匹马马腹上有一块小小的椭圆胎记。

  那匹马就是后来陪伴他许久的晨风。

  那时,他便真的觉得动物是有灵性的。

  他的目光一下子便定在了晨风身上,而晨风的眼睛似乎也在他的方向。出生不久的凯风和晨风都很干瘦,但黑眼睛亮得很透。

  等到凯风和晨风到了可以使役的年龄,他们差不多也在学府结课了。

  考核是用讨论的形式。虽然两年的时间非常有限,而林学士更喜欢提点,而非一味填鸭式灌输,所以大多学子也不得不说在学府是有一定收获的。

  小世子并没有找他算账,不过还是做了些小动作,比如在马场里把他和司徒衡南常用的马的马尾扎成滑稽的几缕小辫子;把学府他们桌案上提前置办的笔墨纸砚的墨水儿换成那种写了半天颜色会越变越淡,最后字会消失的那种墨水等等。

  全都是些比较幼稚的把戏。

  那种墨水消失的时间恰到好处,基本到写到最后一段时,翻到头页,才发现墨的颜色极其浅淡,快要消失不见。

  那次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纸面考核,主题是诸子百家,可择法、道、墨、儒等形成一定体系的学术流派里中的几家来谈,可泛泛总之,也可具体谈论其中一二,也可两相比较来谈论。

  总之,是要有自己的见解。

  写到快结束时,他才发现前面的墨水颜色非常淡了,要极其耐心才辨认得出。

  这时,林学士从他身侧走过,看到了他桌案上颜色将近的墨字。

  林学士那时嘴角微微上扬,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见字消失得差不多了,还是写满了最后欲写的那句话,然后搁了笔,不往下写了。

  林学士见他搁了笔,便抬手先取了他所落过笔的纸面。

  待到规定时间到达,其余的子弟都交了纸面,司徒衡南才愁眉苦脸地对他说:“我写的字都不见了,估计学士也不信我。”

  “我也是。”他答。

  这时候他才将旁边的砚台拿了起来,慢慢晃了晃上面的墨水,道:“这墨,跟以往不一样。”

  司徒衡南瞧了瞧自己的墨,又扯了身旁礼部尚书小公子的墨来看了看,没发觉有什么。

  “司徒公子。”小公子轻抬手指,努了努嘴,指了指定国公小世子的方向。

  定国公小世子也得意洋洋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身边平时的几个子弟也捂嘴笑,待到学士走了,方才酣畅淋漓似的大笑起来。

  司徒衡南有些生气,但根本不想动手。

  霍风知道,司徒衡南也发现了这个道理:动手不如不理睬。

  惹你的人偏偏就是看你欲与其争,恼羞成怒的样子,你若被惹恼了,气急与其争论口舌,或者大动手脚,非要论个输赢,反倒是中了对方的套。

  若是不理,久而久之,对方也觉得没意思了。

  这个道理,其实将军夫人不久前也提过,不过夫人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同小世子之间不太愉快。

  而现实也是如此,他同司徒衡南都未太搭理小世子,小世子久而久之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每天读些闲书,应付应付学士的考核,带着跟随其旁的小弟们偶尔溜到附近逛逛。

  不过在志学之年的那一年乞巧,倒发生了一件让他没有想到的事情。

  那一年,他们结束学府的讲学大概已经过了两年。

  乞巧那天,杏儿拿出了沈小姐的邀请信函,把司徒衡南送上了沈府的马车。

  而他同杏儿去了秋水亭。秋水亭是处雅静的地方,主要是时常有人会布些茶局,有时候还能聚集些文人墨客,听得几首由景感怀的好诗词来。不过也有不少时候,还是些并不能算是文人墨客的有钱或者富家子弟来装点文墨。

