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终曲】

  苍阔的天空下,雄鹰展翅飞向远方。其身影渐渐化作褐色的一个小点,隐没于天边。

  它会去哪儿?于何处落脚暂歇?其终途又在哪片地界?

  谁也不知道。

  索恪望向天际消失的鹰。

  他想,人的命运,或许就像这苍鹰翱翔的轨迹。总是充满了难以预料性。

  不然……他如何能以父不详的身世入主东宫,又接掌了帝位,成了这万丈山河的主人。

  而他命运的轨迹,也经历过一次巨变。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却好像……从未褪色过。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望向远方,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

  记忆的线也牵扯回很久、很久以前。

  *

  四岁之前的记忆是灰暗的、不堪的。四岁之前,索恪甚至连姓氏都没有。

  他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藏身于宫殿的破落一角。靠着母亲旧仆的接济,勉强活了下来。

  四岁那年的春日,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门外石板夹缝里开出一株鹅黄色的、很小很小的花。他欢喜地每天都要看好多眼。日出日落时常常蹲在门外,托腮仔细观察很久。

  那是他灰暗日子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然而,就像人们预测不到,黄沙何时会席卷而来。

  生活,也总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昭示着它的残忍。

  不久后,接济他的老仆没了。一场大雨过后,夹缝中的小花也掉光了花瓣。

  屋里再没有吃的,索恪鼓起勇气偷溜出殿外。

  他走进了一处园子。里头有高高的树,满园的花,红彤彤的果子挂在藤上。

  索恪喜欢花,但现在眼里只有果子。他踮起脚尖,紧张地伸手摘果子。

  可指尖还没碰到果子,就听见一声呵斥。

  “谁在哪里?!”

  索恪下意识缩回手,慌张看过去。曲折的游廊尽头出现三个人,为首的提着灯笼,应该是个女官。发出声音的也是她。

  女官后头是个年轻的女子,好奇地善意地打量着他。她长的不像北墉人,却很好看。她挽着简单的发髻,衣料的刺绣精致极了。

  女官和后头的侍卫态度恭谨,将她护在中间。

  索恪不知道她是谁,但索恪明白,她一定是这宫里的某个贵人。

  他得罪不起的那种贵人。

  索恪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可跑没几步远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靴。索恪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侍卫横刀堵住了他的去处。

  风里一阵很好闻的花香。茶白的裙摆拖在地上,那女子却不在意。她蹲下身,扶起他。她温柔拂去他跌倒时沾上的灰尘。笑容亲切和煦。

  她轻声细语开了口,句子很短,像是在问些什么。

  可是——

  索恪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是……这不是北墉话,他听不懂。

  那女子懊恼地拧眉,歉意地对他笑了笑。用很不熟练的北墉话,极慢的语速问他:“小家伙,你是谁家的呀?”

  他是谁家的?

  从没有人问过索恪这个问题。他的身世并不光彩。在宫中几乎人尽皆知。

  如果母亲还在,索恪想,他或许可以报上母亲的封号。他母亲是位公主,身份也是尊贵的。

  可母亲不在了。

  或许也可以报出他住的宫殿的名字。可那间宫殿破落太久,牌匾上的字早已迷糊不清,更何况……他也根本不认识字。

  于是索恪垂下脑袋,用小小的声音回:“我叫索恪。”

  他剩下的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那女子听了眨眨眼,仿着他的音调,缓慢地咬字:“索……恪……?”

  他点点头。她对北墉话好像似懂非懂,扭头像身侧的女官寻求帮助。

  女官仔细打量他许久。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和那女子交谈了许久。

  那女官眉眼轮廓略深,是典型的北墉人长相。索恪想,她应该知道他的身世。

  那么她们现在在谈的……应该也是这个吧。

  索恪无措地站着,短短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他感到羞愧,他想,或许待会儿这位贵人就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就像打量一条污了纯正血统的小马驹。

  可是……

  可是没有。她结束了对话,摸摸他脑袋,笑容温暖得就像早春的日头。她用蹩脚的北墉话,和善的、甚至有些笨拙地对他说:“索……恪,你……应该……叫我……舅母。”

  舅母?

