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年

  按部就班的生活在走马灯中被快速略过,而他们前两天才提及的那封二十岁的情书,就像是完全没有被提到过一样,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

  江予心想,也不尽然是如此。

  毕竟走马灯中,他回忆中的自己,的的确确不知道情书这件事情。

  之后的一个月生活中,贺霖照常如记忆中一样,与他一起上课,参加社团活动,周末回家。五一放假期间,他们甚至趁着假期最后两天,去了一趟苏州。

  饶是在已经知道照片这回事的江予看来,这段时间的贺霖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好似从没有在辅导员那儿看见过自己被偷拍的照片一般。

  然而,在放完假过后,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贺霖将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投入了打工,渐渐地,他也不会在没人的寝室中与江予亲热。周末回家时拥挤的地铁里,也不会偷偷牵江予的手。

  这份疏远一直持续到快要期末的时候,那时江予已经有所察觉,却未曾开口问过一句。

  某个周五,是街舞社在这学期内的最后一天集体活动,社长被交接给了贺霖。

  解散后,两人一同回家,路上却是变得沉默许多。直到下了地铁,互相之间的距离都变成了克制的半步。

  回忆中的“江予”不经意提起:“对了,今年暑假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美国玩?”

  贺霖并没有回答,只是在进了小区之后,带他在湖边长凳上坐下。

  江予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因为对方少见的不回应,已然觉得心慌,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好似只要对方不主动开口,他也能够一直一言不发。

  终于,还是贺霖忍不住先开口,唤了一声。

  “江予。”

  语调平淡,彻底少了平常句尾处像是撒娇般的上升语调,连表情也是一派泰然。

  记忆中的“自己”只“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停顿片刻,贺霖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这一个月延长太久了。”

  “我们结束这段关系吧。”

  一个月。

  是当时贺霖与孟诗倩尝试着在一起时,互相定下的期限。

  从初吻那天提过一次后算起,时隔近两年,这默认的期限才像是被人再次从约定的最底层翻了出来,却不失威力地给“江予”敲了当头一棒。

  江予仍记得,基于当时两人从未坦诚相待过的情况,沉默良久的“自己”心中只能想着,最初贺霖同样坐在这张长凳上的解释中,靠后的那句话——

  “我还是觉得没能喜欢上她。”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延长了太久的一个月中,贺霖也同样没能做到喜欢上他,而这段关系迈向分手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

  “不……”江予站在一旁低喃。

  不是的。

  不要答应……

  江予嗫嚅开口:“他没有不喜欢你……”

  他曾因不好意思,在你睡着过后说过喜欢。曾为了给你惊喜,在你生日时为你跳的舞是首为了求婚的舞。

  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不愿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喜欢,一如你自己也一直懒得抒发一句“我爱你”。

  不懂的人是你,不了解的人是你。

  擅自作出错误判断的人,是你。

  “不要……”江予念着,“不要答应他……”

  然而,回忆皆是定局,即便江予在此时做出怎样的阻拦,也已经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分一秒。

  他甚至连简单的触碰都无法做到。

  江予曾经不是个愿意去辩驳和提问的人,也不是个会去刨根问底的人,于是他看见,走马灯中的“自己”,头也没抬地,低声只说了一个字。

  “好。”

  “扑通”!

  湖中的鲤鱼猝然在他们身后的水面扑腾两番,惊醒了所有各有所想的人。江予看着“自己”张口,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声“那就回家吧”,却故作淡然地站起,先行往家的方向走去。

  江予被迫跟随着走马灯中的“自己”离开,也同样没能看见,身后的贺霖,望着前方越行越远、没有紧盯地上的挺拔身影,将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掌间。

  与他们刚开始“谈恋爱”时的氛围相差无几。上学,练舞,一切的日常活动好似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只不过把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恋人又改回了发小罢了。仿佛在这两年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学期结束时,有几人退了社团,而在开学后,小鲜肉成了老顽皮,也同样地,在经历了摆摊、表演、面试后,又吸收了一片新鲜血液。新旧交替,本就是世间最常见的事态,没有什么好留恋与不舍。