  杏儿喜欢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偶尔会有曲水流觞。

  她觉着那是挺好玩的。

  而乞巧这种节日,更是一番好兴致,倒有不少寒酸的光棍聚集在一起抒发胸臆。

  什么“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的这边刚念完,那边便又起了。

  而这样的好节日里,还当真有人邀着些有些名气的儒生在绕亭的一汪流水旁,有模有样地玩起了曲水流觞,还有些漂亮俊俏的少女们在旁边专门斟酒,惹了些好奇的人旁观。

  令那时的他惊奇的,不是秋水亭里一出曲水流觞,而是那主办曲水流觞的人他认得。

  那人一袭水蓝色的袍子,虽然只是单色,也该是算得素净的蓝色,但就是水得十分亮,所以还是十分显眼,身上有股纨绔气,正是学府结课以后基本没见过的定国公小世子。

  而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围坐在席坐前的有之前一直跟在小世子身后的几位公子,也有向来性情温和,不多言语的礼部尚书的小公子。基本所有公子的酒盏都是由些少女来添,唯独定国公小世子身边是两位清秀好看的少年人,同世子年龄相仿。

  不过他和杏儿匿在一众看客里,小世子倒没注意到他们,只有礼部尚书的小公子往他这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杏儿这时候才扑哧一笑,说没想到关于小世子的一些谣言并不假。

  他也淡淡一笑,也不想妄加评论。

  这场曲水流殇没有持续太久,更像是走个形式,聚集众人喝酒。不过在其中的那些个小有名气的文人倒还是作了几句好诗,引得观望的旁人鼓了些掌。

  这场也算是小酒会的曲水流觞散了以后,定国公的小世子竟然来主动找到了他。

  “世子殿下。”他恭敬地行了礼。

  身旁的杏儿也道了声世子。

  小世子摆摆手说:“不必拘礼。”

  这话刚一落下,他就感觉到了小世子变了个人似的。

  “咳......司徒小姐,我有些话跟子新兄说一下。”小世子的目光有些闪烁,说得有些别扭。

  杏儿听他这么一说,一开始有些疑惑,搞不懂小世子想说什么,不过突然

  想到了什么,表情便狐疑了起来。

  “可以,只是今日子新哥哥一不在外面吃饭,二不在外面过夜。”杏儿在世子面前晃了晃手指。

  小世子干咳了两声,才有些弱弱地道:“不会的,就只是说几句话。”

  “子新兄,你答应么?”

  还是弱弱地一问,简直就是性情大变。

  他那时候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也不好推脱。

  所以他答应了。

  小世子眸光里泛起了几星点喜悦,然后指着一出亭子说就在那里说一说。

  秋水亭不是一座亭,而是很多座亭。亭子有大有小。中间的一道流水是人工开凿的,所以曲水流觞才能得以举办。

  小世子指的是一处空亭子。

  待他和世子到了亭子上,他方才问:“世子有什么想说的?”

  “我......”小世子抖了抖水蓝色的袖子,“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么?”

  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小世子这两年自然也长开了,本来长得很端正,褪去了点婴儿肥,也是个清俊的少年人。

  还没等他斟酌出一个答案,世子倒先叹了口气说:“其实子新兄,我想向你道歉。以前挺不懂事,老是说些折人的话,其实,是想引你注意。”

  他听到世子如是说,于是便轻松地笑了笑:“在学府曾冒犯过世子,是我该道歉才对。”

  说罢,他便又恭敬地行了礼。

  “总之,要是你觉得司徒衡南不好,可以来找我。”

  世子甩下这句话,便摆摆袖子走了。

  他走出亭子,不远的杏儿赶紧凑了过来问是不是世子说喜欢他,他否认了。

  杏儿一脸不信的样子,还说着世子是多么多么爱长相清秀的人,她早有警觉,不会让他落入世子的魔掌。

  他只管随和地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在秋水亭待的时间不长,杏儿最后还是想去落月阁看看她哥哥的“进展”,而且还想参加那造势已久的“牵丝”。

  落月阁的人,意料之中的多。

  同杏儿一道进去,她自然跑到了“织女处”,也就是女方的牵丝处;他自然只当是陪着她。

  不想一堆小姑娘涌了过来,冲散了他们。

  忽地一个小姑娘摔了下来,手中的丝落了地,还很快要溜走的样子。

  “我的丝!”小姑娘哭得十分伤心。

  他便赶紧牵起了那根红丝,本来要给那小姑娘,却不想一个男孩冲了过来,已经把摔倒的小姑娘背在了背上,道:“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人这么多也不怕走丢!”