  四岁的索恪睁着圆圆的茶色眼珠子。软软的小手揪紧了下摆的衣料。

  这可真是个……新奇的称呼。

  宫里的孩子是早慧的。索恪几乎瞬间猜到了这位贵人的身份。

  贵人不像他想得那样高高在上,矜傲骄气。她甚至伸手来抱他,抱得稳稳当当。笑着拒绝女官和侍卫的阻拦。

  索恪僵着小小的身子,不知该怎么办。他才四岁,留恋母亲一样温暖的怀抱。

  贵人问他多大了。他怯怯地伸出手指头,短短的四只。

  贵人微怔,眼中有片刻恍神。虽然望着他,却好像在想些很遥远的东西。

  索恪在她眼里看见了泪花。

  可她眨眨眼,那小小的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岁啊。”

  她笑得狡黠,在他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夸他又乖又可爱。然后将一路将他抱回了自己的宫殿。

  索恪小小的下巴搭在她肩头,行走间,他看见贵人发髻也藏了颗鹅黄的小花。琉璃作瓣,细珍珠为蕊,不足拇指盖大小。

  好像……石缝里那一株。

  索恪好奇地盯着,几次想去碰碰,却还是克制地攥紧小拳头。

  殿外,灯火通明,众人迎驾。

  殿内,随处可见的鸾凤纹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也印证了索恪的猜测。

  一国之后的住处,并不像索恪预想中那样金碧辉煌,奢靡贵气。反倒温暖闲适。摆设不多,却都是很有意思的物件。

  他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他肚子吃得饱饱的;他甚至还见到了宫中的权利最高者——北墉的皇帝,他的……舅舅。

  年轻的皇后娘娘抱着他,像献宝似的,抱给踏入殿中的帝王看。

  她眉眼弯弯,像好看的上弦月;她和陛下如同普通夫妻一样说说笑笑,毫不拘束;她甚至出其不意,将他偷偷塞进了陛下的怀中。

  年轻的帝王少见的出现错愕。小小的索恪僵着身子,脸红红的不敢乱动。

  皇后娘娘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笑得毫无形象地捂紧肚子。用听不懂的话向自己的夫君打趣。

  后来又换成北墉话,鼓励地看向他:“索恪乖,别怕。这是……舅舅。”她怕自己说得不准,又重复了遍,“索恪的……舅舅。”

  索恪那时害羞又害怕。大了些才明白,她……应该是想让自己和陛下更亲近些罢。

  帝国权利的最高者,他的亲近,不管是真心的,还是仅仅明面上的,都足以让他在宫中名正言顺拥有一席之地。

  一切像是场梦。

  命运是利剑,也是春风。苦难与恩赐都那么……猝不及防。

  那几乎是索恪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是名字誊上玉碟,也有了姓——叱戮,叱戮索恪。

  他被皇后留下抚养;

  他上了宫中的学堂,由大儒启蒙;

  他学了几个邻国的语言,汉话学的最认真。

  下了学,她带他去放风筝,荡秋千,采花瓣做糕点。他有时觉得她就像同辈的姐姐,有时又觉得她像自己的母亲。

  他真正地、把她当作母亲长姐一样爱戴。

  六岁那年,同在宫学的广梁王幼孙笑他是个野种。索恪难受极了,偷偷躲在柱子后头哭红了眼。

  后来皇后娘娘知道了这件事,她一整天都在逗他笑。她翻了厚厚的典籍,指着上头的解释。

  “’索格托‘是’珍宝‘的意思;’恪里勒‘代表’美好的祝愿‘。”她合上书卷,揉揉他的脸,认真地说,“小索恪,额仑公主肯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你,才会用了这么好的两个字给你作名字。”

  他听了傻傻地问:“真的么?”

  她回:“当然!每个小孩都是母亲心里的珍宝。所以啊,咱们小索恪,不要理那些无聊的话。”

  小小的索恪眼睛亮晶晶的,害羞地抿紧嘴巴。原来、他是珍宝呀。

  时间飞快地过。索恪的个子也像是草原上的白杨一样,抽条长得极快。

  宫学里剩下的王族子弟已经越来越少了。

  宫内人人都在暗地里议论。到底哪位入主东宫的可能性更大。

  是的,帝后无子嗣。

  北墉开国四百余年,今上是唯一一位只娶一后,后宫虚设的帝王。

  帝后恩爱数十年不减,纵然无嗣,也未能影响他们的感情。

  即便很多年后想起,索恪仍然会艳羡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正的相濡以沫,和如琴瑟。在亲缘尚且浅薄如水的帝王家,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索恪记得,帝后每隔几月便会出宫游玩几日。索恪小的时候偶尔也会同行;多数情况下,他会被皇帝舅舅留在宫中,理由是学业为重。