  街舞社的一切训练都是照常,大二社员们经常会拿出舞会的视频,自己回顾,也给新生们看。而社员偶尔调侃两人的那支双人舞时,他们也都能从容不迫地应付过去。乔素颖一开始并不知道两人已经分手,甚至趁着暑假前,和乔旭影一起找两人吃饭。只是这顿饭还没吃成,就临时被取消,乔素颖也突然开始闭口不谈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江予猜测,大约是贺霖与她道明了事实。

  十月的时候,贺学博评上了高级职称,为了庆祝,也请江予一家一同吃了饭,那天正巧是贺霖的生日,便一同帮他庆生。

  饭店包厢里,江予看着“自己”神情自若地给贺霖送了普通的生日礼物,说了生日快乐,却不再有自录的视频,没有独唱的生日快乐歌,没有亲手烧的长寿面。与之相同的是,第二年开始的情人节,江予也不再得到过一封薄薄的情书。

  说好的一同跨年自然也是无法实现了。贺霖应了另外两个室友去网吧开黑跨年,本来也叫上了江予,但他以通宵太累为由拒绝了,惹得徐肃还吐槽了他一句,怎么已经跟个老年人似的。

  江予听见这句吐槽,忽而又想起了十九岁那年的情书,只是如今,他也不知未来究竟能否心无旁骛地,与贺霖过上对方规划中的晚年生活。

  他看着“自己”独自一人回了家,在小区门口碰见正好买菜回来的林馨,被问了一句:“今年……你和贺霖不出去玩了啊?”

  真是堪比火上浇油。

  可“自己”冲林馨自然无比地笑了笑,说:“每年都出去又没什么意思。”

  两人一同往楼的方向走,林馨又问:“你们俩的关系,现在怎么样?”

  “自己”当时心中一哂,心说,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同班同寝同社团的发小兼前男友吗,总不能他这个被甩的天天去那个甩他的人面前,整日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只是面上,“自己”还是礼貌地概括了一句:“挺好啊。”

  林馨没多说什么,只是用空着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两下,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挺好的就好。”

  江予看着眼前这一幕,莫名地,脑中浮现出一个荒唐至极,以至于曾经的他无法思及,亦无暇思及的想法。

  林阿姨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是知道他失恋了一样。

  而那个失恋对象,还是她自己的儿子……

  大三的第一学期,两人都申请了学校的交换项目。

  贺霖申请去了英国,而江予因为有亲戚在美国的缘故,选择了美西的一座小城市。

  当眼前的场景忽而一变,成为了那个被漫天白雪覆盖的小城时,江予甚至不由发笑,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走马灯竟然还能跨国。可转念又一想,也并没有这么难以理解,毕竟这都是他潜意识中的回忆。

  又是一年跨年,回国的话太过浪费时间和精力,于是“江予”决定留在美国。位于旧金山的亲戚大约是在与江奶奶的电话交流中知道了这件事,便主动来了联系,说是可以去找他们一同跨年。

  但江予看着“自己”发了拒绝的消息,转而定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和酒店。

  他孑然一身,甚至连箱子都没拿,只背了个装有几件衣物的双肩包。

  不过下午三四点,时代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片乌压压的人群。

  天色渐黑,数字向“十二”推移。表演,倒数,呐喊,逐步而至。

  落下的千余颗水晶光彩溢目,升空的数万束烟火绚烂璀璨,身边的人们在新年祝福中拥抱亲吻,他望着屏幕上寓意新一年的数字,低唤了一声新年快乐,随即穿梭在人群中,沉默离开。

  大四找工作时,他特地没有选择本地的企业,而是决定前往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圳。俞宁茵曾问过为什么,“江予”避重就轻地回答,只是自己喜欢那座城市罢了。

  出发的那天,正巧江景铄公司有事,于是把送去机场的这个任务,交给了贺霖。

  江予同贺霖的车一起到达机场,车辆却开在通往停车场的道上。

  他听见“自己”说:“把我放在出发层就行了。”

  然而贺霖不由分说地拐进了地下停车场,说:“我和你一起上去。”

  “自己”的行李依旧只有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坐电梯上行至出发层,托运好行李,到了安检的门口,贺霖就不能进去了。