  “哼,肯定是我牵到了其他的小哥哥你会吃醋!”那小姑娘早就止了泣,有些不服气地朝背她的男孩说。

  那男孩不说话,但脸也红了些。

  那男孩只将女孩背得稳了些,便走了。

  顺着人群的推攘,霍风也只能拉根红线朝另一边“牛郎处”走。

  然后另一方的人竟然就是司徒衡南。

  最终他也只是平静地笑笑说:“看来是我们这方弄错了。”

  其实他在想,原来缘分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

  司徒衡南问他,觉得沈容如何,他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他也未曾想过后面的事情。

  大概最迟及冠时,他就会离开了。

  又或者,可以去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因着那少年的问题,倒让他想了想所谓的未来的事情。

  他也注意到那天,司徒衡南偷偷跑出了府,不知道去哪里了。

  所以他晚上并没有睡得太好,浅睡一会儿便又醒了。

  他一个人出了寝卧,望向了头顶的一片如水夜色。

  忽然不远处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便提了盏油灯,慢慢走了过去。

  不过,似乎是些虫子弄出的声音。

  这阵窸窣过了,外墙边似乎有着什么动静,于是他提着灯,朝有声音的那处走去——

  然后看到了翻过了墙的司徒衡南。

  他便问他去了哪里。

  不过一闻便知道司徒衡南出去喝酒了。

  可是为什么会喝得这么多呢?

  司徒衡南重重地倒了下来。

  渗着浓重酒气的一个最初的吻,是那么猝不及防。

  2 父亲的噩耗传来,打破了平静的日子。

  那时他和司徒衡南正在下着棋。

  司徒衡南连输了三局,抓抓脑袋说要换种下棋的规则。

  他本来刚好答应了,司徒将军却出现在廊亭边,说:“子新,随我来。”

  归乡奔丧,司徒衡南却说要随他一道去。

  他其实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是更不愿拒绝。

  那少年年少,偷偷在吻,而他也不愿撞破什么,更愿沉醉在一个梦里。

  后来北方的消息传来,他知道那少年的梦想便是让那方土地归顺中原。

  他知道,那少年该回去,娶妻生子。 他知道那少年醉得厉害,说的话却又似真心。

  可他始终不能让那少年太任性,让自己太任性。

  于是就此匆匆别过。

  在他而后的梦里,那少年始终明朗着笑容,说着“我心悦你”。

  后来西南发生了一场□□。

  □□的起因只是一场夷族男子同其他居民的争执,而后却上升为了两族的矛盾。

  在争执尚未激化时,将军夫人来到了西南,令他有些诧异。

  夫人寻到了他,依然是温和的笑容,但提及了司徒衡南的现状,面容便是深深的忧虑。

  那少年跪在将军府的中院,对司徒将军说不愿娶沈小姐,此生只认定霍风一人。

  夫人开导一番也收效甚微,最终便来西南寻到了他。

  “衡儿是个重情之人,特别固执。我也怕他错判真心。”将军夫人略叹了叹,“从今往后,你......”

  “我不会耽误公子的。”

  他望着暴雨将至的黑压压的乌云天,如是承诺。

  五年的时光恍若流水,道长则长,言短也短。

  但是偶然间也觉得,仿佛之前在将军府的日子是上辈子的事情。

  但他还是披星戴月,最后风尘仆仆地找到了那个人。

  念及承诺,还是别扭了那么久。

  回想起来,其实那么长的时间里,迟钝些的人是他才对。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晚。

  从今往后,那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番外2 心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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