  其实,索恪偷偷地想,他还是有些畏惧这位舅舅的。

  有皇后舅母在场时,他便喊“舅舅”;其余情况下,还是随众人,恭谨称“陛下”。

  叱戮皇族多是冷血之人。能上位的,早已踏着手足至亲的血缘,杀出一条通天路。

  先帝如是,今上亦然。历任帝王多数皆是。

  索恪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位帝王对他的特别眷顾,是源于母亲一系的亲缘。若真如此,他不会只剩一个舅舅,一个舅公。

  叱戮家的男儿从小学会割断的,便是手足之情。

  索恪清楚,这位尊贵无比的舅舅,对自己的照拂,是因为皇后娘娘。

  索恪没有辜负这份照拂。鸡鸣而起,夜半才歇。谋略、骑射、兵法、御下……他样样力求第一。阁老们夸他聪颖勤勉。

  可同样深受赞许的,还有察鄂王府的小世子。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他,是索恪没十足把握战胜的强劲对手。

  最后受封太子,是他索恪。

  那日举办完册封典礼,小世子提了壶酒,入宫来找他。他们在城楼上畅快痛饮。

  酒醉微醺,小世子说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索恪,我羡慕你,却也不羡慕你。

  羡慕什么?不羡慕的又是那桩?

  小世子没说,索恪看着歪倒在地上的少年,无奈揉额。他已经闭眼睡着了。

  索恪认命地背起少年,下了城楼。

  而他背上,那本已醉酒酣睡的少年,却缓缓睁开了眼,一片清明。

  羡慕的,是他自幼养在凤栖殿,争储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筹码。

  不羡慕的,大概是他无父无母的身世。

  小世子忽然想起幼年时,父母也是想把他塞进凤栖殿,求皇后娘娘抚养的。

  母亲牵着他,领给皇后娘娘看:“娘娘就当个解闷的小玩意。”

  皇后冲他眨眼:“小家伙想住在宫里吗?”

  他知道他应该点头答“是”,可他还是迟疑了,手攥紧了母亲的衣角。

  皇后弯下腰,轻轻捏了捏他脸蛋:“小孩子啊,总归是和父母待在一起好些。”

  母亲这才绝了念头。

  皇宫虽好,可小世子还是愿意留在母亲身边;帝位虽诱人,可他觉得做臣子也挺好。

  小世子想,人生或许就是如此——有所失,也有所得。有羡慕别人的地方,也有被被人所羡慕的。留住最想要的,旁的尽力而为便好。

  *

  湛蓝的天空下,一只苍鹰,盘旋翱翔。

  它将去往何方?

  ——谁也不知道。

  但历史的年轮滚滚前行,崭新的日子又将到来。

  *

  小记:

  暖和的殿内,年轻的帝王身着常服,端坐案前处理折子。

  一旁的软榻上,他的皇后仰面直愣愣躺着,像条傻乎乎的咸鱼。

  “连泽,我跟你讲个事。这具身体出了点岔子,好像不能怀孩子。”

  年轻的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头也懒得抬。

  皇后坐起身,睁着圆圆的杏眼,很郑重地说:“我想你刚才没听清。我有义务再重复一遍。我……”

  “怀不了孩子是么。”

  年轻的帝王含笑抬眸,温柔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风轻云淡:“那又如何?”

  阮绵绵呆愣愣。脑子里重复播放那轻飘飘的四个字:那又如何……

  这位大哥,不是鉴于你家真有皇位继承,我也不至于为这个问题这么愁。

  她揉揉头发,迟疑地问:“你……确定?”

  叱戮连泽合上折子,放至一旁。

  “不然呢?再纳个七八个妃子?”他挑眉,“某个陈年的醋坛子岂不又要打翻。”

  阮绵绵哀怨揪被角:“你这家伙才是醋坛子,放了七八百年的大醋坛子!”

  “是,我是醋坛子。”叱戮连泽承认得坦然,“咱们醋坛子配醋坛子,岂不天造地设的一对?”

  阮绵绵“啊呜”一声埋进被子,小声抗议:“混蛋,正经点!不准说情话。”

  一双修长的手掌掀开被子,将她捞了出来。叱戮连泽点点她额心:“自己家媳妇,又不是旁人。用不上那些假正经。”

  阮绵绵小小咬了他一口:“咱们还是’相敬如宾‘的好。”

  “不要,”他拒绝,挑眉看她,“我还是更钟意你们汉人所说的’鹣鲽情深,相濡以沫‘。”

  阮绵绵捂耳朵,脸上有些烫。

  他不逗她了,说:“不能生便不生。我那些兄长弟弟留下的子嗣多得是,选个继承大统便是。”

第134章 【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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