  “江予。”贺霖突然喊住他。

  江予随着记忆一同回身,他挡在“自己”面前,静静看着对方。他知道记忆中的人看不见他,于是与微低着头的“自己”不同,他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贺霖,用眼神去一笔一画描绘对方越发深邃的五官,深深望进对方映着“自己”倒影的眸中。

  蓦地,贺霖弯起了唇角,笑着看着“自己”说:“一路小心,自己注意身体。”

  “自己”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贺霖似是在犹豫,沉默了好半晌,方才补上两个字:“加油。”

  闻言,“自己”先是一怔,随后回道:“你也是。”

  只见贺霖抿了抿唇,之后唇角的笑意更深,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让江予在跨越时空的深情对视中,无端产生了一种,贺霖的下一句话是一句保证的错觉。贺霖坚定地说:“我也会在这里努力的。”

  江予不清楚,自己现在这个透明人的状态,到底能不能够流泪,但他在这番汹涌而久违的情感中,好似不禁感受到了自己的眼眶胀痛。

  他走近了两步,终于做出一个当时就几乎抑制不住的举动。

  他拥抱了贺霖。

  江予无法真正地触碰到贺霖,只能堪堪将手搭在对方的背上,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穿透。他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对方的颈侧,回忆中太多次拥抱的感觉纷至沓来,像是硬生生拼凑出了他早已失去的触感,好似真的被拥在贺霖的怀抱中,好似真的有了实打实的相触。

  直到“自己”打了声招呼,他才不得不“松”了手,按照回忆,转身离开。

  场景变换过后,这走马灯就宛若被人按下了一个快进键。

  兴许是因为新生活太过索然无味,一个人过的日子又循环往复,在快速闪过的画面中,他看见“自己”适应工作的忙碌身影,看见“自己”回家剥栗子和一个人吃饭的孤独身影,看见“自己”在连续数日的加班后,难得可以提前出公司时,松了一口气的身影。

  他看着“自己”上了地铁,又出了地铁站。绕过广场舞,穿过小吃摊,经过了交谈的两人,那弹球又溢出了流光,骤然一声巨响,眼前又映射出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戏演完了全程,也该是时候落幕了。

  江予以为这就是结束,接下来,大概等待自己的便是死亡。到这时,他反而舒了口气,淡然了。死亡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都已经赚了两年的“人生”。

  然而,疼痛在这一瞬间遽然席卷了江予的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将他撕裂。当时在宿舍楼前,从走马灯中撤离时的疼痛与此刻比起来,简直就是相形见绌。

  脑中的疼痛仿佛是在脑浆中丢入了一颗火星,一波又一波的炸裂让疼痛好似永无止境,江予承受不住,霎时间跪倒在了地上。他想抬起双手,却无论他使出多少所剩无几的力气都无法做到。

  疼痛让江予紧闭双眼,眼前成了一片黑,可能是几秒,也可能过了几世纪,江予在这仿佛无休止的痛楚中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他只觉得好像逐渐有束灯光,透过他薄薄的眼皮,想要侵入到他的眼中。

  脑中的感觉终于淡了,面颊上却隐约有着绷带的禁锢感。江予开始拼命挣扎着,想去挥动四肢,最终成功移动的却只有一边的手指。

  扑通。扑通。

  滴、滴。

  倏地,江予好似听见了从胸腔发出的心跳声,和象征了心跳的仪器声。连带着,还有许多陌生和熟悉的声音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唤,渐渐清晰地响彻在了耳旁。

  很吵,江予心想,真是吵得要命。

  却又好像吵得让他找回了命。

  有些刺眼的日光灯穿过床铺前的重重人影阻挡,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江予堪堪掀开一条缝的眼帘下,瞳孔早已习惯了长久的黑暗,不自觉地从眼角溢出泪珠。

  “小予……小予!太好了!”

  他半睁开眼,床周围聚着江景铄和俞宁茵,还有不认识的医生护士。

  他张了张口,上下嘴唇碰了两下。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堪堪在氧气罩上呼出两道白雾,但另外两人瞬间读懂了他要表达的话。

  爸……妈……

  在走马灯中走了一遭,他终于从鬼门关走了回来。

第44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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